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龍夜吟(四)

皇城春夜,晚來掌燈時,紫霄院靈虛閣中,遲蓮挽著衣袖,正親手將神像前百盞琉璃燈一一點燃。

“大國師。”

麵容清臒、仙風道骨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走入正殿,正是新近得寵的國師葉金檀:“敬輝派道童傳話,說想見您一麵。”

遲蓮的手很穩,火引從一盞燈芯移到另一盞燈上時,火苗幾乎都沒晃動過。他頭也沒抬,淡淡地說:“他想見——他還以為紫霄院是他說了算呢?”

葉金檀起先心裏還有點沒底,看見他這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裏的態度,那口氣莫名一鬆:“好,那我這就命人回絕他。”

遲蓮慢慢地道:“敬輝的運勢已經到頭了,哪怕讓他求到皇帝麵前也翻不了身。你有給他傳話的閑工夫,不如回去好好修煉,自己修成了正果,還怕他作妖麽?”

紫霄院裏的道士有一大半都是濫竽充數的騙子,才讓敬輝這種半瓶子醋也能混到大國師的位置。葉金檀的資質比他好得多,隻因為是草木化形的生靈,就被敬輝活生生拿捏了十幾年,替人做了無數嫁衣。

“國師教訓得是。”葉金檀也不著急了,他看著遲蓮點燈,想起前兩天宮宴散後聽來的傳聞,沒忍住好奇:“前輩為什麽討厭敬輝,是因為他沒什麽真本事嗎?”

“當然不是。”

遲蓮點亮最後一盞燈,甩手滅了火引,雙掌合十,對著明燈簇擁中的神像拜了一拜,一邊理好衣袖,一邊答道:“他無能又不礙我的事。”

“那是因為……?”

遲蓮要笑不笑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恐怕連敬輝自己都還沒想明白,等他想到了,再說不遲。”

入夜時分。

含風殿周圍由禁軍晝夜巡邏,殿內外二十名太監宮女輪流值夜,外間明燈煌煌,徹夜不熄。在重重簾幕與雕梁畫棟深處,皇城的主人正在安穩地沉睡——今夜沒有妃嬪侍寢,稀疏白發灑在明黃枕上,脫去堂皇的衣裝冠冕,天下至尊也不過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罷了。

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陰風穿過殿堂,吹熄了燭台上的明火,春夜的寒意陡然刺骨起來。殿外禁軍正是最困倦的時候,值房裏的宮人也大多雙眼朦朧。周圍溫度的細微變化、半空中騰起淡淡水腥氣,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化作一尾奇長黑影,順著蟠龍柱遊上了房梁。

乾聖帝年事漸高,精氣神遠不如從前,晚上睡得輕,也容易驚醒。他在昏沉的夢中感受到冰涼的氣息,下意識睜開朦朧的老花眼,在一片難辨的昏暗之中,兩團明珠似的黃光亮了起來。

乾聖帝疑心自己還在做夢,喃喃地道:“掌燈。”

帳外無人應答,隻有一陣極細微的“沙沙”聲響起來。那兩點黃光像是活了,在半空遊弋,漸漸迫近他床前。乾聖帝起先還糊塗,這時候卻逐漸覺察出不對,他想坐起來,身體卻動彈不得,隻能僵硬地躺在**,直勾勾地等著那兩點光來到他麵前。

滿殿燭火都熄滅了,四下裏靜得詭異。乾聖帝急得額上冒出幾滴汗,心中警鍾大作,卻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試圖讓自己在這片黑暗中隱藏起來。

黃光遊移到床榻上方,他一抬手就能碰得到。乾聖帝佯裝睡著,鼓起勇氣將眼皮掀開一條縫隙,打算看看這東西到底有什麽古怪。

時至此刻,他仍然沒有特別急迫的恐懼感,還稀裏糊塗地以為自己猶在夢中。

長夜裏驀然橫過一道天裂似的閃電,雪亮電光透窗而入,一瞬間將整座宮殿照得通明,那兩點黃光受驚似地向後一縮,乾聖帝也恰於此時睜開了一隻眼——

通身青黑的巨蛇卷在房梁上,身軀比殿中承重的柱子還粗,幾乎填滿了整片天花,青灰鱗片反射出刀鋒般的微光,那對屬於野獸的黃色豎瞳正冷冷地注視著他,獠牙遍布的龍口和尖利的爪子就懸在床帳上方。

乾聖帝隻覺得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直躥天靈蓋,一瞬間連呼吸都忘了,枯瘦的手指甚至將毫無所覺地將明黃綢緞撕了一個窟窿。

電光消散的下一瞬,滾滾悶雷“轟隆”一聲自上空炸開,震得屋瓦簌簌作響,整座宮殿都跟著晃了一晃。

乾聖帝被雷聲嚇得整個人險些彈起,眼前還殘存著方才那鮮明可怖的一幕,然而隨著雷聲遠去,他屏息許久,那龐然大物卻始終沒有動靜。房梁上重歸黑暗,那對黃色的蛇瞳仿佛自一開始就並不存在。

“來人……”

皇帝哆嗦起來,扯動老邁衰朽的嗓音,朝殿外厲聲喝道:“來人!!”

“傳大國師……去,去把遲蓮給朕叫來!!”

