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天

靠坐著鴛鴦彩鳳鏤空木紋床榻的岐王比這梅園一切景致都更耀眼奪目,尤其是那雙鳳眼裏浮現笑痕時,更是讓人隻覺室外光華此刻都聚集於她一人。

她聽見葉浮光的話語,薄唇彎彎,左眼下的那如妝的點綴傷痕也變深稍許,一時間,屋內隻有她緩緩作答的聲音:

“本王如今已很喜歡你了,王妃可知?”

“……!”

葉浮光心道要命了。

岐王怎麽會是這種動不動就撩人的存在啊?

不行不行肖想義母是違背人倫的!

她紅著臉,像是燒開的水壺,耳朵裏都要冒出蒸汽,熱到腦海裏什麽烏七八糟的想法都沸騰著冒出來,呆呆地被對方握著手站在床邊,極易臉紅的模樣,讓人忍不住生出再欺負她多一點的想法。

沈驚瀾眯了眯眼睛,卻在這時瞥見那些端著白玉盤魚貫而入布膳的侍從,屬於食物的香味飄了過來。

與此同時,近距離響起一聲小小的“咕”聲。

她便看向站在跟前的小姑娘。

葉浮光本來就紅的臉如火上澆油,這次很絕望地閉了閉眼睛,已經不想計較自己在王爺麵前丟了幾回人了,囁嚅著擠出一聲,“也、也不是很餓……”

沈驚瀾笑意更深,對她伸出另一隻手,“本王病重時,王妃侍疾辛苦,如今自然不能再餓著你——”

葉浮光看著她對自己伸過來的手。

愣神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了。

畢竟沈驚瀾臥床太久,恐怕肌肉力量都沒有恢複,不便下床行走,放在現代醫院裏,屬於需要科學定製康複訓練的類型,總不能指望她一個剛醒的患者自力更生吧?

葉浮光覺得自己懂了,想到上次半夜拆床的體力,謹慎打量沈驚瀾攏在寬袍廣袖下的手臂之後,她一手攬過對方後背,另一手穿過對方膝彎,下一瞬就將人完全從**抱了起來。

誒?

岐王好像比她想象中的還輕?

而且還挺瘦,不知道是不是躺太久掉了肉。

確定自己夠力氣抱著人走到膳桌旁,葉浮光就徑自往那邊走去,沒有發現鬱青她們在看見這一幕時陡然驚異的神色。

——猶如看見林黛玉倒把垂楊柳。

……

沈驚瀾也愣住了。

她伸手的時候,隻是想讓小王妃扶她起來,她自覺昏睡雖久、卻不至於連路都走不得,從前在軍中,傷得再重,她也不喜歡露出軟弱姿態,除非是戰術需要,迷惑敵人。

故而跟著她的侍從都知曉,沒有哪個敢過來這樣擺弄她。

唯有她的笨蛋王妃,討好人也討好不到點上。

鳳眸中神色幾度變化,沈驚瀾倒也沒有出聲讓人將自己立時放下,就這樣由葉浮光抱到放了軟墊的太師椅上,然後看見小王妃立刻挨著她坐下了,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葉浮光窮盡禮貌,能表現的餐桌禮儀就是等上位者先動筷。

結果沈驚瀾單手支著腦袋,鮮色衣衫層疊滑落,露出微凸的腕骨邊緣,好整以暇地同她對視。

“?”

她茫然地扭頭去看鬱青的方向。

鬱大管家絕望地意識到這位側妃在葉家待嫁時,定是半點宮中規矩都沒受過,此刻隻能不動聲色地給她做了個小動作,暗示她給王爺奉膳。

所謂奉膳,便是將菜肴用公筷夾到主子碗碟中。

葉浮光恍然,轉回腦袋巴巴地問,“王爺想吃什麽呀?”

桌上擺的實在豐盛,嘉肴美饌玲琅滿目,還是因為沈驚瀾久睡才醒,脾胃稍弱的緣故,才沒有上太硬的大菜,皆是好克化的美味,但看吊的湯底、聞粳米粥裏散發的濃香,就知廚子是下了苦功夫的。

她甚至懷疑那盤細嫩的小白菜就是傳聞中的開水白菜。

沈驚瀾倒也沒有為難她的意思,“皆可。”

