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天

葉浮光過完嘴癮,沾著枕頭就已經熟睡過去。

所以並不知道,就在同個被窩裏,離她不遠的那道氣息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甚至在第二天,若非銀屏曲畫要為王爺梳洗擦身,不斷傳出各種動靜,還有鬱青在外麵吩咐的聲音,葉浮光其實可以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她慢吞吞地下了床,掀開層層帷幔,自己走到梳洗盆附近,用柳枝蘸茯苓牙膏刷牙,再用軟帕洗臉,吉祥就在旁邊將今日替她選的衣衫送來。

“好粉啊。”葉浮光扭頭見到那套粉色襦裙,掃過上麵纏枝的碎花,如此點評道。

她進入岐王府以來,穿著打扮都由如意接手,吉祥見她對此並無微詞,還以為她非常喜歡這個類型,此刻不由一怔,作勢要收回手,替她重選一套,甚至還想認真問問她的喜好。

結果葉浮光接下來就冒出一句,“乾元越狠,穿得越粉。”

吉祥噎了下,出聲道,“王妃喜歡這套?”

“嗯嗯。”

葉浮光畢竟也到了喜歡粉色的年紀,何況穿來的這具身軀比她原本肌膚更白、肉肉更軟一些,讓她每次從鏡中見到自己模樣都覺得超可愛,自己都想悄悄捏捏臉,無疑跟粉色最配了。

她拿過衣衫,繞到屋裏另一側的屏風後,窸窸窣窣半晌,還是從屏風後探出顆小腦袋,吉祥早知她記不住這些群衫的打結次序、衣襟的左右正反,熟門熟路地斂眉替她整理衣裳。

才剛換好,如意就蹬蹬跑了回來,先和鬱管事行禮,才輕快地來到她身邊,貼著她耳朵小聲說:

“好消息!王妃,那些書肆掌櫃很喜歡你的話本!”

“他們都說你設定的那個令阿瀾深愛的角色很有新意。”

畢竟——

從前大宗的人們看來看去,都是不帶感情的版本,折磨的隻是岐王身軀。

但現在突然出現一個讓岐王深愛的、迷戀的、卻求不得的角色,光是帶入一下,他們就覺得爽死啦!好!這個筆者是個有想法的!知道既要折磨岐王的身子,還要折磨她的心!

讓她瘋狂愛,讓她求不得!

如意還不知這些人的險惡用心,如今隻沉浸在葉浮光寫的角色能夠宣揚岐王豐功偉績,給那些庶民一點小小戰神震撼的快樂裏,小聲同她匯報完書肆掌櫃今日就讓人刻字印刷,過幾日就能拿出去售賣的狀況之後,催促道:

“王妃今日何時動筆?”

葉浮光摸了摸下巴,看見桌上的綠豆粥配一碟黃豆,表情微妙,“不是很有胃口……不是,靈感。”

如意順著她的目光,也瞥見桌上那比王府婢女們吃得還差的早膳。

於是她靈機一閃,循循善誘道,“若是王妃今日晌午前,能再寫五個章回,我就去東門的‘太清樓’為您買一隻八寶鴨回來,如何?”

先前她們去相國寺時,回程經過了永安城最熱鬧的幾條街,太清樓就在其中一條街上,如意當時就跟她說過這家食肆是宮中達官貴人外出時最喜歡去的地方,甚至不少王公家中都會叫這家食坊的外送。

葉浮光:“三章。”

如意小聲嘀咕,“水晶肉、鮓糕鶉子、兔肉鍋、生軟羊麵——”

“停。”

葉浮光麵無表情地打斷了她的話,沒想到她能把自己先前用來威脅鬱青的那一套又用來治她,咬牙切齒地低聲問她,“咱倆誰是主子?”

如意歡歡喜喜地看著她,“當然是您。”

嗬。

葉大學生餓得往窗邊案幾的方向飄去,“不,我隻是個文字的奴隸罷了。”

……

在葉浮光拿著毛筆**鬼畫符時,卻沒等到葉榮今日來府,好在他昨日寫的方子是不需改的,葉大學生抽空摸了摸岐王的脈,發覺昨日那服藥下去,今日她脈象好轉許多,便沒再管此事。

隻希望葉榮是為葉漁歌下獄一事奔走去了。

如此想著,她起身想重新坐回窗邊,卻恍然覺得不太對勁,重又回頭去看**睡著的人,半晌後去望銀屏曲畫,這次她對銀屏招了招手。

“你過來看看。”

她說,“你覺不覺得王爺眼尾的那道傷變紅了些?”

是在**躺了太久,生了什麽皮膚病嗎?

