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天

葉浮光沒能得到任何從葉府傳回的消息。

故而次日再見到葉榮來到岐王府為梅園那位正主問診時,不由使勁盯他,以期這個老廢物能想起來為他的小女兒做點什麽,也不知葉榮是人老眼花,還是故意當沒看見,照常為王爺請脈後,忽從醫案中拿出一方子。

他對鬱青道,“王爺之症近來大好,是以先前的方子已不可再用,這是我擬定的新方,已交皇上過目,亦經太醫院諸位同僚核定、錄於案。”

還未等鬱青同他確認這方子如何煎煮,就聽旁邊的葉浮光道:

“讓我康康。”

她理直氣壯地伸出了手。

葉榮立時朝她吹胡子瞪眼,“怎麽?你大字都認不全幾個,還能看得懂王爺的藥方?”

“看不懂,”葉浮光也很誠實地回答,“就是單純不信任你的水平。”

“你——”

葉榮很想抄起醫箱,讓這位入贅岐王府的側妃回憶家法,不過中途瞥見侍立周圍的婢女,動作頓了頓。

鬱青往周圍看去,看似不經意地提道,“窗邊那隻雙燕還巢的粉彩花瓶挺輕,也不貴,葉院使若失手砸了,賠半年俸祿即可。”

葉浮光:“?”

她大受背叛,瞪圓了眼睛看向鬱青,質問:“鬱管家為何胳膊肘往外拐?”

鬱青看似認真地想了想,“路見不平。”

“……”

葉浮光立刻躲到了吉祥如意柔弱的身板後麵,大聲道,“我今晚就要和王爺告狀!”

“嗯,”鬱青麵無表情地應,“你告。”

旁邊的葉榮臉色發青,顯然已經看出葉浮光在這王府的弟位,一想到她從葉府丟人到岐王府,確實也有心捉住這不孝女代為教育一番,可惜那粉彩花瓶還是有些貴了。

院外也沒見著灑掃掃帚。

葉浮光順著他的眼神看到的卻是門外禁軍腰間的佩刀——

一時間,她猶如受驚的貓,瞳孔也圓睜,似在絞盡腦汁思考等下老王.八發瘋,殘害孩子,她應當如何應對。

還是如意戰戰兢兢地出聲,淺淺提醒葉鬱大管家,王爺的身子康健要緊,是否需要她去采買藥材。

鬱青冷冷覷了眼躲在她一個中君後麵耀武揚威的乾元,最後閉了閉眼睛,喚道:“銀屏。”

……

於是今早的王府險險避開一場老子教訓兒的大戲。

輪值的禁衛們遺憾地偷偷將小瓜子塞回腰間。

等到葉榮離去,葉浮光才拍了下手,“哎呀,忘記問他葉漁歌的事情了,那老家夥在宮中都混上大官了,不會連個人都撈不出來吧?”

如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許久,才出聲道,“王妃,即便如今府中除王爺之外,就數您身份最尊貴,可葉院使畢竟是你父,況且鬱管家又掌中饋,您若再這般胡亂招惹他們,下回婢子可難再保您了。”

其實上次她和吉祥幫著攔鬱管家的人時,按王府規矩是可以被拉去仗責的。

終歸是鬱管家以為王爺蘇醒,心中歡喜,才饒她們一次。

但哪有人天天賭命的啊?

——在相國寺請了各路神仙當後台的又不是她。

葉浮光眨巴著眼睛,手腳規矩地如小學生,坐在用膳的百鳥朝鳳圓桌邊,還抬手橫過,給自己嘴巴比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如意又被她逗得眉開眼笑,替她布膳之後,出聲道,“王妃若無事,可想想今日話本當寫的故事。”

被催更的葉浮光眼裏盯著桌上的驢打滾、綠豆糕與黃金酥,抬手捂住耳朵,擺出一副“不聽不聽、如意念經”的拒絕姿態。

……

葉明珠還未成為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話本大手子,就已經染上了寫作者的拖延症壞毛病,用過早膳開始研究梅園這間殿的一燈一盞。

中途還拉著如意問,“對了,你覺不覺得這屋中味道淡了些?”

如意奇異地看向她,“王妃不是不喜熏香麽?”