於是葉浮光想了想,先端起她麵前那隻描金蓮花瓣碗,給她盛一碗文思豆腐羹,而後就拿起湯勺,舀起一些,吹了吹,放到她唇邊。

葉大學生倒是很坦然,畢竟她之前就拿著銀子包了護工的活兒,現在先喂老板再喂自己問題也不大。

沈驚瀾看著遞到自己唇邊的瓷勺,也察覺到周圍那些侍者吸氣的動靜。

片刻後,她無聲笑了笑,也沒製止,張嘴把這勺文思豆腐咽了下去。

然後葉浮光很快就喂過來第二勺。

等到一碗湯豆腐下了肚,葉浮光又給她換了個碗夾了幾片吊鹵麵,幾片小白菜,並幾枚鮮蝦汆丸和幾筷子雞絲,她從前宿舍裏的舍友也因為腸胃問題禁食過幾個月,恢複飲食時跟她描述過腸胃消化弱的痛苦,吃豆腐和白菜都有些微疼,所以她猜測沈驚瀾這會兒應該也不想吃太難消化的食物。

葉浮光做事時神色專注,甚至還帶著思索,明明是做著伺候人的活兒,卻不似下人那般受過訓練,一板一眼,但也不帶任何旖旎,讓沈驚瀾覺得挺有意思。

直到被小孩重又抬眸,眼帶詢問,仿佛在問她是否還要繼續,岐王才回過神來,同她道,“你吃吧。”

小王妃立即抄起碗筷,先把自己剛才喂給沈驚瀾的那些挨個嚐完,覺得滋味果然不錯,才又去撈什麽五珍繪、三脆羹,即便桌上都是湯湯水水,卻也覺得很有意思,吃完還給自己和沈驚瀾分別又添了幾顆枇杷果。

果皮都是膳房就剝過的,隻有一顆顆黃澄澄的果肉綴在地窖藏的冰上,十分新鮮。

……

沈景明來到岐王府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他以為會頹然、或滿腔仇恨的沈驚瀾,正被她那個小側妃抱著放到王府花園亭台裏,神色輕鬆,比那些告老還鄉的公卿還要悠閑,甚至還指著西府海棠樹旁的綠意聊上了。

“是香椿耶,炒雞蛋好吃的。”他聽見那個小王妃如此道。

沈驚瀾笑了下,懶懶地出聲問,“那就把這些海棠全拔了,種香椿?”

“啊?”

葉浮光臉上寫滿了驚訝,幾乎把“倒也不必”寫在臉上。

隻是隨口逗她的人憑欄笑著,察覺到有人靠近,往那邊瞥了眼,隨後麵上的笑就冷了下來,在葉浮光詫異的眼神裏,她從亭中長椅上站起來,朝著沈景明的方向肅然跪下去。

“不知聖駕光臨,恕臣愚鈍,有失遠迎。”

後知後覺的葉浮光也趕緊跪了下去,垂著眼簾,看著倒是乖巧,若非沈景明早見過她耀武揚威編排恩愛故事的樣子,又從禁衛那裏得知她的諸多荒唐行徑,聽聞現在還迎合風尚、悄悄寫上了岐王的小話本,還真要被她給騙了。

但他妹妹為什麽會給這家夥如此好臉色?

難道是不知病重時的那些事,以為這小乾元是個柔弱可欺的?

如此想著,沈景明先一步過去,單手扶著沈驚瀾,將她輕易從地上拉了起來,察覺到衣裳下的小臂瘦了許多,不似從前那般蘊藏力量,沈景明眼中情緒翻滾片刻,又都收了起來,微笑道:

“你同朕兄妹一場,早說過見朕不許跪,怎麽睡了這麽久,又忘了這事不成?”

“再者,朕方才就吩咐其他人不許驚動你,畢竟你大病初愈,總不能讓這些虛禮再勞累你。”

沈驚瀾沒什麽表情,說了句“多謝皇兄”,就順著他的意思站了起來。

若是從前鐵桶一塊的岐王府,皇帝鑾駕剛到前門大街,就該有人來通報了。

她漫不經心地想著,神色裏不見端倪。

這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倒是讓沈景明舉棋不定,不知那葉榮的方子究竟藥效落在何處,出聲又問了她幾句如今恢複如何,飲食狀況如何。

即便雙方都心知肚明這王府裏哪片草叢少了根葉子,都會被報到明德殿去,卻還是心照不宣地將這客套流程走完。

直到沈景明神色一頓,看向旁邊跪到表情都麻了的葉浮光,“原先朕還想著,替你娶個衝喜的側妃,是情急之下的昏招,如今你痊愈醒來,朕倒是要好好嘉獎欽天監了。”

沈驚瀾同他有幾分相似的麵龐裏也適時浮現笑意,“皇兄憂慮臣妹病體,為臣妹憂思至此,臣妹感激不盡。”

“你能醒來就是最大的好事了。”沈景明說完,笑吟吟地轉了話鋒:“看你如今行走不便,三日後的大朝會,朕讓扶搖他們給你備張椅子,你坐著聽便是了。”

……

葉浮光懷疑狗男主在針對自己,並且有證據。

因為那張臉分明就是之前慫恿其他謀士一起說她衝喜沒用、暗示要砍她腦袋的那個罪魁禍首!

