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天
注意到沈驚瀾的眼神變化,沈景明思索片刻,想起來自己案上那一小摞折子裏,有臣子順勢提及許家那個考生還跟他指給岐王的小側妃過從甚密,奏折裏羅列了許多考生複述的兩人談話。
其中一句就是那小側妃吹捧著許家考生,說她肯定能高中。
又或者是說她是文曲星下凡,絕對能在今年科考裏奪魁,因為她是那樣的才華橫溢,舉世罕見。
這些若是同窗之間私下誇張的公開吹捧也便罷了,但在許樂遙被舉報成勾結考官、是作弊者的背景下,就有些耐人尋味。
若非禁衛將岐王府裏的一舉一動匯報給沈景明,他甚至會懷疑許家是不是昏了頭,在沈驚瀾有燕城戰敗的劣跡之後,居然還改投到岐王的幕下——
可是畢竟和許家小女有來往的是那個廢物側妃,沈景明再陰謀論,也沒辦法將那個蠢貨和什麽勾結考官、充當許家和沈驚瀾聯係紐帶之類的事情聯係起來。
他也知曉葉浮光在永安城花樓裏的處處留情,甚至禁衛們還同他匯報了沈驚瀾在知曉此事之後,搬回了青霜院、冷落這個小側妃好幾日的故事。
思索片刻,他開口道,“你那側妃,著實有些不像話。”說不定吹捧許家子的這番舉動是因為被沈驚瀾冷落,所以才出去想要在士人之間出點風頭。
結果處處犯蠢,現在成了其他想出頭的世家踩許家的箋子。
若非現在沈驚瀾的病症不顯,讓他拿不定主意這頭猛獸究竟還有沒有垂死掙紮的能力,他這會兒已經毫不猶豫在永安大族裏麵指一個貴女,又或是那些風度翩翩的郎君去給她做賢內助。
但無論如何,這葉氏也不能不罰。
沈景明想到這裏,還想再開金口,卻見接了卷宗的沈驚瀾直接掀袍跪下,雖然神色還是那樣冷淡,但請罪的姿態堪稱從善如流。
“側妃言行無狀,是臣管教無方,懇請陛下責罰。”
“你這是做什麽?”皇帝親自抬手去扶她,“這婚事還是朕替你挑的,也怪朕當初隻記掛著讓你早些恢複,也未甄選那側妃家世、人品,你最近又在自己院子裏休養,朕知她的過錯是與你絕無關係的。”
……
君臣相對半晌。
沈景明難得閉了閉眼睛,麵前是鐵了心要為側妃請罪、並且不肯起來的妹妹,良久過後,也不知是出於什麽心思,他忽然道,“那葉氏是什麽德行,你心中不知嗎?她不過是一個衝喜的妾,朕是想著你親王的名聲,才給她高抬了身份,這樣的人整個永安處處皆是,而你貴為親王,如此相護此等角色,成何體統!”
到這時。
他好像又開始覺得葉浮光不堪與她相配了。
沈驚瀾低著眼眸回想,她的二哥從前也是這樣無情的嗎?用過的棋,沒用了就丟到旁邊,再也不去碰……許久,她才想起來,沈景明從前身子不太好,總喜歡讀書、跟請回來的老師做文章時,父親因為沈家要出個大才子而高興不已,總是讓人費心思替他搜羅什麽古籍、殘局譜、古琴、金玉棋盤雲雲。
而那些再名貴的東西,到了沈景明的屋裏,也總是隻能在有客人來時亮相幾日,然後就被更珍惜的替代,回到那暗無天日的庫房中。
他們三兄妹裏,她因為是地坤,所以備受寵溺與疼愛,沈景明則是因為體弱,所以總被父親格外顧著些,唯有大哥沈朝暉,因為肩負長子責任,上要為父親分憂、下要照顧他們倆,所以哪怕在大宗朝立之後,也沒有享到什麽福,早早就離開了。
明明還沒到而立之年,可現在沈驚瀾想起從前的事,卻有種隔世經年的恍惚感,從前在她身邊的、令她熟悉的麵孔——
僅剩坐在帝位上的沈景明了。
而這個二哥,離她是那般遙遠。
沈驚瀾回過神來,在皇帝天威的質問下,靜默許久,才回答:“即便她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既然入了岐王府,為臣側妃,便是臣的家人。”如果連她都不護著,那個總是愛哭的小兔子應該怎麽辦?
想到葉浮光連跪都跪不得,坐個馬車也被顛得小臉煞白,動不動就被嚇哭的樣子,沈驚瀾完全不覺得她能承受來自天子的任何責罰。
她的話讓麵前一身龍袍的帝王沉默良久。
沈景民似乎是想教育她,不要隨便將這樣的廢物當作家裏人,畢竟就以葉氏的門楣,實在不堪與沈氏皇族相配,但最終也沒將這話說出來。
到後麵,他隻能做出一副被煩擾的模樣,擺了擺手,“罷了,此事下不為例,你回去好好讓人教她規矩。”
沈驚瀾抬手謝恩,在起來之前又看似不經意地補了一句,“皇兄既憂心此事交由他人有徇私之嫌疑,捉拿相關人員與提審事宜便交給殿前馬步軍司獄。”
已經回到龍椅後麵、閉目養神的皇帝沒多想,輕輕頷首,就是應了她帶禁軍的人去查辦這事的意思。
……
走出明德殿的時候,沈驚瀾其實有些頭暈,起初她還想強撐一下,後來不知想到什麽,在出宮時幹脆落落大方扶住來攙她的婢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到王府的車馬上。
且不論這番“岐王身體仍有恙”的狀態要被多少雙眼睛盯住,她進了馬車,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去把那隻很可能還在莊子裏,宅著裝病的小兔子給她逮回來。
等她回到青霜院,在搖光閣裏仔細看從皇宮帶回來的卷宗,將那樁沒什麽實在證據,很像是考生眼紅、誣告有大前程的學子的案子看得差不多,她的小側妃也已經抵達搖光閣外。
遠遠地,沈驚瀾的信香就已有所覺那般,先她的主人一步朝著門外那能令人神清氣爽的涼意招徠而去。
她薄薄眼皮下,鳳眸略抬,掃到那道帶銀杏花紋的衣衫,淡然道,“進來。”
那捧流動的燦爛顏色期期艾艾地走到她的身邊,是一貫的裝乖,低眉順眼的,鹿眸悄悄打量她,半晌之後選了個最討好的稱呼,“妻主?”
