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天

聽著這道軟糯聲音良久,沈驚瀾如今才見著聲音的主人,發覺自己這位小王妃甚至比她設想中的更可愛,好像一團可以任由人揉搓的紅豆糯米團。

發覺小孩眼中似有淚花,岐王很輕地揚了下眉梢——

自己有這麽可怕?

沈驚瀾彎了彎唇,意味深長地對她道出“免禮”二字,小姑娘猶在愣神間,外間鬱青已匆匆而入,是比上次還要浩大的聲勢,甚至能將枝頭不願開的梅花都喝醒。

“參見王爺!”

連在府中的禁軍統領都一齊現身。

本來得了岐王免禮的葉大學生剛想扶著桌案起來,一看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跪著,唯有她格格不入站在那裏,登時有種鶴立雞群的突兀感,左右瞅了瞅,在一股莫名的壓力下,她膝蓋一軟,又慢慢悄悄坐回地上。

她還以為自己很低調,殊不知在沈驚瀾的眼中,整個屋裏最大的顯眼包就是她。

不過既已清醒,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如今小王妃還在她眼皮底下,瞧著也不是敢隨便亂跑的,沈驚瀾便冷聲吩咐,“更衣。”

“是。”

鬱青起身時,身後有侍者遞上來齊整的衣衫外袍,隔絕內室與外間的錦繡屏風被推開,銀屏與曲畫入內前都朝葉浮光的方向暗暗遞了個眼神。

葉浮光:那我走?

即便岐王在昏睡中時,她也極其尊重病人隱私,沒怎麽亂瞟過,而今沈驚瀾已醒,一言一行都極具壓迫感,她更不敢在對方麵前亂晃,在銀屏曲畫走過來時,就默不作聲低著腦袋彎著腰想往外走。

偏被扶起來的沈驚瀾漫不經心往她這裏瞥了眼,“王妃想去哪?”

“……”

葉浮光腳步一頓。

明明外邊跪著的那些人此刻都沒抬頭,可是她就是有種眾目睽睽之下丟人的錯覺,一時間好像回到了中學時期周一升旗,被站在操場高台上的年級主任拿著話筒點名讓她上去做檢討的時光。

她手足無措、差點罰站出內八字,也不太敢如往常那樣肆無忌憚地盯著沈驚瀾過於有侵略感的漂亮麵龐看,像個小媳婦似的低著腦袋,吭哧出一聲,“我……我出去站著?”

聽見她自稱時,原本正在吩咐其他侍從備膳、備茶,收拾府中正殿的鬱青忽然朝她的方向十分明顯地皺了下眉頭。

葉浮光茫然地同她對視。

恍然了兩秒,卻是一副“老師我知道我不及格但是我不清楚我到底哪個題做錯了”的表情。

鬱青正想提醒她,從床鋪上靠坐起來的沈驚瀾已經輕笑一聲,“無妨,本王昏睡時,隱約聽過王妃訴說衷腸,王妃既如此仰慕本王,站那麽遠多見外?”

“過來。”她說。

葉浮光:“!”

她呼吸一窒。

眼神裏已經開始走馬燈,回顧自己從前仗著沈驚瀾昏迷,都在她耳邊放肆狂言過什麽,往那邊挪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回旋鏢上,刀刀回紮她自己。

……

在沈驚瀾床邊罰站的短短十幾秒。

葉浮光已經給自己用腳趾再摳出了一座岐王府。

她發現熟睡時的沈驚瀾和醒來差別實在很大,原本隻是一柄沉默寡言、無聲陪伴她的名兵,收入鞘中,可偶爾由她抱在懷裏,不論是觸碰刀柄或刀鞘,都不會劃傷她,甚至還可替她震懾一些魑魅。

可麵對會說話、會動的沈驚瀾,葉浮光才驀然驚覺,這不是能讓她操控的兵器手辦,而是擁有強烈自我意識的,封建社會等級森嚴的上位者。

自從沈驚瀾醒來不過須臾時間,她以為嫻靜的這座府邸,像是瞬間活了過來,各處的管事、仆從,都在鬱青的調度下井井有條地開始準備為王爺病愈的賀喜事宜,比之她在寒冷冬日的傍晚嫁來時的寂靜,這才是岐王府該有的模樣。

它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甚至在這裏行走的每個人,都隻是一枚齒輪,因它唯一的主人意誌而轉動,因她的每個指令而存在。

——包括她,也如此。

餘光瞥見床鋪裏的人換上極耀眼的絳色衣袍,襟領、袍角有金線繪出象征王權的四爪金蟒,綢緞般的長發被侍女仔細束起,葉浮光陡然從自己那場自欺欺人的大夢裏驚醒。

她像是今天才初來岐王府,初見這道大宗朝的傳奇神話,本來以為握住的命運線,又飄搖了起來。

緊張的氣氛裏,葉大學生一時間思維發散,想了太多,走神時還給替王爺束發的銀屏稍微讓了讓,結果不小心碰到牆邊擺在長案上的鎏金花瓶,被裏麵插著的梅花花枝修建過的銳利一角紮了下。

“!”

