第41章 第四十一天

許家被禁軍圍上門的時候,除卻禮部尚書之外,其他家人都還未反應過來,尤其是許樂遙,她甚至還獨自在房中思索,前幾日剛認識的新朋友葉影說好在會試那天出現送她,為何爽約?

如今考試已經結束,也沒有出現。

早知如此,她肯定提前問問葉影的門第,如今也不至於在這偌大永安城裏,隻能每日去先前常見的地方等著,看能不能再碰上出門的小姑娘——

她是不是被家裏禁足了?

許樂遙還沒得出結論,就見到闖進自己院子裏嘩啦啦的一排黑甲衛,各個氣勢逼人,甚至還釋放出了很強烈的乾元信香,壓製得她動彈不得,輕而易舉就將刀兵架在她的脖子上。

“考生許樂遙?有人狀告禦前,指認你勾結考官、徇私舞弊,陛下命吾等協助岐王徹查此事,同我們走一趟吧。”領頭的人如此說道。

她眼中難得出現幾分茫然。

直到從鳥語花香的許家宅院裏,伴著母親和仆役們的哭泣聲一路被押解到潮濕昏暗的殿前馬步軍司獄時,她那個高中之後帶朋友騎馬遊街、一起摘花的美夢泡泡都還沒來得及戳破。

然後她就像是一隻無法反抗的鵪鶉,被按上了刑凳。

殺威的板子落下來之前,甚至沒有一個人過來問她一句,被指.控的那些事件是否屬實,於是她也就沒有辯解的機會,一聲冤枉都喊不出來,那些美夢就被這可怕的刑.罰打到破碎。

……

潮濕的地牢前。

有人從遠處舉著火把引路,將滾燙的溫度帶近了稍許,驅散寒意。直到一隻繪著魚紋的褚色靴子映入半昏迷的許樂遙眼中,她動了動眼皮,條件反射地想,來審問她的是個武將,武將都喜歡用重典,她是不是要完了?

隨後,她就聽見周圍的士卒卑躬行禮:“參見王爺。”

原來是岐王。

是了,先前來抓她的禁軍說過,此案是岐王查辦。

押著她的刑杖鬆開,她不受控製地滑落在地上,衣袍上沾染的血洇濕了地麵,她抬手抓住沈驚瀾的衣角,被疼痛所激、口齒不清地說了句自己冤枉,卻聽周圍的兵卒怒罵她一聲,“大膽!”

她被喝得整個人都是一懼,然後才聽見上方漫不經心落下的一聲:

“無妨。”

這點力道完全不足以影響岐王的步伐,她走到這處審.訊間牆邊的一副薄木桌椅旁撩袍坐下,單手支著下巴,打量在火把光線裏,狼狽得渾身汗與血混合,士子冠歪歪扭扭,發絲淩亂的人。

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平日在家被寵著的。

她這樣想著,在旁邊記錄審.訊的主薄投來“是否要再打一頓”的恭敬詢問眼神裏,幅度很輕地搖了搖頭,衣袍下指尖微動,示意主簿直接開始審問。

於是充滿威嚴的質問話語立刻在這方小小的審.訊室裏響起。

麵對朝廷的詢問,許樂遙恨不能將記憶裏這半旬以來從睜眼到閉眼的一舉一動都複述出來,可惜她如今受傷、身上的疼痛還極有存在感,話都說得不太流利,更別說記起一些和父親相處的更多細節了。

她心中全是惶然與不安,好幾次都注意到那主簿的眼神是要用刑了,卻因為上首的岐王一言不發、沒有指令,不能越俎代庖,所以她才逃過一劫。

“那葉影又是何人?你怎不交代清楚?”主簿如驚雷的嗓音響起。

許樂遙低著頭,忍著疼痛歪歪扭扭地跪著,聞言苦笑一聲,“大人,那隻是草民偶然認識的一位朋友,即便平素能念些詩,但對經史子集卻是一竅不通的,亦未報名今科春闈,與此事是萬萬沒有幹係的。”

