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天

時間不容葉浮光社死太久,她脖頸衣領下浮現的緋色很快因為吉祥如意她們被帶走時的那股的氣氛而重又落下去——

她惶然地眨著那雙眼,讓沈驚瀾想起從前陪先皇圍獵時見到的小梅花鹿,圓溜溜、濕漉漉的黑色眼睛裏映出她的模樣,四條修長的鹿蹄因害怕而軟得跪下,一動不動等待命運降臨。

這樣一隻可愛小鹿,在她昏睡時尚且還敢在岐王府中蹦蹦跳跳,如今卻任她揉捏,手腕細白肌膚都被她捏出指痕,也沒吭聲。

沈驚瀾思緒散漫地想,從前見到的那些乾元,有這般細皮嫩肉的嗎?

還是她在軍中多年,又沉睡日久,不知如今永安城的風尚了?

她指尖力道鬆了些,甚至替這小側妃不輕不重地揉了揉自己剛才力重留下的痕跡,直到鬱青親自呈上從府庫中拿出的外傷藥膏。

刻著鬆鶴祥雲紋的木盤中,幾支不同的玉瓶,質地看著就昂貴。

而沈驚瀾隨手拿了一支最貴的金瘡藥膏。

待鬱青將盤子遞給身後侍者,無聲想退時,忽見那絳色袖袍下握著蒼翠玉瓶的手腕衝她的方向又抬了抬。

鬱青怔愣片刻,然後毫不猶豫跪在了她的床榻邊,伸出雙手去接她取了瓶蓋、隨意放來的藥膏,低眉順眼,沒有吭聲。

葉浮光也站在床側,離她很近,看她跪的方向,總有種自己也被行禮的感覺,不安地想挪,又被沈驚瀾重新握住她的手。

玉勺挖出帶濃鬱中藥味的藥膏,細細塗上她傷口時,沈驚瀾才重又啟唇,仍是那股隨性的語氣:

“沒有主子給奴婢讓路的道理,這是銀屏、曲畫僭越;至於如意,以下犯上,而吉祥未盡規勸之責——”

她好似在給葉浮光解釋罰她們的理由,話鋒卻一轉,眼尾似笑非笑地掃向跪在床邊的人。

“鬱青,究竟是你禦下不嚴、鬧出笑話,還是……?”

未竟的話語裏,隻能是更重的罪責。

鬱青額間滲出汗珠,從方才沈驚瀾讓她堂堂王府大管事親自上前侍奉開始,她就意識到王爺有責怪之意,此刻更不敢去認領岐王後麵諸如“對王妃、對王爺不忠”的可能,隻將腦袋埋得更低,聲音裏難得帶了一分顫:

“是奴治下不嚴,請王爺責罰。”

……

沈驚瀾還未開口。

卻先聽見跟前的動靜。

啪嗒,啪嗒。

兩顆淚花綴在她身下綿軟的綢墊上。

她神色一頓,重又去看被自己拉著手的小鹿,才發覺就這麽短短幾息的功夫,她的小王妃就從方才被逗弄的羞憤,變成驚恐的麵白如紙。

細細的淚痕淌過那張麵龐,像是珍珠掛在軟蚌肉上,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戳,確認柔軟度——

真要這樣做了,會嚇到打哭嗝吧?

沈驚瀾腦海中冒出如此猜想,一時間有些無奈,她見過無數乾元、中君,也見過不少永安望族藏在閨中的嬌女,卻沒見過比自家這個更膽小的了。

約莫是她沉吟太久,被嚇哭的小王妃咬了咬唇,聲音裏帶著鼻音,小聲道,“是我錯了……”

她不該之前趁著岐王昏睡就演那麽多以下犯上的戲,她甚至還有一天晚上拿沈驚瀾當自己吵架的練習對象,剛才更是在她的麵前編排自己的地攤話本子。

接下來被拉下去的是不是輪到她了?

葉浮光穿越前後都沒遭過打,光是想想就快崩潰了,甚至無師自通地想明白了之前鬱青暗示她的眼神,改口道,“是妾、妾身的錯……”

若非沈驚瀾握著她的手力度足夠,這會兒葉浮光已經滑跪下去了。

才剛醒,就當著一眾人的麵開始整頓王府規矩的岐王此刻神色莫名,像是想笑,終究又收住了,定格在淺淺的無奈裏。

她放下已經上完藥的玉勺,按了按自己的額角。

“本王不罰你。”她說,“別哭了。”

葉浮光登時使勁吸了吸鼻子,因鼻音所致,聲音變得黏乎,小聲叭叭,“她、她們也不是故意的。”

沈驚瀾卻不為所動,片刻後隻道,“吉祥如意是你的人,本王隻教這一次,無論如何,日後不可讓她們騎到你頭上——”她是指如意拿外麵的美食引.誘葉浮光寫話本的事情。

“此次可免重則,卻不可無規矩。”

“至於鬱青,也先罰俸半年,以儆效尤。”

隨她最後一聲話語落地,跪在旁邊的鬱大管家卻輕輕鬆了一口氣。

她心懷感激地拜道,“謝王爺恩典。”

……

葉浮光呆呆的。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發覺自己剛穿來時遇到的場麵多麽幸運,那時沈驚瀾昏迷不醒,像柔弱可憐的病重患者,而她出於良知,選擇了救對方這條路。