“愛妃身體恢複了?”她將手中卷宗合上,往梨花椅上一靠,明明年輕又貌美,偏偏不論什麽姿態都能將那副主宰者的氣息展露得一覽無遺,此時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葉浮光身上。
小姑娘極有求生欲:“本來是還沒好的,可是看到王爺心中歡喜,就什麽毛病都恢複了。”
沈驚瀾神色鬆快,好像被她的話取悅到了。
甚至在椅子扶手上隨意敲動的指尖停了,同她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腿:“坐這兒。”
葉浮光戰戰兢兢地觀察她半晌,也不敢違逆她的命令,隻是坐下時也不敢坐全,好像生怕自己這點重量能把拉開三石弓的大宗第一名將給壓壞了,連信香都變得跟她自己一樣不安。
東一片西一片的雪花亂飛。
沈驚瀾隨手攬上她的腰,都能感覺到她明顯的一僵,好像警惕著在思考她究竟又要怎麽捉弄自己。
但有宮門前的那一遭,加上剛領的活兒,沈驚瀾現在倒也沒那麽多時間和她玩,隻將她的腦袋往自己肩上一壓,將信香懶洋洋釋放出來的同時,言簡意賅地命令:
“咬。”
葉浮光:“……?”
她從沈驚瀾的魔掌裏悄悄抬起腦袋,鬢發都被弄亂了稍許,像是一隻被擼到毛都亂糟糟的小貓咪,確認自己沒聽錯指令之後,鼻尖不自覺地動了動,甚至開始舔有些發幹的唇瓣。
想到上次因為太用力把沈驚瀾咬生氣了的事情,她這回在開始之前,非常懂事地問,“王爺這次喜歡輕一些、還是重一些的?”
沈驚瀾狹長的鳳眼裏出現笑意,襯托那淺粉色的痕。
像是一片被貼在眼角的桃花。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哼笑著、故意嚇小兔子那般提醒道,“若是咬得本王不舒服,你就完了。”
小王妃再次“?”
……
搖光閣裏再度上演了大雪紛飛、將山茶花枝與葉凍得瑟瑟發抖的景象。
那花葉瑟縮著,一改方才想迎接雪色、貼貼蹭蹭的姿態,此刻花蕊合攏、葉片閉合,好像這樣就能躲開被雪色的侵襲,但也不過是從頭到尾都被冷意寸寸裹挾。
葉浮光這次種露水印種得猶猶豫豫的。
又怕將沈驚瀾像上次那樣咬哭,又怕太輕了導致沒留下傷口,讓自己的信香無法注入岐王後頸的信腺裏,像是牙齒在對方的肌膚上磕巴輕碰。
甚至惹得沈驚瀾失去耐心,中途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小王妃下意識地收緊牙關,又嚐到了那腥甜的味道湧入自己的唇舌裏,瞥見信腺周圍又要像上次一樣流出誇張血色,她趕緊將那耀眼的紅全部卷入口中,儼如安撫那般,舌尖掃過自己剛咬出的牙痕傷口。
冰冷的雪色趁勢貼了上來。
本來應該是極度的疼痛,卻因為信香的獨特,像是用冰敷上了剛出現的傷痕,竟也給人一縷撫慰。
抱著小王妃坐在椅子上的岐王略微眯起眼眸,再度感受那些翻湧的躁意被壓下,等到小狗開始舔舐她的傷口時,便很不留情地將人從膝上趕了下去。
葉浮光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裏,眸光卻追逐著她的麵色,發現她這次沒哭,於是像邀功一樣,巴巴地出聲問,“……王爺這次舒服嗎?”
沈驚瀾垂下眼簾,口是心非地答,“不舒服。”
等信腺附近的疼痛降下稍許,不至於影響她的動作時,她就隨手拿起桌上的卷宗,往外走去,“所以等本王回來,你就完了。”
葉浮光:“?”
準備去召集禁衛、前往許家拿人的沈驚瀾好似想起什麽,回頭看了眼被她嚇到的小兔子,重又勾了勾唇,“或者你可以考慮用另一個問題的答案,免去責罰。”
小王妃眼睛一亮,本能追問,“什麽問題?”
沈驚瀾摘下一個腰牌,遞給腳程比較快的沈四,吩咐了句什麽,而後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如你所見,本王馬上要出趟公務,正好是去抓你最近相交不錯的許姐姐——”
此時周圍都沒有人,走出搖光閣重重的機關房,落在外麵金色日光裏,一身官服顏色如振翅鳳凰的岐王回頭意味深長地看她,將自己最後的話語落下。
“待本王回來時,愛妃,你最好是已經想出了‘希望把她送進殿前馬步軍司獄’的借口。”
葉浮光:“……”
葉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