本來一直坐著沒動的沈驚瀾這時懶懶抬了抬眼簾。

她倒是沒想到這許家小輩還是個重情義的。

也正是因為她這一抬眸,讓許樂遙生出點希望來,在審問結束、主審官起身離開這片潮濕監牢的時候,她鬥膽跪著出聲道:

“王爺。”

“久仰王爺威名,此次草民一家被告,實屬誣陷,還望王爺明察,還以公道。”

沈驚瀾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其實這次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主要在於皇帝想怎麽判案,狀告許家的是禦史台的人,楊家是永安的後起之秀,楊柏出身比不得桓、李、王這些世家,也不滿朝廷總被王旭堯和桓靈把控。

所以楊柏盯上了禮部。

沈景明是新帝上位,江山尚未穩固,還需用科考為朝廷增加人才,禮部負責科舉、招攬人才,若是能將自己的人手放在這個位置上,未來的五到十年,翰林的進士就有能認他楊柏做老師的了。

此案曖昧模糊,倘若天子信任許家,願意聽許懿和許樂遙的辯解,他們家就能從這場官司裏摘出去——

就看皇帝想不想給楊柏這個直臣一個能與桓、王互相博弈的機會了。

……

那些計較也不過在沈驚瀾心中刹那間閃過。

她垂著眼,淡然地應道,“此案事關科舉公正,非本王所能決斷。”在聽見沈景明同她抱怨這是文臣相爭時,她就不會將對方那句“全權交由你處置”當真。

他們都是皇帝的棋子,要讓誰起來、讓誰下去,都不憑她的意誌,之所以推出她來判案,是為了最終結果落下時,鬥敗的一方能夠有人可以怨恨。

許樂遙眼中的光熄滅了稍許。

不過,她還是朝著沈驚瀾磕頭,同她提出一個請求,說她的父親年老體弱,受不住監牢刑.罰,倘有要用刑之處,可否讓她代受?

她重重地磕了很多下。

沈驚瀾朝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沒讓她繼續,踩著磚石上殘留的血跡,在舉著火把的士卒相送下,走出了這片區域,往許懿所在的地方走,隻不過提前讓人過去,沒讓打那一頓殺威棒。

隻說“許尚書年老,也算是朝廷肱骨之臣,天子未下令之前,牢中不可苛待”。

等到聽完兩場審訊,走出殿前馬步軍司獄的時候,外麵已經明月高懸,而獄中那些濕冷與血痕,如附骨之蛆那樣,一路跟著她回到了岐王府。

府中照明的燈籠高高掛起,因為走之前她就吩咐了人看著葉浮光,免得那隻喜歡逃避的小兔子在這時跑掉,所以才剛踏過府中門檻,就出聲問道:

“人呢?”

鬱青想了想,轉述道,“說是想和王爺負荊請罪,所以帶著吉祥如意在各處園子裏找合適的荊條,不過半個時辰了也沒找到一根。”

沈驚瀾:“……”

她冷笑了一聲。

負荊?

就那隻小兔子?

不讓荊條紮哭就不錯了。

沈驚瀾頂著渾身的血味,舌尖抵了抵齒序,對葉浮光完全就是不想交代實話的樣子了如指掌,當下就道,“既然王妃有心思過,就讓她在梅園等本王。”

頓了頓,她補充道,“天還涼著,別讓她跪地上。”

要是受了風寒,轉頭又能跟自己裝十天八個月的不舒服。

……

等到沈驚瀾洗漱完,換了一件軟緞中衣走進梅園正殿的時候,就看到跪在**、蔫頭巴腦的那抹金色。

銀杏葉的繡紋用金線縫製,將人凸顯得矜貴不已,不管是哪家姑娘穿上,都能再添幾分顏色,何況是葉浮光這等鍍金特別精致的花瓶。

小王妃看見她的時候,眼尾都耷拉著,明明是跪在綿軟的薄被上,也就等了一炷香的時間不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抿著唇喚了她一聲,“……王爺。”

沈驚瀾走到床前,用手指隨意碰了碰她的腿側,發現她沒有什麽腿發抖的症狀,好像確實傷不著,便出聲道,“猜猜本王為何先去沐浴?”