東宮。

黃昏時新換的蠟燭已燃去一大半,太子惟曄剛與東宮僚屬談完正事,親自起身送客到殿外,忽聞雷聲大作,眾人舉頭望去,隻見茫茫夜色中,烏雲蔽月,刹那間電光如雪,照得庭院驟亮,不遠處的樹下竟盤踞著一條柱子粗的巨蛇,正人立而起,麵朝著廳堂門前的眾人。

“什麽東西!”

太子嚇得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堪堪被身旁臣子合力摻住,踉蹌著倒在僚屬身上,失聲道:“這、這是……”

然而一眨眼工夫,電光隱去,巨蛇隨即沒入黑暗,有人立刻跑回廳中取來燈盞,然而再掌燈時,院子裏已然空無一物。

太子疾喘幾口氣,心髒狂跳,到底是沒能站穩,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幾個心腹幕僚驚疑不定地對視,忽然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怎麽了?”太子茫然地問,“你們這是幹什麽?”

“殿下!”老臣胡子抖得如風中殘燭,眼裏迸發出難以言表的狂熱光彩,壓低了嗓門喊道:“真龍現世,這是祥瑞啊!”

皇城東永興坊,康王府。

二皇子惟時從侍妾**醒來,總感覺床帳裏涼颼颼的,疑心是窗戶沒關好。他迷迷糊糊地去推身邊的人,然而觸手隻覺冰涼滑膩,似乎還在輕輕顫動,像是無意間住了一尾活魚。

他悚然睜眼,發現自己手裏正攥著一條布滿鱗片的尾巴,而尾巴的主人盤踞在榻前,朝他張開了巨口——

“啊——有鬼啊!!”

建寧坊,寧王府。

六皇子惟映晚間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天時被活活渴醒,床邊沒水,叫人也不應,他隻好強忍著頭疼翻身下床,正罵罵咧咧地要往外走,忽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

這一下摔得不輕,惟映頭昏眼花,險些吐出來。他勉強翻了個身,從趴著變成仰躺,還沒完全適應疼痛,便借著床邊模糊的燭光看清了絆倒他的“罪魁禍首”。

巨蛇嘶嘶地吐著信子,分叉的猩紅舌尖與他的鼻尖相距不過分毫。惟映都沒來得及喊,便雙眼一翻,悄無聲息地暈了過去。

延壽坊,端王府。

夜深人靜,天外驚雷隱隱,濃雲密布,悶重的空氣裏漸漸透出濃鬱的水腥味,片刻後,陰風驟起,院內花木沙沙作響,池塘水麵泛起細鱗般的層層漣漪。

巨蛇龐大的身軀盤桓在王府正房屋頂,青黑醜陋的蛇頭自屋簷上方探出,敏捷無聲地探向中庭,蛇信隨吐隨收,眼看就要觸及那扇緊鎖的門——

轟!

一道金紅流光衝天而起,如穿雲之箭刺破無邊夜色,也照亮了屋頂巨蛇青黑的身影,金光以排山倒海之勢向外橫掃,登時將蛇頭連著一整麵瓦片掀飛出去。

沉睡中的惟明驟然驚起,睜眼刹那院中亮如白晝,他看見窗紙上一閃而過的黑影,緊接著聽到屋頂上劈裏啪啦一通亂響,心說外麵是下大雨了?可雨聲未免也太響了,聽上去倒更像是下冰雹。

他擁衾坐了片刻,從沉沉睡意裏清醒過來,終於決定出去一探究竟,於是披衣下床,剛穿好鞋,就聽見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和由遠及近的呼喊,守夜下人幾乎是撲倒在他門前,驚聲喊道:“王爺!王爺不好了!有妖怪!”

“吱呀”一聲門扉打開,嚇軟了腿的小廝失去支撐,一頭栽向門內,卻沒有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仿佛有股溫和的力道輕輕托了他一把。他在滿懷驚恐中迷惑地抬頭,隻來得及看見春衣輕薄的袍角翩然飛過,那遠去的腳步和聲音一樣沉穩安定:“知道了。回去守夜,叫他們不必驚慌,不要亂跑。”

巨蛇被打飛三丈多遠,有一瞬間被這強悍無匹的金光掃懵了,隨即暴怒反撲向來處,可這道金光比它更不饒人,在天外盤旋半圈後,長了眼睛似的自行調轉方向,憑空拉長三尺,化作一把寒光凜凜的巨劍,當空破風而下,鏗地將它從半空直接釘進了王府後院!

青黑蛇身瘋狂翻湧掙紮,血盆般的蛇口大張,雖然發不出聲音,可顯然是痛極怒極,惟明匆匆趕來時正趕上這驚人一幕,他愣了一下,旋即見那巨蛇身形急劇縮小,飛快化成一團黑霧逃之夭夭。

內院的狂風漸漸止息。

插在地上的劍斂去鋒芒,化作一道金光飛向荷塘中央,落入遙立水麵的人手中。

隔著隱隱綽綽的夜霧和水汽,惟明隻能看見那人清瘦修長的背影,他從容地收了劍,似乎是發現了岸邊的人,於是主動朝這邊走來。

惟明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你……”

遲蓮今夜沒穿道袍,因為來得太急,隻在白衫外鬆鬆罩了件黑袍,但顯得更好看了,且與他那半黑半銀的長發十分合襯,像個踏月而來的天仙。

“參見殿下。”他向惟明俯首見禮,“深夜驚駕,還請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