她還記得從先前王爺常居的正殿過來時,葉浮光就特意囑咐過,說屋子裏被地龍熏得太熱,那些熏香聞得她頭暈,故而屋中香龕再未燃起。

葉浮光擺擺手,“不是熏香,是那股……”

她微圓的鼻頭循著一貫能聞見香味的方向而去,隔著薄紗帷幔,瞥見那道緊閉雙眼的迤邐身形,跟如意壓低了聲音咬耳朵,“茶花的香味,你懂嗎?”

如意:?

她跟著往那邊悄悄瞥了眼,也跟著下意識放輕回答,“王妃,你忘了我是中君,聞不到信香嗎?”

“哦。”

葉浮光睨了她一眼,又對留下的曲畫招了招手。

結果曲畫同她行禮過後,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半晌,才答道,“回葉妃,王爺的信香一直在這屋裏,您聞不到嗎?”

啊?

葉浮光動了動鼻尖,試著往那床鋪方向走了幾步。

又走了幾步。

最後在兩個侍女別過腦袋,一副“非禮勿視”的微妙神色裏,才收起差點貼到沈驚瀾身上的動作,起來轉了圈:“沒有啊。”

一點都沒有聞到!

曲畫好似見到那些淺淺綻開的枝頭綠葉與花苞都繞開葉浮光的畫麵,表情凝滯片刻,徑自指出,“葉妃,恐怕您是失寵了。”

葉浮光:“?!”

我不信!

你說氣話!

……

葉大學生確實不相信自己突然不是岐王的小寶貝了,但鬱管家卻對曲畫的結論深信不疑,具體表現在當晚她的十樣大菜直接降成了饅頭配鹹菜。

她連和王爺同吃的檔次都沒了。

她委屈巴巴地對著沈驚瀾的睡顏啃完饅頭,還是沒想明白事情究竟為什麽到這個地步,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一時間,葉大學生惡向膽邊生,再次拎起了毛筆,在沒讓如意代錄的情況下,為《九次重生:落魄戰神亡國後》的阿瀾設定了一個她無論如何都得不到的白月光,名為葉浮光。

此人是戰神在第一回 的人生中,曾給予過她諸多幫助的人,後來她重生,幾度想去找到此人,卻沒有任何對方的蹤跡。

失寵的葉王妃悄悄夾帶完私.貨,將那些稿紙交給如意,在如意懷疑的眼神裏,清了清嗓子,隨口道,“你看,這樣又有他們期待的情感戲,但葉浮光又不會出現,從根本上杜絕了你不想看的那種發展,豈不是兩全其美?”

如意看著她,一副“我懷疑你在給自己抬咖、並且我掌握了證據”的表情。

葉浮光抬手把她過於銳利的視線給擋住。

並且狡辯道,“白月光文學就是這樣的,一般白月光都早死、命途多舛,你放心好了。”

“……”如意表情裏又浮出幾分不忍,“王妃倒也不必如此咒自己。”

“呸呸呸,童言無忌,我是說一般的白月光,又不是說我自己——”

她差點直接上去捂如意的嘴,生怕讓她這麽一說,自己就要重蹈炮灰覆轍。

如意吐了下舌頭,跟著拍了拍自己的唇,對她屈膝行禮,讓她別怪罪,然後一溜煙拿著稿紙就跑了,並且同她保證,明日定會在那些書肆開門時,替她將大作投遍永安城的所有書坊。

葉浮光不信她畫的餅,“哼哼,你最好是。”

