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天

葉浮光本來想按照小說的常規操作,托如意去找關係問問,葉漁歌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天子。

如意倒是很樂意替她出門跑腿,隻不過,“禁軍、大理寺、刑部、審刑院,王妃您認識哪家的官員?”

“……”

葉炮灰流淚貓貓頭,想起自己一介炮灰,在這永安城出了岐王府就寸步難行的事實,她最硬的關係,都在城郊相國寺的那柱萬事如意香裏了。

換而言之,今晚沐浴焚香,等待哪路神仙來給她托夢告訴真相的概率都比去敲開永安官員的高門大得多。

葉大學生安靜片刻,想起來她那渣爹好像挺看重葉漁歌的,而且現在渣爹升了官,又在宮中行走多年,隻能癟了癟嘴,同如意道:

“那你讓人回葉家打聽打聽,看看葉榮可有法子。”

葉榮自然是沒有辦法的。

他這人沒什麽眼力見,做事又悶,倘若是有真本事、或是善鑽營的,憑醫館這等靠真本事吃飯,又能常常行走於後宮接觸不少貴人的身份,也不至於今日才升官。

而且這升官分明是將他架在火上烤。

前腳讓他當了太醫院院使,後腳天子就一道旨意將他仰賴又看重的孩子丟進了不見天日的大牢裏,而且明德殿上下皆對此事諱莫如深,他花了許多銀子,卻撬不出那些侍者的一個字。

雖然葉榮仍不知自己這個今歲參加會試,立誌登天子堂的女兒究竟怎麽觸犯了皇家忌諱,但他卻隱隱能察覺——

岐王之症,遠不如他當初所想,是隻需抄一抄前任薛院使醫案,再讓女兒想想辦法糊弄過去就行的事。

早知此事要掉葉漁歌的腦袋,那日天子召見太醫院諸位太醫時,他是說什麽也要告假的。

葉榮急得嘴角都冒出幾個泡,在宮中如螻蟻白白忙碌了幾趟之後,即將鬥膽懇求麵聖時,卻見皇帝身邊的侍者扶搖大駕光臨。

“我已知葉院使所憂何事,倒也不必這般惶恐,聖上其實是欣賞你家小女才華的,隻不過年輕人說話多少太過莽撞,日後若有幸繼承你的衣缽,總要謹慎些才好,葉院使也不必操心,她所在監牢,是天牢最上層,能見著光,也不必受什麽刑。”

此言一出,葉榮顧不得自己身份,對扶搖長跪而拜,涕泗縱橫地道謝,懇求扶搖先生多多照顧自己孩子。

扶搖麵上笑意更深,避開了他的行禮,將他扶起來時,卻將一疊紙放到了他手心中,不經意地提及,“對了,此次聖人拿岐王一事考校葉院使愛女醫術,這是她當時寫的答複,我想著或許是家中不傳之術,就順手給您捎出來了。”

“岐王一事,還望葉院使多上心,畢竟她可是聖人的血親。”臨走前,扶搖意味深長地留下了這樣一句。

……

葉榮呆呆地在太醫院院門口站了很久。

進出的其他太醫都避開老遠,或是低著腦袋,沒人敢和他對視,但葉榮環顧一圈,發現他們並非是害怕觸他黴頭,而是因為他就是黴頭本身。

沒人願意和岐王沾染半分。

他眼中神色幾度變幻,露出個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最後緩緩低頭看那紙張,想從這裏找出葉漁歌犯錯的可能——

幾息過後。

葉榮睜大了眼睛,看著紙張上列出的每一味藥材。

他反複閱讀了好幾遍,幾乎窮盡畢生所學,也挑不出任何差池,葉榮在內心將岐王醫案不斷回顧,將這藥方每一味都與岐王病症應對,隻恨不得為這精妙絕倫的解法拍案叫絕!

起初他的手因興奮而顫抖,可後來,眼睛卻越瞪越大,直到將那宣紙捏出許多褶皺,偏一陣風吹過,又將那紙張從他掌心刮跑。

葉榮本來不想去撿,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給出更妙的解法,才能彌補女兒的過失,將她早日從天牢中救出。

尤在悲涼時,吹飛的那張紙卻被前方宮道上的一隻手抓住。

“這方子好妙,葉院使,這是你的方子?”