但是花園遠近那些侍從都麵不改色地跪到了現在,她又在最顯眼的地方,要是犯了錯,沈景明肯定不會饒了她。

葉浮光膝蓋都疼到沒知覺了,隻好在心中狂罵狗男主。

什麽大朝會?

明明是批.鬥會,燕城戰敗到現在,朝廷對沈驚瀾的處置都沒下來,如今她大病才醒,就迫不及待將她推到風口浪尖,讓她去朝堂上感受輿論的力量,萬一再安排點跟西北有關的折子,那簡直就是殺人誅心——

好歹毒啊沈景明。

小側妃低著腦袋,在心中罵罵咧咧,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經有些猙獰,被時刻關注她的沈驚瀾看見,猜到她細皮嫩肉,嬌貴得很,應當是受不住跪,便在說話時不經意往她跟前走了一步。

恰好擋住她快要開始歪歪扭扭的身軀。

葉浮光的視野陡然被那道絳紅色衣袍占據,盯著上麵的蟒紋,發現了一張表情很呆比的蛟臉,類似OvO這種,搭配沈驚瀾的性格,莫名覺得好笑。

她抿了抿唇,憋住自己麵上的笑,終於等到狗男主離開,跟著拜送之後,才直起腰就被岐王逮了個正著。

沈驚瀾垂眸看著她,揚了下眉頭,“王妃在笑什麽?”

“回王爺,妾沒笑。”葉浮光努力正色,知道古代規矩多,最怕就是這種架空的設定,因為指不定能把所有朝代的禁.忌都一齊塞進去。

誰知道嘲笑蟒袍會不會殺頭啊?

反正她在大O發殺了十年的魚,心早就和刀一樣冷了,不可能笑的。

岐王也不知信沒信,總之仿佛習慣了她動不動就以下犯上的德行,片刻後,出聲道,“還不起來?”

葉浮光:“qaq”

她臉色很悲,“起、起不來了……”

麻了的皮膚要是突然活血,會更痛的。

沈驚瀾欣賞了會兒她的悲戚表情,才抬手想拉她起來,而原本就留在附近的侍者們也極有眼色地上來扶葉浮光,也有懂事地等她坐下後,替她揉膝蓋部位的疼痛。

……

春風吹皺亭台裏的清水,帶來滿園的微涼。

也將某人疼到哼哼的動靜送入岐王耳中。

看著葉浮光被揉膝蓋就疼到要淚汪汪的樣子,沈驚瀾忍不住思考,這小姑娘在**該不會也是那種矜貴不肯動的類型吧?要不就是動兩下就嫌手累的?

她神色微妙,甚至展露出了幾縷嫌棄。

恰好被葉浮光掃見,她自己也知道丟人,抬手捂住臉,紅著眼睛,小聲問,“王爺不坐嗎?你才剛好,不能久站吧?”

沈驚瀾“嗯”了聲,應道,“不坐。”

等侍者都退下之後,葉浮光稍稍動了動小腿,發覺膝蓋裏的疼都揉散了很多,於是又看向站了半晌的岐王,雖然不知她怎麽就突然能走能站了,但想到皇帝來時她也沒走幾步,總覺得她比自己更病弱幾分。

於是她試著出聲道,“那,等會還要妾抱王爺回去嗎?”

沈驚瀾上下打量她,意有所指地笑,“你還抱得動?”

“……”

萬一呢?

葉浮光冒出這個念頭,又想到沈驚瀾千金之軀,是不許伺候的人出這種岔子的,隻好很認真地望了望從梅園到這邊的路,自省許久,老老實實地搖頭,“抱不動了,是妾沒用。”

承認自己菜,總好過逞強之後闖禍挨打。

沈驚瀾樂不可支,好似沒見過這等自我認知如此清晰的小廢物,半晌後走到她跟前,如竹骨的指節輕抬起她的下頜,看入她那雙清澈的眼中,好似玩笑般的詢問道:

“這麽沒用,王妃今夜當如何侍.寢啊?”

“!”

小王妃瞳孔地震。

她被這句話震撼到靈魂都仿佛要飄出來,試圖從沈驚瀾漂亮的鳳眼裏找出她在開玩笑的證據,可是直到被她指尖摩挲的頜骨線所在肌膚都發紅,也沒見岐王收回這個玩笑。

完了——

葉浮光不無悲戚地想。

今晚她就要為了工資,做那種不道德的事情了。

而且還是對她病弱的義母,天呐,這罔顧人倫的不孝子,她的人格馬上就要出現汙點,靈魂也要變得不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