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天

葉浮光被隔著木柵欄的那雙眼眸瞪得一驚。

她倒還沒聾,從周圍那些葉漁歌獄友的反應裏,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什麽驚人之語,摸了摸鼻子,葉大學生想,隻要她不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別人。

“事已至此……”她意思意思地壓低了聲音,出聲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葉漁歌在深呼吸。

她現在倒是懷念在葉府自由的時光了,倘若此情此情是在葉府,她這會兒已經摸出銀針將葉浮光紮成啞巴。

見鬼的事已至此——

她難得在心中氣急敗壞地罵,若是早知損葉浮光的那一句“失寵”能讓這小廢物破罐子破摔到這地步,她是無論如何也會忍下這種譏諷的。

花了好長的時間,葉漁歌才勉強冷靜了下來。

回憶起今早葉榮帶進來的醫案內容,想到岐王如今的狀況,估計不用多久,那味藥材替換的結果就會顯現,屆時還不知這小廢物待在對方身邊,會被牽連到什麽程度。

究竟是替她治好,還是不治好?

葉漁歌在極短的時間內,難得有些舉棋不定,很快又想到這小廢物失眠的緣由與這等事有關,如今岐王剛醒,她尚因為這等床笫之事受了冷落,之後岐王若患瘋症……

這位未來神醫本能地記得,乾元的信香能對地坤造成壓製。

她忽然用那種很古怪的眼神打量著麵前柔弱不已、難堪大任的小廢物,似在揣度什麽,片刻後,還是放棄了打算,隻想著:

罷了,她能保護好自己就行了,葉浮光恐怕也當不成那馴獸人。

因為葉漁歌安靜了太久,讓葉浮光內心有些忐忑,不由道,“很難的話就算了,你可別憋那種難聽話咒我,就當我隨口問問了。”

葉漁歌眼眸斂了斂,“帶了紙筆?”

她道,“我念方子,你記得住?”

小廢物眼睛重新亮了起來,左右看了半晌,眼尖地指向她隔壁那監牢裏裝睡的秀才,“他有,誒這位先生,我拿吃的跟你換張紙,再借你筆墨一用如何?”

……

一炷香後。

葉浮光自己拎著那已經空了的食盒,重新走過那道陰暗潮濕的階梯,走到日光下、再見到那抹亮眼的身影時,才鬆了一口氣。

她將食盒交給如意,小跑到對方身邊,發現之前離開時見過的那兩個小孩兒也在,小姑娘高高瘦瘦,像是勁韌的鬆木,而小男孩反倒不怎麽起眼,碎發淩亂,快要擋了眼睛,如矮矮的一叢稻穀堆。

後知後覺的,她動了動鼻子,發現自己之所以能聯想到這兩種物象,是因為這兩個小孩都是乾元,那是他們身上若隱若現的信香味道。

感覺好凶——

反正都比她凶。

葉大學生回憶起岐王還在昏睡時、自己需要劃破後頸的那一次,當時她沒怎麽注意去聞自己的信香,隻覺屋內的空氣變得凜冽了些,現在仔細回想,她該不會是什麽薄荷味道吧?

清涼勁爽?

沒等她想更多,被她打量的倆小孩也抬眸,而後對視一眼,好似早就認識她那般,同她行禮,“拜見王妃。”

葉浮光看了看沈驚瀾,又看他們,“你們是……?”

沈驚瀾沒出聲,倒是領頭的那個小女孩語氣昂揚、甚至帶了點小驕傲,答道,“回王妃,我是沈六,他是沈四。”

葉浮光:?

她敏銳地感覺到,在回答完這個問題的時候,就站在她旁邊的沈驚瀾閉了閉眼睛,麵上浮現幾許隱忍的神情。

因為先前那兩個跪岐王的黑甲士兵離開,周圍又都是侍奉的下人,沒人能解答她的疑問,她隻好誠實表達好奇,“你們是岐王的家人嗎?”

“屬下們並非將軍家人,是將軍親衛。”回答她的還是名為沈六的小女孩。

卻在這時,沈驚瀾驀地睜開眼睛,“行了。”

她想到剛才嚴薇君和白榆說這兩個小孩因為離開家鄉、跟著家裏人一路往東,進了都城才憑借父母與舊部的聯絡到這裏,卻不是為了靠著她們也謀一份都城的差事。

而是……

“我爹說過,他既能得將軍青眼、成為將軍的親衛,是他的福氣,他生是將軍的人,死也是將軍的魂,若他走在將軍前頭,便由子孫替他一同見證將軍功業,他回鄉探親時將那一身刀法都授予了我,我日日都練,等見了將軍,也好問問她,我的刀法比我爹如何?”