銀屏跟著觀察片刻,卻並不覺稀奇,而是道,“那是王爺許多年前留的傷,早已愈合了,隻平日發怒時會變化些許,而今王爺休憩多時,又恢複些許感知,或是做了什麽夢罷。”

她說完,覺得這是個王爺更接近清醒的好消息,匆匆跟葉浮光告辭,出去將此事告知鬱管家。

葉浮光摸了摸鼻尖,也沒再管,回到窗邊繼續為混一口吃的,提筆寫書。

誰懂啊,她一個年薪百萬的大宗親王側妃,居然還要為了混飯吃而幹活,這班真的太難上了。

從日中到日落,葉大學生伏案寫到腰酸背痛、頭昏眼花,還是吉祥過來扶了她一把,才讓她勉強站穩,她手指都在抖,看得如意都生出幾分“我真該死啊我竟然如此虐.待王妃”的罪惡感。

好在殿外禁軍隻管每日記住這固定的進出人員,查她們出入攜帶的物品,隻要不是對王爺有威脅的一概不管,所以如意還真能將太清樓的那些珍肴先放在婢女們的廂房裏,此刻再給她帶過來。

八寶鴨泛著油光的深色鴨皮被小刀劃開,將裏麵粒粒分明的醬色米飯依次呈現,肉香混著香菇、瑤柱等幹貨噴香冒出,與點綴盤碟的幾顆布袋雲吞一起,讓葉浮光驚呼:

“這才是人吃的主食啊。”

紅色肉凍與粉色鮮肉呈現的一指四方長條肴肉,以鮮花椒和幹花椒一同鋪滿的嫩白兔肉鍋子,並胖桃般的嫩粉甜點桃夭,消食的雲紋綠豆糕……

葉浮光靈魂都得到了救贖。

她吃得肚皮滾圓,又嚼牡丹似的飲了幾碗龍井茶,眯著眼睛像吃飽了的小狐狸,支著腦袋在膳桌上發呆。

如意偷偷抿唇笑,替她收了桌、消滅偷食罪證後,退下時同吉祥小聲道:“王妃好可愛。”

吉祥淡淡瞥她,“記著自己的身份。”

如意縮了縮脖子,終究隻是及笄才幾年的姑娘,又比吉祥小一些,當下安靜了會兒,才冒出一句,“我並無僭越之意,隻是覺著,王妃不似那殘.暴的性子,名聲也不可全信,不是麽?”

就像王爺如今在民間那些人的傳言一樣。

他們仿佛都忘了當年是誰救他們於流離戰火中。

不過後麵的話如意不敢說,那是真的禁忌。

吉祥沒有回答,而是往正院的方向看了眼,良久,才神色複雜地收回目光。

……

葉浮光又過了幾日閉關寫書的生活。

期間葉榮倒是沒再玩消失,隻不過每次出現時,神色裏疲態愈甚,雖然他臉上寫著針對葉浮光的“不孝子別來找揍”氣場,但葉大學生還是沒忍住,出聲問他:

“葉漁歌呢?她如何了?”

彼時葉榮剛記錄完醫案,粗糙的、浮現血管的手遒勁有力將毛筆放下,才抬頭去看她,沒什麽表情道:

“如今你已入岐王府,縱你盼她不得好,薑鈺留下的那些,也終究屬葉,不會歸你一個外嫁的乾元。”

葉浮光:“?”

她捏著桌角,有心想讓他別找罵,卻在此刻忽然理解了鬱青平常對她的那種不樂意搭理,因為實在是雞同鴨講。

片刻後,她鬆開手,重新低頭看自己剛梳理的話本大綱,眼也不眨地道,“要是你保不下葉漁歌,我絕不會放過你。”

葉榮神色變了一刹,好似不知她什麽時候同小女的關係這般好了,不過神色變化幾瞬,最終隻道:

“你若真有心,待王爺醒後,便替你妹妹求求她。”

雖岐王如今兵敗如山倒,從朝野到江湖聲望都跌到極點,可那是龍擱淺灘,沈氏皇族的地位終究不是他們能相比的。

“這就要問你何時能讓王爺醒來了。”葉浮光道,“希望你的醫術別和你的為人一樣平庸。”

葉榮答案到了嘴邊,被她氣得直堵。

但他看了眼內室的方向,終究還是沒有再開口,而是提著藥箱重重地告辭。

……

如意恰同他擦身而過。

還在低頭同他見禮,但脾氣大的葉院使已經健步如飛,走沒影了。

小丫頭趕緊往殿內望,發覺自家王妃還是全須全尾的,大大鬆了一口氣,快步到了葉浮光身邊,語氣無奈,“王妃又頂撞葉院使了。”

不過她身為下人,倒也不能再說更多,見葉浮光理直氣壯,抿唇笑著勸她若是下次還忍不住,千萬要在像梅園這樣的屋裏,否則要是讓葉院使找著藤條柳枝,王妃怕是要遭罪了。

“知道,”葉浮光撇了撇嘴,“我超會看場合的。”

那如今就是仗著王爺的勢才這般以下犯上?

如意又笑,末了才想起來,看屋內隻有銀屏曲畫,才對她道,“王妃的話本今日在好幾家書肆都被搶光了,還有讀者寫了些催稿的文章,我都替您帶回來了,可要現在看?”