衝他抬頭的是張年輕麵孔,葉榮認出來了,那是今年才入太醫院的一位遊醫,名為宓雲,聽說曾去塞外學過幾年苗醫之術,與他忠厚老實挑不出任何優點的麵龐相比,宓雲已成宮中不少貴人的欽點禦醫。

宓雲朝他走近,笑眯眯地說道,“這方子裏用的都是尋常就能見的藥,卻能巧妙地達成生肝氣、固元補本的效果,麥冬、生地這兩味,涼血滋陰,尤其是生地,令我想起先前在塞北的一個故事。”

他極善交談,總能引人不自覺聆聽。

葉榮原本不願同他打交道,可他一開口,還是下意識聽完了他講的故事,故事裏說的是一對兄弟得罪了人,被偷偷下了毒,找遊醫救時,將能涼血的生地記成了熟地,病症倒是好了,人卻瘋了。

宓雲笑道,“有些貴人食補時,也常混淆這二者呢——對了,方才葉院使神色匆忙,想來是有要事,可別被我耽擱了,我這人說起話來就不知停,院使勿要怪罪。”

葉榮若有所思。

不知怎麽,他忽然想起來同僚們在燕城之戰後,在永安城酒肆裏酩酊醉後,大著舌頭談及的政事。

話裏話外,都暗指岐王有功高蓋主之意,倘使此次燕城一役再勝,聖人對她將再封無可封,可大宗江山還未穩固,不能失去這尊戰神,若能使岐王不可再戰,成一庶民或廢人,當是最利大宗的抉擇了。

這故事與宓雲方才所說的那“生地”與“熟地”的故事一同盤桓在他腦海。

葉榮此生唯一的靈光,便在此刻閃現。

他低著眼簾看手裏被送回來的方子,回到院使院內,在案前沉思良久,反複推敲,最終還是閉著眼睛,將裏麵的“生地”緩緩劃掉……

……

一炷香前,宮道上。

宓雲目送葉榮遠去,拿腰牌記錄下了值之後,一路出了皇宮,往北街的某間三進小院走去。

穿過那曲折的樓台亭閣,他在一叢殘花敗柳的院落裏,找到了正在低頭戲水的身影。

對方指尖輕輕劃過水麵,低著的腦袋隻露出一側雪白脖頸,隨她聽見動靜姍姍扭頭的動作,一顆妖冶的紅痣點在飽滿的唇側。

宓雲眯了眯眼睛,看水中錦鯉都對她伸出的手避之不及,隱約還能見她指尖落下的雪花狀碎粒,片刻後笑道:

“小公主是想吃魚肉了麽?”

“這兒的錦鯉刺多,腥味極重,撒再多鹽也不好使。”

被他喚做小公主的女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掌心揉著那些雪色,頓了頓,出聲道,“你從宮中回來,就為了說這個嗎,宓雲?”

“自然不敢無事叨擾您的雅興——”

露出爽朗笑容的男子凝視著她,片刻後才道,“我如今才知,這中原還有能人,竟能解我大衹王族秘傳已久的‘三春生’。”

蘇挽秋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你們貴霜王子不是已經將薛從德的項上人頭做成頭骨酒杯了?怎麽大宗這就又有一代神醫了?”

宓雲抬手在唇間比了下,對她做了噓聲的動作,繼而道,“別擔心,我可是來報喜的,這位神醫惹了沈景明不快,已經下獄了。”

“哦?”

“不過大宗皇帝看起來還是不舍得讓那麵金字招牌這麽快倒下。”

“那你報的是什麽喜?”

蘇挽秋將手裏的鹽粒鬆開,任由它們紛紛揚揚落進湖水中,儼如揉搓那日在岐王府梅園裏見到的那方風雪。

她麵色冷寂,思考把晚餐餐單改成烤野鳥,若她沒記錯,“宓雲”在大衹語中的意思,是貓頭鷹。

而她麵前這隻,當是人臉貓頭鷹,還特別愛笑的那種。

此刻就見宓雲神神秘秘地笑問道:

“你想不想見到一個嶄新的岐王?”

“——比如,熱烈的、無法自控的、嗜殺如命的瘋子?”

蘇挽秋拿手帕擦手的動作停下。

她看著掌中留存的鹽粒,好似又回到那天的岐王府,與之前能凍斃她的風雪相比,此刻這一顆顆的鹽粒隻能可憐地被熱化在她溫度裏。

變成濕漉漉的水珠。

蘇挽秋恍然間,似乎看到了那個可憐小王妃,也從這一片片雪花,變成一汪被沈驚瀾瘋狂揉碎的水,隻能慘兮兮地,在她的指縫裏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