“我娘的……鬼影步,我也會。”

兩個小孩的話被那兩人原封不動地轉達給了她。

她們明明已經被編入了禁軍,可是在朝沈驚瀾複述時,看向她的眼睛裏卻像是有火焰在燒,猶如從前還與她在上陣時,偶爾的一場城池攻伐失利、或是殲滅戰中放跑了敵人,她們不甘,便會有這樣的眼神。

那是按捺、是忍耐,唯有更盛大酣暢的勝利能熄滅這把火。

沈驚瀾忽然又懂了,她們願意來這裏迎她,不光是因為遵守上司們對她避而不見、派出她曾經的舊部令她不至於因此發作,還因為她們堅定地信任她,相信她能夠用一場徹底的勝利,將半年前的燕城戰敗挽回。

那十六城——

她們的沈將軍,會一座一座地從大衹人手中奪回來。

正如她們曾經親衛中的同袍,因為信任沈將軍,所以才將自己的孩子們教成這樣,哪怕他們埋骨邊疆、不曾回到故地,他們的孩子也義無反顧地接過他們的旗幟,護佑在她的身後。

哪怕他們還不曾見識過戰場的無情。

可是沈驚瀾卻知道,這一次她無法像從前一樣,以一場勢如破竹、喧囂沸騰的大勝帶大宗子民走出燕城之敗的疼痛。

因為她並非輸在戰場,而是朝堂。

她鳳眸沉沉地看向永安皇宮所在的方向,明明還如此年輕,卻像已經久經沙場、遲暮的老將,輕易推出敵我雙方的兵力差距後,就能得出那個結論:

若下場仗仍舊如此。

她依然會輸,一次又一次。

……

半個時辰後。

太清樓。

終於踏進這方永安城王公貴族最喜愛的酒樓,葉浮光迎麵就被樓裏踏水起舞的歌女、傾瀉芬芳的花瓣、還有華麗耀眼的四方垂簾迷了眼,等到上菜的時候,更是感覺靈魂都被震撼。

剛呈上來的前菜,有幾個十分精致的涼疊,盤碟皆用各色琉璃盞,還有一株令人震撼的千絲萬縷黃金樹——

僅僅是一道拔絲小饅頭。

雪白的饅頭被藏在樹下,而金黃色糖漿甩出的細細樹枝從樹幹垂落,凝固的糖絲差點晃了葉浮光的眼睛。

她一時不知怎麽動筷,便去看旁邊的沈驚瀾,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之前她問沈六和沈四這兩個小孩的時候,好像惹了對方不快,可是當她看過去的時候,又見沈驚瀾對她勾唇:

“不舍得吃?”

那倒不是。

葉大學生隨手給她表演辣手摧花,把兩個小孩好奇點的一疊荷花酥拿起來,將其中粉粉嫩嫩、油炸出的千層荷花酥皮咬了一口,發覺中間澄澄的黃除卻鹹蛋黃之外,還有一層薄豆沙、白豆麵,軟糯口感與外麵酥皮呈極致反差。

她眼睛一亮,另一手拿起公筷給沈驚瀾也夾了一塊,“這個好吃,王爺嚐嚐?”

沈驚瀾手裏端著一杯色澤淺淡的碧螺春,茶杯剔透的青胚在她修長的指尖轉動,她“嗯”了一聲,卻沒動作,讓葉浮光的視線多在她的景色裏停留了會兒。

忽然想起來昨夜在湯池屋裏的那個吻。

被沈驚瀾掌心摸到後頸時,帶繭的部位摩挲過,信腺周圍肌膚泛上來的微癢酥麻感。

葉浮光也忘了再關注她吃不吃糕點這回事,而是低頭看自己的手指——

也很修長,很白,像水靈靈的小蔥。

而且養尊處優,找不出半粒繭,如果是讓她來的話,應該不會摸得王爺很不舒服吧?

她肯定會很溫柔的。

還沒飽暖,就已經莫名開始思**.欲的大學生拿著吃了一半的荷花酥,麵色比這荷花花瓣更粉,視線放空,浮想聯翩地坐在那裏。

沈驚瀾餘光注意到她久久不曾動作,因這張小桌上隻她二人,便忍不住正眼看過去,發覺小王妃表情不大對勁,她看了眼菜肴,又去看葉浮光的側臉,放輕聲音道:

“愛妃想什麽呢?”

葉浮光:“!”

……

還沒等葉大學生磕磕絆絆地編借口,方才她好奇點的青梅酒已被店小二呈上,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轉開了。

知道這個廂房身份尊貴,掌櫃的親自來奉酒,淡淡的酒香味被裝在同樣蒼翠欲滴的酒盞中,其中又奢侈地放了冰塊,還送了一份采摘的去年青梅做得果脯。

她像小孩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掌櫃的動作。

等到對方給沈驚瀾倒完、過來給她倒的時候,對那寡淡綠茶沒什麽興趣的沈驚瀾恰好抬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篤。”

杯子傾倒。

淺淺的酒液將桌布打濕,又順勢蔓延到那玉色寬袍上。

掌櫃的回頭時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跪了下來,想讓人拿幹淨帕子過來替王爺擦一擦,甚至嘴裏直接道出一堆祈罪的話。

但沒等他靠近,將杯子碰倒的女人卻隻是很漠然地閉上眼睛,同他道,“滾出去。”

掌櫃磕頭行禮,低著腦袋退了出去。

隔了道屏風,吉祥如意她們都聽見了動靜,甚至那個叫沈四的小男孩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們附近,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不知從哪裏拔出一柄十分鋒利的匕.首,讓葉浮光都嚇了一大跳。

“……王爺?”