她變魔術般從衣衫內給她拿出一疊信紙。

葉浮光眼前一亮。

趕緊伸手接了過來,拆的動作也小心,鋪開在桌上,也不在意其中潦草字跡也無標點、更是不符閱讀習慣的豎行,勉強辨認完第一封。

哦,說她劇情寫得還行,順便追問那個葉浮光什麽時候出場。

“誇人都不會,下一個。”

她滿心期待看見的彩虹屁落空,不信沒有能欣賞自己這絕世大作的鍾子期,將剩下的那些所謂“讀者回信”全都給拆了,倒是找了幾首很有意思的藏頭詩和打油詩說她創意精妙,可是無一例外都在催感情戲。

話裏話外都是一副“你想寫什麽東西我們大家都很懂,這些不必要的鋪墊盡量簡短些,快點把我們期待的正餐端上來”的態度。

葉浮光:“……嘖。”

她這雖然是輕鬆的重生爽文,但是爽點不是指在**的那種啊!

果然不能對生活在肉.文世界裏的讀者充滿期待,這些家夥就和看她期末論文的導師一樣,不懂她文筆傷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她往桌上一趴,蔫巴巴道,“萎了,不伺候了。”

如意:“?”

想到王爺的軍功才寫到第三場,她趕緊哄道,“他們不懂,可我懂您啊,王妃,您驚世之才,才高八鬥,下筆如有神——”

葉浮光瞥她,做了個手勢:“收。”

如意立即閉上了嘴。

葉大學生歎了口氣,坐起來:“吹過頭了。”

說完她自己笑了,旁邊的曲畫銀屏也跟著笑,像是看了場她二人的相聲。

……

葉浮光坐在窗邊發呆。

思想掙紮很久,想到自己如今預支了大指元由口口裙幺汙兒二漆霧二八一收集半年薪水,若想日日加餐,總不能靠著剝削如意的俸祿,還得指望這筆稿費,隻能愁眉苦臉地開始想感情戲,同時在心中咬牙對大宗的讀者道:

你們知道自己催的是誰嗎?

是岐王側妃!是岐王的心頭肉!是她的寶貝!

俗話說,謊話說一千遍自己也信以為真,現在的葉浮光就處於這種自我感覺膨脹的階段,揣著這種心思,琢磨半晌,還是鬥膽給自己的角色加了戲——

她決定讓阿瀾第三次重生之後,找到她的白月光。

隨手寫了些鋪墊之後,她頭也不抬地喚道,“如意,你來幫我品品。”

“嗯?”

一道很輕的、甚至有些喑啞的聲音傳來。

葉浮光沉迷劇情無法自拔,“愛意從阿瀾眼中流淌……她心知,此生她認定葉浮光,至死不渝……嘶,仿佛有些誇張?你能接受嗎?”

“誇張麽?”從旁邊來的聲音反問道。

恰巧毛筆沒墨,忙著去蘸、並且擔憂太多了又毀一張紙的大學生想了想,搖頭,“乾元與地坤的愛情本就不講道理——”

如意你理解一下。

但後半句還沒出來,捏著寬廣袖衫的小姑娘卻覺得哪裏不對,如意是感冒了麽,怎麽嗓音這般沙啞?

忽然間,她轉過頭去,就見內室床幃裏,那該昏睡至死、再不會清醒的岐王殿下,正靜靜凝視著她。

隔著那朦朧細紗,葉浮光亦能清晰辨出那雙眸中的情緒。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

若說先前昏睡時的沈驚瀾如博物館沉寂千年、埋於黃沙不見天日的寶劍,如今便是劍鋒恰從磨礪出,銳意不可當,好似她血脈裏的兵戈殺意,俱在此刻躍於她的肌骨。

而被她安排成話本的另一主角,忽然聽見她劇情的沈驚瀾則慢吞吞地念出那些詞:

“愛意流淌?”

“至死不渝?”

“不講道理?”

久睡才醒的暗啞嗓音,卻有如金石相擊,同聽者的鼓膜碰撞。

“……!”

葉浮光愣愣地睜圓了眼睛,還在同她對視,可這會兒餘光已經能瞥見曲畫,並吉祥如意三人,已在步入內室的屏風旁,垂首而跪,不敢發出任何的聲息,而銀屏在外麵命人趕緊通知鬱管家,說王爺醒了,一時仆從奔走,禁衛回宮,動靜吵吵攘攘。

先前在窗邊、甚至在她書案上,橫斜搖曳的梅花香,此刻也被一股迎麵而來的山茶香味盡數驅散,倏爾間,明明離著好些距離,葉浮光卻猶如被拉到了沈驚瀾的麵前,接受她的凝視與打量。

她喉嚨動了動,毛筆“當”一聲掉回桌上,在紙張裏濺落無數墨痕。

良久。

當著人家的麵,肆意編排了皇親國戚小話本故事的葉大學生緩緩地、緩緩地從書案旁滑下了榻,軟軟地靠坐在了地上,她像是被盯上卻跑不掉的兔子,淺粉的嘴唇蠕動好久,才姍姍帶著哭腔冒出一句:

“……我、我也要、要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