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龍夜吟(三)

皇帝的到來打斷了二人之間的啞謎,宮女太監們忙各歸其位,惟明與遲蓮也各自分開,默不作聲地垂首站著,待乾聖帝進門,便隨群臣一道行禮。

乾聖帝年近半百,臉長而白,蓄著短髭,個子不算太高,身穿玄色織金窄袖常服,在宮人侍衛的簇擁中走入殿內,太子與諸王眾臣緊隨其後——這麽一看惟明確實英俊得出奇,與其他皇子同處一殿,幾乎不像是一家人。

他路過親兒子惟明時毫無表示,卻在遲蓮麵前停了一下,和藹地道:“國師來了。”

遲蓮略一俯身,權作應答。

乾聖帝走上禦座坐定,隨行眾人依次入席,禮官傳詔,五個使團依次上前行禮賀壽。待來客全部到齊,大內總管太監尚恒捧著琉璃壺往金爵中注滿美酒,乾聖帝舉杯,朗聲道:“眾卿遠道來朝,朕心甚喜,特賜禦酒嘉筵,以慰風塵之勞。”

各國來使起身謝恩,滿飲杯中酒。按照禮部提前演練好的流程,三撫三答之後,使者輪流向乾聖帝獻上壽禮。在教坊司悠揚的舞樂中,來自異國的琳琅奇珍如流水般源源不斷送入金殿,美酒飄香,舞袖繚繞,美人如雲,繁華豪奢勝似天上仙宮,這樣繁華的景象無論放在哪個國家,都足以令君主陶醉。

最後一個出列祝賀是西海恒方國,恰逢一曲奏罷,四下暫靜,一名身穿深藍長袍,紅發碧眼的使臣款款上前,單手撫膺,用有些生硬的漢語朗聲道:“恒方使臣白勢拜見大周皇帝陛下,我國國主久慕上朝威儀,謹備珍寶土儀、樂人奴婢,以賀聖壽,願為陛下獻奏一曲。”

乾聖帝微微頷首,禦前傳奉官傳諭進殿,那使者舉手清脆一擊,半空裏驀然響起破雲裂帛般的笛音,呼地一陣風過,萬千飛花自殿門湧入,猶如粉白輕紅的錦緞當頭鋪展,潑灑開漫天綺麗顏色。

大周群臣尚且按捺著驚愕,外邦使臣卻毫無顧忌,當場喝了一聲彩。片刻後,婉轉清亮的笛音獨奏漸漸低下去,琵琶聲起,充滿異域風情的樂聲中,無數花瓣自空中簌簌落下,現出大殿中央一支繡衣舞隊。七名曼妙女子高髻簪花,臂挽彩帶,合著樂曲翩然起舞,個個如驚鴻遊龍,盡態極妍。更妙的是花瓣並不落地,反而飄浮在半空,隨著舞者裙擺蹁躚盤旋,既似妝點,又似伴舞,更襯得舞姬猶如天女臨凡,令人為之神奪。

惟明信手從空中拈了一瓣,觸感輕柔嬌嫩,與真花一般無二,看形狀應是芍藥。花期未至,這個時節就算是禦苑也種不出芍藥花來,而殿中所費之花,少說也有上千朵,不知恒方人用了什麽奇巧辦法。

他撣掉手中花瓣,隔著繽紛花雨,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到遲蓮身上。他在人群中簡直是一道不可忽視的風景,滿殿飛花,連禦座上都不能幸免,卻偏偏隻在他周身一步外打轉,猶如憑空豎起了一座琉璃罩,把他嚴嚴實實地捂在其中。

半闕歌罷,曲調驀然一轉,隻覺一陣香風平地卷起,萬點飛花刹那變作蝴蝶,振翅飛向周邊列坐的宗室百官。其中有幾隻顏色格外華美的金翅長尾鳳蝶,飄飄****地飛到了太子與諸王肩頭,最大的一隻則繞著天子不斷盤旋,灑下粼粼金粉。

這記馬屁雖然直白,但很有效,乾聖帝麵上微露笑意,欣然任由蝴蝶停在龍袍上。

惟明冷眼看著一隻鳳蝶在眼前打轉,意意思思地要往他肩上落,袖中長指微屈,正要動手,耳邊忽然又響起了一聲熟悉的風聲,蝴蝶隨即當空炸成一小團金粉,一縷肉眼幾不可見的黑色煙霧冷不丁暴露真容,立刻慌得奪路而逃,可第二下已緊隨而至,“啪”一聲將它也打爆了。

這一切發生得又快又靜,堪稱手起刀落,連坐在惟明旁邊的人都沒覺察到,隻有對麵的美人國師拈著酒杯,沒事人一樣朝他敬了敬。

惟明:“……”