葉浮光:“?”

她眨巴著眼睛,扭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側的女人,正想配合的時候,沈驚瀾隨手將她發裏的金釵取下。

因為小王妃嫌棄實心的黃金首飾太重,所以吉祥和如意特意去永安城裏的首飾鋪子給她訂了好幾套鏤空的、花紋精致卻不壓腦袋的首飾,如今這一套恰好和衣裳相襯。

在葉浮光出聲之前,沈驚瀾用那長釵在掌心輕輕拍了拍,不緊不慢地給出了答案,“因為衣裳和鞋都被弄髒了。”

她就保持著這個動作,俯身在葉浮光的耳邊說道,“尤其是你的許姐姐,挨了區區二十大板,就站不起來,血流得滿地都是。”

葉浮光:“!”

她呼吸都被嚇得頓住了。

本來還跪不直的脊背,這會兒都能用尺子去量。

沈驚瀾卻還沒嚇夠她,略加思索,同她道,“此次參許家科舉舞弊的折子裏,也提到了你,按說與這等要案牽扯的人,一律都要拉去問話,托你的福,此次他們確實被關押在殿前馬步軍司獄——”

“眾所周知,此獄用刑頗多,你猜你能扛住幾下?”

……

葉浮光直接被嚇哭了。

比從前的每次哭的都慘,她沒想到自己隻不過是想順應劇情、順便找機會救一救葉漁歌,竟然會把許樂遙坑得那麽慘,對方將她引為朋友,她本來是可以勸許樂遙不考的。

可是她偏偏往劇情發展的方向慫恿,而且還故意在沈驚瀾這裏吹耳旁風,讓人家被關進了需要用刑的監.獄裏,假如原著裏她和葉漁歌不是被關在這個地方,又或者這裏麵的她們無法跑出來,她不就是憑自大狠狠害了人家嗎?

而且現在還要把自己也給送進去。

“嗚嗚嗚……對不起……我沒、沒想……”她哭得話都說不順,也不知道是在跟沈驚瀾認錯,還是在和監.獄裏悲慘坐牢的許樂遙道歉,“我、我真的……不是想害她的……我錯了嗝,是我的錯……”

假如說從前誤打誤撞讓沈驚瀾醒來,讓她擁有了一點穿越者能隨便改變劇情的傲慢,那這次的事情,就是狠狠給了葉浮光一巴掌。

穿越者又怎麽樣?

她非不死之身,也沒有什麽能超越其他平凡人的力量。

隻要在這個世界,她依然如一片浮萍,稍微做錯一點事,就會將自己也牽扯進去,而她甚至不像男女主一樣,擁有逢凶化吉的光環。

本來還跪得不情不願的小孩,這會兒隻能拉著沈驚瀾的袖袍在哭,眼淚滴滴答答打濕膝下的軟被,哆嗦著認錯的唇像是被揉碎的月季。

沈驚瀾猜到了她會哭,卻沒想到她會因為許樂遙這般內疚、惶恐,岐王原都做好了不論今晚葉浮光怎麽哭,都要把事情問清楚的打算,可是如今又被她哭得心煩意亂。

……從前她給將士上軍法的時候可沒這麽心軟過。

她將手中的釵子隨手放到旁邊的幾案上,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重又垂首,“所以,你與此事究竟是何關係?”

“沒、沒有關係……”葉浮光不斷地搖頭,像是怕沈驚瀾不信,磕磕巴巴地補充,“妾、妾隻是看過,這件事真的和我沒關係……”

——看過小說怎麽不叫看過呢?