葉浮光這次很能忍,哼都沒哼一聲。

隻悄悄把手藏在袖子後麵,爭取等沈驚瀾什麽時候忘了她,才結束這場裝鵪鶉的路人戲碼。

……

而在沈驚瀾的眼前,禁軍已將岐王蘇醒一事以最快速度報回宮中,在聖旨未下之前,他們不能撤離此處,須得繼續保護岐王。

但禁軍三衙的指揮使當年都是跟著沈驚瀾在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後來才得以封官走到今天,岐王尚在昏睡時,他們還能理直氣壯,而今岐王既醒,若是永安皇宮裏遲遲不下那道撤兵的旨意,他們這保護,便成了奉旨軟.禁。

也因此,沈景明派來的人是千挑萬選過的、從禁軍裏新提拔的步兵都指揮使,未曾受過沈驚瀾恩惠的王家人,名為王煥。

此刻王煥就僅是前來恭賀王爺病愈,猶如例行公事,其他多的一句沒有。

“太師王旭堯是你家中長輩?”

“是,王爺,祖父今歲亦兼樞密使。”

他說完,內室重歸安靜。

沈驚瀾很輕地閉上了眼睛,由銀屏曲畫為她捏手臂與腿,替她活動久臥的筋肉,表情裏看不出什麽端倪。

屋裏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摻著小雪花的淡淡血腥味,她在思考,這朵小雪花什麽時候能忍不住?

旁邊的葉浮光不知她所想,條件反射將這場麵當作圖文閱讀,這個世界的衙門製度兼具宋與明的特點,中央高度集權,除卻沈驚瀾這個地位特殊的親王戰將之外,天下兵馬兵權一分為三,一在樞密院,一在皇帝手中黑甲禁軍所在的三衙,一在兵部。

沈驚瀾昏睡的這半年,沈景明已將這大宗對岐王忠誠的沈家軍分權,若她長睡不醒,從此三衙直屬、又有樞密使為太師的皇帝,輕易就能將原本忠於岐王的那些兵馬,全部化為自己所有。

她在旁邊頭腦風暴複習曆史知識點,卻見沈驚瀾再次睜開眼睛,鳳眸淩淩,像永安城外碎了冬冰,潺潺流淌的山溪,卻是朝她的方向看來。

“!”

葉浮光條件反射睜圓眼睛,直溜溜地跟她對視,警惕猜度她這又是要吩咐自己做什麽。

卻聽沈驚瀾出聲道,“方才不是讓你過來?又偷溜?”

岐王略微眯著眼睛,左眼下的那點粉顏色深了稍許,像屋裏的梅花從枝頭飄落、恰落於她眼尾,像發出紅光的妖異兵器,直要人命。

葉浮光小步走到她床邊,很小聲為自己狡辯:“……沒有。”

回答她的卻是岐王說一不二的指令:“伸手。”

葉大學生嚇了一跳,以為自己隻是走了這麽兩步,就算是違逆了她的命令,要被懲罰,當即戰戰兢兢地伸出自己落在身側的手掌,緊張兮兮地看著她,在想她別是要打自己手板吧?

岐王府未免法度太森嚴了點!

就在她想轉開腦袋試圖發現什麽家法時,又聽沈驚瀾道,“另一隻。”

“……?”

葉浮光條件反射伸出藏在背後的那一隻,攤開掌心,見到一點幹涸的血色陷在掌紋裏時,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剛被梅花枝戳了下的事情。

沈驚瀾慢慢抬手搭上她的腕,盯著她手掌裏的暗紅,聲音輕了些:“你們就是這樣伺候主子的?”

明明她連一道眸光也沒轉過去,銀屏、曲畫,還有吉祥如意她們卻都齊刷刷跪了下來,甚至拜道:“王爺恕罪!”

她們連一句狡辯都沒有。

跟平日裏在她麵前活潑的樣子全然不同。

葉浮光愣了下,條件反射縮了下手掌,卻沒抽回來,明明沈驚瀾隻有三根手指搭在她的腕上,甚至指被肌膚還是久不見光的蒼白,偏偏按得她骨頭都有點疼。

就在這小小的掙紮間,鬱青已經很平靜地吩咐人過來將她們幾個帶下去重新教教規矩,她嚇了一跳,趕緊說話,“是、是我自己剛才不小心弄傷的,她們都沒看到。”

從這個角度,她能看到坐在**的人又黑又長的睫毛,濃密到甚至繪出眼尾顏色,像有片鴉羽裝飾於此,延長她的眼線。

按說葉浮光居高臨下,當是氣勢更盛的才對,但她現在卻發現:

其實條件極限的情況下,她也不是不能學學怎麽當孫子。

她哪裏敢讓沈驚瀾當她媽咪,這是要被供起來的祖宗才對!

沈驚瀾仿佛能聽見她的心聲,此刻掀起眼皮,唇角勾了下,忽地道:

“別怕。”

“!”

葉浮光暗道要完,傻傻地和她對視著,心跳得更快。

沈驚瀾無意間搭著她的脈,感覺到那細膩肌膚下幾乎要跳出來的脈搏,噗通噗通,活力四射,先淺聲著吩咐旁人,“藥。”

在侍從退下去找傷藥時,又對她道,“莫緊張,本王對你有不講道理的愛意,至死不渝,怎麽舍得傷你?”

葉浮光:“……”

啊啊啊不要再念了求求你!

還是鯊了她吧!

就現在!

她真的不想活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