坐在窗邊好景處,麵色比外麵春光更瀲灩的人微微側頭,捕捉到自己身邊的風聲,“退下。”

沈四無聲朝她行禮,一板一眼地退下了,嚴肅地好似真是受過嚴苛訓練的士兵,一時間很難令人聯想到他隻是個還沒弱冠的少年。

沈六拉住了幾個丫鬟,笑著道,“既然王爺有令,咱們還是不要打擾了。”

唯有在屏風另一端,和沈驚瀾同處一室的葉浮光驚疑不定,像是草原上聽見風聲,從草堆裏抬起腦袋觀察狀況的小兔子。

小兔子被點名了,“浮光。”

很鮮見的直呼名字,讓葉大學生呆了呆,她甚至轉不過彎這個稱呼與先前的“王妃”,調侃的“愛妃”有何區別,又聽沈驚瀾道,“過來。”

……

沈驚瀾忽然看不見了。

昨夜一直折磨她的頭疼就在掌櫃來為她倒酒的時候,忽然朝著眼睛的位置下行,起初隻是視物模糊,就在她伸手的那一刻——

儼如有人倏然在她眼前蒙了一方黑布條。

所有的光都消失。

陡然間,其他的感官都變得敏銳起來,她本能覺得不好,既不想讓掌櫃的靠近,也不想讓那些下人知曉狀況,坐在那裏的短短時間裏,能想到的依靠者竟隻有葉浮光。

她好像一瞬間又被困在了這幅身軀裏。

是有人暗算她嗎?

還是剛才喝的茶有問題?

這些疑惑都在葉浮光湊近她,用懵懂的聲音喚她“王爺”時,就得到了解答。

若是太清樓飲食有問題,不應當隻有她一人有此症狀,是她先前在燕城中的毒後遺症?還是宮裏派來為她看病的太醫力所不逮?

她仿佛能想到自己今日異樣被傳到整個永安的景象。

直到那聲音又叫了她一遍,“王爺?”

很忽然地,沈驚瀾想起自己從前躺在**不能動彈的那些時日,都是這隻小兔子在為她奔走,甚至安撫了她——

此刻,她似乎又要依賴對方。

……

“抱我回馬車。”

葉浮光聽見這句話的時候,眼中浮現幾許驚詫。

因為在這個角度,她甚至能越過沈驚瀾肩頭,看到外麵人來人往的永安大街,假如就這樣抱著沈驚瀾出去的話,真不知道能讓人腦補出什麽來。

可是她不能拒絕。

葉浮光乖乖地走過去,將閉著眼睛的沈驚瀾抱起來時,感覺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也有些重,都落在自己的脖頸處,但比這更明顯的,是她身上的酒香味,一時間,她仿佛浸泡在那山茶花泡的酒裏。

沈驚瀾本能地抬手抱住她的脖頸,似乎憂心她力量不夠,將自己摔下去。

繞過屏風的時候,坐在另一桌的下人們眼觀鼻鼻觀心,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問,跟著她們默默地下了樓,如意甚至還提前過去將樓裏的簾子掀起來,而銀屏曲畫則先一步驅散了人,快步走在前方,讓掌櫃的找人來帶去後門的路,驅趕王府車馬過來。

隻有偶然出門的賓客,能見到那被人從樓裏抱出來的矜貴衣袍,匆匆一瞥,還以為是誰家的浪.**子在酒樓也如青.樓那樣輕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迫不及待做出那等事。

近前。

濕漉漉的袖袍也拂過葉浮光麵頰。

那酒香實在離得太近。

而且側頭的時候,冷冽淡香碰到她的一點唇角邊緣,葉浮光有些遺憾地看了眼空落落的、還沒呈菜肴的桌子,雖然對岐王的命令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抱著她往外麵走,以為她是有什麽怪.癖,又或者是想逗一下自己,所以才突然來了這麽個指令 。

她有點饞那個酒,所以趁著沈驚瀾此刻閉著眼睛,悄悄地探出舌尖,在唇邊卷了一圈。

——好甜。

她不著痕跡地低頭,看路的同時,注意到沈驚瀾被打濕的衣袍布料恰在腰間,被金玉帶鉤環繞,腰線精瘦不已,就特別像是那種什麽潑酒的play,有一刹那,冒出罪惡的念頭:

濕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