頓了頓,她又用那副淚眼漣漣的神色懺悔道,“不、不對,我要是能告訴她不去參考,她也不會被關起來……嗚嗚,是我的錯,我做錯了……”

……

看過究竟是什麽意思?

沈驚瀾想了半天,不知自己是不是聽沈景明說“衝喜”這種荒唐東西聽多了,現在居然很迷信地給小王妃自動找到了理由——

“莫非是那種預知夢?”

就像史書上記載的以前朝代的皇帝,要麽是在夢中見了神仙,要麽是在夢中殺了蛇,總之要登帝位,將自己裝成那個天降神命的人,就不得不弄出這些東西。

沈驚瀾想起來當初燕王要加冕時,二哥那裏亦有謀士進獻從某地挖出來的石碑,上麵寫著一些朗朗上口的歌謠,還有一些肚子裏裝著紙條的魚、天生形態怪異卻很喜慶的玉石之類的。

那時她的親衛還故意逗她,整這些花活還得看二公子,將軍,咱在這方麵實在是有些一脈相承,這就是將笨笨一窩嗎?

然後沈驚瀾將人踹出了二裏地。

而今,她按了按腦袋,在葉浮光順著她的話小雞啄米點頭的時候,沈驚瀾又讓她把看到的內容複述一遍。

於是小王妃就抽抽噎噎地把許樂遙會蹲大牢這一段說了一遍。

其實也沒幾個字。

而且也不能說她之後會帶著自己妹妹越獄,畢竟她摸不透現在沈驚瀾的心思,萬一這位大宗第一名將是愚臣,堅定擁護哥哥,反手讓人把殿前馬步軍司獄縫縫補補、修成個大鐵桶怎麽辦?

說完,她使勁攥著沈驚瀾的袖子,哭著問,“王爺,妾真的不知此事,能不能別把妾帶去那裏?嗚嗚,妾不想挨打。”

“救、救救我……我超乖的,我沒有惹事……”

……

沈驚瀾心不在焉地應了,摸著葉浮光的臉,說不送她進去。

等隨手給小姑娘擦完淚痕之後,她打量掌心撫摸的這張臉,又覺得葉浮光好像還有事情沒有交代。

於是她問,“你還有沒有要說的?”

小孩兒眼睛動了一下,搖頭。

於是沈驚瀾又笑了,這次她坐在了床沿邊,即便比跪著的人矮上一些,氣勢卻一點不減,她慢條斯理地啟唇,“雖然沒有馬步軍司獄的板子,不過你猜猜軍中一般喜歡用什麽刑?”

修長的指尖從葉浮光白皙無暇的脖頸往下滑,在領口附近停下的時候,她的話語也跟著響了起來,“對付那種嘴硬的,一般先用帶倒刺的鞭.子,蘸了鹽水,第一下就能讓人皮開肉綻——”

那雙鳳眸沒什麽溫度,讓葉浮光覺得她的眼神就已經成了那恐怖的、要人命的鞭子,她的手指停在那裏,她都哆嗦得厲害。

而沈驚瀾猶嫌不夠,又補上了後半句,“像你這麽嫩的,得脫了打。”

這完全是在騙人。

因為軍中這般罰將士時,通常是不想衣裳碎片沾進傷口裏,和破開的血肉混在一起,此舉不利於軍醫清理傷口,也不利於後續的愈合。

然後她就聽見自己的小王妃哭得更大聲了,基本是大哭特哭的地步。

恐.嚇的效果超乎預期達成,按說這會兒應該收手,給一顆甜棗,讓小孩兒緩緩,給她一點說實話的時間。

但是沈驚瀾卻發現,隨自己說出那些話時、相對應的畫麵都在腦海中浮現,尤其是那日和葉浮光一起在城郊莊子裏泡澡時見到的美景,那麽白,跟她信香下起的雪一樣潔淨的肌膚,被一點點從淺到紅,似乎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