……

待到屋中燭光搖曳,燈花劈啪閃時。

曲畫在內室外鋪了個小榻,名義上是鬱管家怕王爺半夜醒來、無人照顧才塞進屋裏的人,實則是防葉浮光再像先前那般鬧出大片血跡、弄到床榻的惡劣事跡。

總之葉浮光上了床之後,隔著那層疊的帷帳,也能隱約見到曲畫翻身的動靜,而在她躺下之後,曲畫就自覺地起來,將外邊的那些燭火一盞盞熄滅。

室內隻透入窗前的一點碎銀月光。

與之一同溜進來的,還有外麵在初春之際盛開將好的梅香。

同送來的微微春風一起,很是宜眠。

但葉浮光卻睡不著。

她蓋著被子,本來睡前並不敢往沈驚瀾的方向湊,怕自己晚上睡相不好壓著她的手腳,今日卻一反常態地挪啊挪,麵頰都挨到了對方如綢緞般的、略帶丁點冷意的墨發。

葉大學生悄悄翻過身,猶如一個小變態,鼻尖嗅著岐王秀發,這才捕捉到一點淺顯不可見的山茶香——

她輕輕撐著腦袋,在夜色裏看向這個不知躺了多久,明明在昏睡中、一舉一動卻也能給王府眾人傳達不同訊息的尊貴王爺。

片刻後,她撇了撇嘴,很輕地在空氣裏抓了抓,好像這樣就能讓原本追逐、盤桓她,始終在她周圍的那股花香重新回來。

然而僅是徒勞。

相處日久,雖然不曾有過任何交流,但葉浮光已經單方麵覺得和沈驚瀾這柄華貴兵器相熟,察覺到她的信香確實不像前段時間那樣圍在自己身邊,不由似賭氣一樣輕“哼”了一聲。

葉浮光感覺到了一種被好朋友背叛的感覺,就像是小學每天上下學都會來跟她手拉手坐校車的好朋友突然拋下了她。

但她畢竟已經是個大學生了,怎麽可能還那麽幼稚地跑去質問和計較別人為什麽不和她玩了呢?

於是她非常高傲地單手撐在沈驚瀾臉側,用非常低的氣音,在這個夜晚放最狠的話:

“很好,王爺。”

“從此我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了。”

說完,葉浮光鬆開手,將自己團吧進那窩柔軟暖和的被子裏,甚至還睡到了床的另一側,恨不得同沈驚瀾拉開萬丈遠的距離,以實際行動表明她是在和一個植物人冷戰。

……

沈驚瀾所處的那無間地獄,早在前些日子的落雪冰封中,緩緩融化。

她沒再看見那些沐浴戰火、帶著硝煙也要來懇求她帶自己回家的士兵。

滿地瓊瑤雪色,將那無盡的噩夢也卷走,隨那些流水如山溪,漫過她的靴子,浸入她的腳踝、膝彎時,她被鎖住的靈魂,好似也一點點回歸那副身軀。

柔軟的綢被,淺淺的窗外梅花香。

她隱約恢複感知,可惜卻還不能撕開頭頂那方天空,看見真正的世界。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了那道柔軟的、像是癢癢的小雪花重又靠近,想到先前小姑娘抱怨的屋裏有鬼,還是那種吸人精氣的豔鬼,沈驚瀾頗帶幾分期許,好奇這小孩又能冒出什麽驚世之語。

結果卻聽她鬧別扭似的哼了聲。

之後得意地宣布——

“從此我就是你得不到的女人了。”

沈驚瀾:“……”

她眼中的笑意凝固。

心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這小側妃,既嫁予了她,為何又成了她從此得不到的人?

先前她感知混沌,無法清醒之時,這小孩尚且同她撒嬌、要仗她的勢,怎麽她這就要醒了,卻想著要逃了?

總不能是想逃了聖婚吧?

她垂眸而立,看著已經漫到腰間的雪水,從中見到自己唇畔浮起的幾許冷笑,還有眼尾生出的幾分戾氣。

隱約間,她見到水底土壤裂開出現幾分紅光,一副躍躍欲試、試圖借水勢寄生她的姿態,沈驚瀾卻不為所動,反而主動沉入水中,任由那冷意淹沒自己的脖頸、雙唇、麵頰……

有紅色的不詳絲線如細蛇,朝她遊去,貼上她額頭的同時,沒入其中,一絲一縷,令她腦海中產生幾分灼燒般的疼痛。

可沈驚瀾卻始終不曾再睜眼看一眼這水中景象。

與此同時。

梅園正殿的**,始終沉睡的人薄薄眼皮微動,眼睫輕晃,在暗夜裏,如沉睡許久的蝴蝶,終於扇動羽翼。

一下,兩下,三下。

左側眼尾舊傷留下的那點淺粉痕跡,逐漸因情緒而變紅。

似院外枝頭即將張開花苞的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