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龍夜吟(七)

遲蓮深深吸氣,吐氣,默念清心咒兩遍,放開了惟明的手:“殿下年紀輕輕,還是不要淨想這些沒影的事為好。”還沒收回去,就被惟明反手按住:“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從哪借來這麽足的底氣,一言不合就動手,連問都不問一句,你平時在宮裏對著皇上也這麽霸道嗎?”

遲蓮耳聽得門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手上不由得掙動了一下,有點妥協的意思:“宮裏又不養貓。”

惟明卻不依不饒地逼向他:“哦,原來隻是不喜歡貓嗎?那我要不明天養個兔子試試?”

遲蓮:“……”

吱呀一聲大門打開,易大有帶著下人進來擺飯,看見二人分坐在茶桌兩邊,各有各的風儀俊美,又莫名有種難以形容的相諧。惟明平時跟人說話恨不得拉開三丈遠的距離,如今卻微微傾身麵向遲蓮,竟然很有點逼迫的意味。那位美貌驚人的國師的反應也很耐人尋味,雖然看起來態度強硬,像是被在乎的人氣著了又無從發作,嘴唇繃得很緊,眼神還是柔和的。

“怎麽,兔子也不喜歡?”惟明在易大有斟茶的間隙裏露出一個勝券在握的笑容,秀麗的長眸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還是說,跟貓狗兔子其實沒多大關係,就是我養什麽都不行?”

易大有低眉垂目,聽得一頭霧水,心裏隱約感覺到這屋裏似乎容不下第三個人。他隻裝作什麽也沒聽見,退出門外時,不知道遲蓮說了什麽,他們王爺的笑聲隱約從廳堂中傳來:“好吧,你說不行就不行吧。本來也沒養過什麽,這府裏往日連個家雀都不飛,偏偏今天來了隻野貓,還讓你給撞上了。”

易大有在心裏搖頭,懶得多想兩個人模狗樣的少爺之間怎麽會有這麽幼稚的對話。但他與端王相處日久,多少知道這位的性情,看似淡泊無爭,其實心中頗有城府,行動自有一套規矩,輕易不會真情流露,這樣親昵笑鬧的場麵,連易大有也是頭一次見到。

然而他預料不到的還在後頭,待下人都走遠,廳上再無閑雜人等,“端莊靜持”的惟明殿下立刻蹬鼻子上臉,把手湊到遲蓮眼皮子底下,一本正經地道:“本王統共就這兩根手指碰到了它,大國師不信可以檢查,仔細地查,務必不要冤枉了好人。”

遲蓮額角青筋迸出,把他的手連著玉佩一起推了回去,隱忍道:“殿下再不吃,飯就涼了。”

粳米粥剛從鍋裏舀出來,現在喝下去能燙死他,惟明心道真是睜眼說瞎話,但還是裝模作樣地捏著勺子攪了攪:“那,玉佩不要了?”

遲蓮剛從上一個陷阱出來,馬上又要應付下一個坑,實在是心累得不想再找借口:“權且寄存在殿下這裏,請殿下貼身保管,待日後時機合適,臣再向殿下討要。”

蓮花玉佩材質溫潤,雕工精妙,就算沒見過什麽好東西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不是凡品,不過惟明許是覺察到他的緊張,倒也沒有推脫,淡聲道:“好吧,那我先替你收著,你自己要上點心,別忘記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閑天的工夫,熱粥到了可堪入口的溫度,惟明慢慢吃著飯,見遲蓮並不動筷,為免他幹坐無聊,便主動問起正事:“今天有什麽安排,打算先從哪一家開始查起?”

當著他的麵,遲蓮施法就不必遮掩,屈指微勾,將茶盞裏的水引成細細一縷,匯入半空幻化成一麵水鏡,京中倒映出玉京全景輿圖。他點了點皇城:“按照蛇妖出現的時間,它最先進入含風殿,再是東宮,從皇宮東南角出宮後一路向南,依次經過康王府、寧王府,最後到了殿下府上,總共不過一個時辰,與我交手後化為黑氣,不知所蹤。”

“皇帝,太子,二皇子,六皇子,還有我。”惟明沉吟道,“要說最明顯的規律,那就是宗室血緣,可又漏下了三皇子和五皇子:五皇子在天順坊,離皇城最遠,可能是蛇妖沒來得及過去就被你打傷了;可三皇子在昌邑坊,比端王府離皇宮更近,他那裏卻又沒有遇見蛇妖。”

遲蓮單手支頤:“如果不是因為血緣,這些天潢貴胄還有有什麽共同之處?”

惟明盯著那幅皇城地圖思索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我現在限你在一個時辰之內,從宮中和王府裏找到皇帝、太子、康王和寧王,要準確的位置,你做得到嗎?”