後來這麵迎風飄揚的大旗,成為她保住小命的靠山,加上她每日都與對方同吃同眠,即便被鬱青禁足在屋裏,她也沒有明顯的活在另一個世界的感覺,隻當自己是在風景美麗的花園裏宅著——

待這柄她觀賞許久、單方麵喜愛並且為之套上美麗親和光環的凶器蘇醒,葉浮光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個活在這世界裏的小炮灰,隨時能被王權意誌碾壓成齏粉的小炮灰。

沈景明,蘇挽秋,沈驚瀾……

這些隔著故事能被她肆意點評的角色,昏睡不醒時被她高高在上、隨意可憐同情的角色,在這個為他們構築、以他們為主角的世界裏,並沒有留下特別優待穿越者的空間。

葉浮光此刻陡然沒了那種複習知識、印證自己見聞的悠閑,而是頭腦風暴,幹燒cpu,想著要怎麽才能夠保住自己的小命,爭取、爭取能回到那個讓她更熟悉的,不那麽危險的世界裏。

“王妃所思為何?”

眼前。

沈驚瀾不僅替她塗抹了冰涼止痛的傷藥,甚至還很耐心且熟練地包紮了那點傷口,鄭重其事的模樣讓葉浮光感覺到了自己的特殊對待。

因為對比沈驚瀾身上那些偶然窺見的傷痕,她被紮的這一下,估計放到岐王那裏,是屬於再慢點就會愈合的程度吧?

但她並沒有解除心中的不安警報,隻是那根弦繃了太久,現在又被點到,一時間拉斷,讓她腦海裏嗡了一下,條件反射地禿嚕出回答:

“在想……如何討好王爺。”

沈驚瀾還未聽過如此直白的話語。

如遠黛輪廓般鋒利的長眉一揚,她饒有興致地笑道:“哦?想到了麽?”

當她笑著看來時,葉浮光好像聽見院外所有梅花都盛開的聲音。

糟糕了。

她心想。

清醒點啊,這可不是她的義母了!

……

葉側妃老老實實地搖頭。

她還給出了理由,“妾……不知王爺喜歡什麽。”

先前沉睡時,沈驚瀾就覺得這個小姑娘挺好玩,沒想到醒來之後見著本人,更是有趣,索性這一時半會兒去搖光閣也不便,幹脆留下時間同皇兄指給她的小側妃相處。

於是便摩挲著她腕上的幹淨繃帶邊緣,笑著又問,“為何要討好本王?”

是在她昏睡的期間,小側妃有什麽想要、卻得不到的事物麽?

沈驚瀾隱約想起來,自己聽見那太醫同葉浮光的對話,話中似是提及家中有人下了大獄,葉浮光是要因此事求她麽?

岐王甚至還抽空回顧了下,半年前宸極殿上屬於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的位置,分別是何人,若是大宗各地的望族,即便是沈景明想換、也難更替的勢力,不會在這半年內變化太大。

結果葉浮光的下一句話就讓她思緒驟止。

“因為、因為……想讓王爺喜歡妾?”

這樣的話,她就不會像吉祥如意她們一樣,犯了錯就被拉下去,說不定還能熬到半年後再張狂領十萬月薪的時候!

沈驚瀾摩挲她手腕的動作也停了。

她重又抬眸,銳利的眼神依然不加掩飾,像刀鋒貼上葉浮光軟嫩的麵頰,寸寸掠過她的皮,好似在打量劃開哪方皮,敲開哪塊骨,以便能從中抽出她無法躲藏的靈魂進行探看。

她一貫是如此看人的,畢竟年少就隨燕王揭杆舉旗,在軍中要辨認誰是能交付後背的兄弟,誰是臨陣會逃脫牽連一行一伍的軟骨頭,後來升了將軍、岐王,戰場又從烽火連天的山河一路走到那龍椅下的宸極殿。

敵人,朋友,部下……

背叛,信任,忠誠……

能同沈驚瀾來往的,無不是將利益交換銘記於心的聰慧者,在雙方內心的沙盤中,已經將一城一地之得失計較得清清楚楚。

而她也早就習慣對來索取的任何人,衡量出能夠給的、不能給的。

——唯有葉浮光。

總這般一鳴驚人,上來就用一個卒,不知規矩地挪到棋盤中央,喊著“將軍”。

沈驚瀾原本想笑著說她所圖不小,竟然想來換自己的真心,這豈非是想將她的所有權勢一並盡收了?

但話到嘴邊,又想起小王妃剛被她罰了幾個下人嚇哭的模樣,總覺得若是說了這些,恐怕要將這隻小鹿又驚回林深處,下回就不會這般傻乎乎地跑到她跟前了。

於是她改而道,“要我如何喜歡你?”

連自稱也去掉了。

有種循循善誘,騙小鹿主動走進她陷阱的感覺。

葉浮光被她的眼神和語氣弄得心驚肉跳,明明也不是剛才的社死氛圍,更不是什麽冒出桃粉泡泡的表白現場,可就是沒來由的緊張,隻好將此歸結為沈驚瀾的氣場太強。

她還是笨拙地搖頭,其實也答不上來這個問題。

畢竟從沈驚瀾清醒到現在也沒過去多長時間,而她對這位王爺的印象卻幾度更新,想討好的念頭也是出於求生欲堪堪冒出的,哪裏能這麽快就整合殘軍,劃下楚河漢界同這位岐王談判呢?

葉浮光悶悶憋了半晌,冒出一句:“等王爺喜歡我的那天,我就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