遲蓮啞然:“一個時辰?那恐怕很難,除非——”他驀地住了口,猶疑地望向惟明,喃喃道:“除非有人事先替我在他們身上做好標記,讓我能循著標記,直奔目標……”

“不錯,腦筋轉得很快。”惟明讚許地點了點頭:“皇宮占地千畝,寧王和康王的府邸也都幽深廣闊,房舍百間,就算是其中某個人身邊的近侍,也難以同時掌握他們所有人的行蹤。”

遲蓮眼前一亮:“殿下的意思是,蛇妖曾在某天與這些人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場合,並在他們身上留下了記號。而這些人中,唯有殿下常年在外,自從回京後,唯一一次與其他皇子接觸,就隻有那一日的千秋宴!”

“三皇子沒被盯上,是因為那天他閃了腰、沒能參加上千秋宴,這是蛇妖事先沒有預料的突**況,所以他才僥幸躲過了一劫,”

“我說的對不對,殿下?”

遲蓮生得實在俊秀,尤其是這麽興奮地看過來時,明眸純澈,眉目舒展,神采中帶著某種小動物般的依賴。惟明被他這沒來由的信任驚了一下,緊接著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旋即浮上心頭:遲蓮強行拉著他摻和進這個案子,是不是就是在等這一刻?

也許他先前猜測的什麽明爭暗鬥、處心積慮都是預估過高,遲蓮純粹就是不願意動腦子想那些彎彎繞繞,所以幹脆找了個擅長此道的人來替他分析推斷。

可如果是這樣,他對自己的了解和篤信又是從何而來,難不成還真的應了他那些“前世今生”的鬼話?

“殿下?”

遲蓮在惟明眼前揮揮手,疑惑:“您想什麽呢?”

惟明克製地往後仰了一下,回過神來,頗有深意地打量著他,要笑不笑地說:“本王在想,那天席上和我接觸過的就隻有你和越王,其中一個還特地送了一塊玉佩給我,你覺得罪魁禍首是誰?”

遲蓮無言以對地扭過頭,懶得搭理他這種沒事找事的問題。惟明笑意愈深,指尖點了點桌麵:“別以為裝傻就可以躲過去,大國師,蛇妖出沒的那一晚,你究竟是怎麽到的王府,敢不敢再詳細跟我說一遍,嗯?”

遲蓮在禦前含糊帶過,聽起來好像是他察覺宮中有妖後立刻開始追緝,到端王府才追上蛇妖。但認真回想起來,除了葉金檀通風報信,遲蓮那晚根本不知道東宮和康王寧王家裏都遭了妖,他分明是倉促應戰,才直接在端王府現身截殺蛇妖,否則以他的本事,遲蓮要是認真想除妖,那蛇妖早在皇宮就被他立斃於劍下了,最遠也跑不出東宮,根本不會有機會在京城內流竄。

眼下來看,八成是那蓮花玉佩上有什麽符咒陣法,那倒黴蛇妖窺伺惟明時觸動了禁製,才招來這麽個活閻王,慘遭一刀兩截之禍。

“啊,說到標記,臣倒是想到一件事。”遲蓮生硬地轉移了話題,“那晚宮宴上,恒方使團在獻舞時曾經施展過幻術,當時漫天鮮花蝴蝶亂飛,他們借助這些東西,最有可能悄無聲息地標記目標。”

“是麽。”惟明莞爾,“花瓣差不多人人都碰過,我倒覺得蝴蝶更有可能,但是問題是,那隻蝴蝶並沒有落在我身上啊,大國師。”

遲蓮的聲音倏然轉冷:“蛇妖既然借助恒方幻術,就說明它與使團裏的恒方人是一夥的。落在殿下眼前的蝴蝶被我打散,施術者必然有所感應,在加上使團中的同夥在旁邊提醒,他們找到殿下也並非難事。”

惟明方才還在半是試探半是逗弄地逼供,眼看著他動了真火,反倒收住了勁兒,換了一副溫和聲氣,甚至已經有點接近哄人的意思了:“有同夥又能怎麽樣,還不是連個蛇妖的影子都沒見著就被大國師打回去了?這有什麽可生氣的,好了別跟他們較勁了,來喝口茶消消氣。”

遲蓮杯中的茶水還在空中飄著,惟明順手將自己的茶杯推了過去。這純粹是個自然而然的動作,遲蓮看過來他才意識到似乎有點過分親近了,奈何嘴比腦袋動得快,下意識找補了一句:“沒用過。”

說完惟明就想給自己一巴掌,自悔失言,忙道:“稍等,我叫人給你換個杯子。”

遲蓮卻端起了茶盞,大概心中還是記恨,但麵上霜色消散,已恢複了原有的平靜:“不必,這樣就很好,多謝殿下。”

他絕不是一個體貼耐心、平和溫柔的人,這點惟明心裏比誰都清楚。但是麵對遲蓮時,體察對方的情緒變化,適時地安撫或偶爾的逗弄,都仿佛是發自本能一般,甚至不必刻意調動,便自然而然地從相處中生發出來。

他如果不想承認自己中了邪,就隻能相信“命定夙緣”那套鬼話,或者幹脆破罐子破摔,在自己腦門上刻出“見色起意”四個大字。

再這麽相處下去遲早得出事,惟明當機立斷:“既然有了頭緒,今日就先從東宮開始,沿著蛇妖的路線挨家看看,再順路去一趟驛館,會一會恒方使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