他這樣真的很難讓人不多想,因為過於明顯的回護,背後往往隱藏著一些晴天霹靂,最常見的三種可能是“他欠我的”、“他喜歡我”以及“他是我爹”。

惟明一言難盡地看了一眼禦座上正被大撲棱蛾子繞著翩翩飛舞的親爹,決定還是先把可怕的懷疑往後放放。

兩人眉來眼去的工夫,滿殿蝴蝶離開眾人身邊,飛向天頂藻井,七名舞姬同時拋出雲袖,各自向不同方向退後,紛亂的蝴蝶與花瓣盡數散去,圓心處赫然展開一副寬逾數丈的百蝶穿花織錦,花蕊與蝶翼繡滿各色寶石,底色是孔雀羽毛般的幽綠,宛如碧海波濤,在燭火下流轉著如夢似幻的光華。

無需旁人介紹,隻要是聽過那段傳聞的人,就能猜到眼前這匹華美的錦緞正是令玉京王公貴族們趨之若鶩、如癡如狂的孔雀羅。

白勢從旁走上前來,再次對皇帝行禮,動情地道:“此乃恒方國至寶‘孔雀羅’,由數百織女紡織,數百繡女刺繡,飾以鳥羽珠玉無數,曆時三月,做成這舉世無匹的精美錦緞,獻給大周皇帝陛下,願兩國敦睦邦交,永結萬世之好。”

尚恒示意小太監去收了那匹孔雀羅,天子還不至於被幾匹綢緞輕易打動,但恒方使者這番話、以及花裏胡哨的表演的確搔到了他的癢處,於是難得和顏悅色地道:“貴使有心了。恒方歌舞果然別出心裁,頗具巧思,著人看賞。”

整個樂團喜笑顏開,都忙起身拜謝。乾聖帝饒有興致地問:“這滿殿飛花與蝴蝶從何而來?是道法方術,還是百戲幻術?”

白勢熱切地道:“回皇帝陛下,這是西海上古流傳下來的秘術,傳承至今,精通者也不過一掌之數,乃是正統的仙家術法,絕非尋常戲法可以相比。不僅能憑空造出繁花奇景,甚至可以呼風喚雨,令天地變色!”

話音未落,金殿裏響起了一聲分外清晰的嗤笑,猶如一記清脆的巴掌直接扇在恒方使者的臉上。眾人立刻循聲望去,待看清楚是誰,無不在心中爆出一句“果然”。

乾聖帝神色莫測,卻也沒有降罪,反而問道:“國師有什麽高見?”

遲蓮姿態放鬆地坐在位置上,哪怕被全場目光注視,也依然毫不收斂,語氣淡漠:“障眼法而已,陛下看個新鮮就罷了,倒也不必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恒方使團原本是打定了主要要博得聖上歡喜,借此進身,最好是能將一兩個人送進宮中,這才挖空了心思籌備了這麽一出節目,誰知一亮相就被遲蓮橫插一杠,他的不屑一顧無異於在人家逆鱗上刨坑,恒方使者按捺不住,忿然道:“閣下既然覺得本國幻術是雕蟲小技,那便請拿出真本事來服眾,否則我們決計不服!”

眼看著恒方人麵露怒意,一副受盡屈辱的模樣,乾聖帝不得不出聲:“國師怎麽說?”

遲蓮把酒杯一撂,施施然起身,對恒方使者道:“貴使盛情相邀,那我就陪你們玩玩。”

眾人看他是個漂漂亮亮的小白臉,說話和風細雨的,下意識地就覺得他不會亂來,無非也就是搞出點更絢麗的風花雪月,不至於怎麽樣。遲蓮踱到殿中,像是閉著眼隨便選了個人,轉身對惟明道:“微臣鬥膽,問殿下暫借一樣隨身之物一用。”

惟明事先沒有跟他串通過,因此震驚得十分逼真。一手解下腰邊青玉雲雷紋珮遞給他,趁機低聲叮囑道:“你悠著點。”

論理這句話不該由他說,對於第一次見麵的人來說有點太親近了。但沒等惟明後悔失言,遲蓮就在他手上用力地按了一下,像是被叨叨得不耐煩:“知道,我有分寸。”

惟明將信將疑:“當真?”

遲蓮接過玉佩,翻掌亮給恒方使團眾人看了一眼,隨即袍袖一揮,霎時間雲霧四起,濕潤的水汽撲麵而來,烏雲迅速在殿頂聚積,紫色電光如長蛇撕裂積雲,須臾,他柔和的回應和驚天動地的雷暴同時響起。

“當真。”

惟明:“……”

滿殿燭火飛紗狂舞,酒杯碗盤簌簌作響,文武百官皆盡失色,恒方使團簡直要給吹得眼瞎了,正驚疑不定時,餘光中忽然大亮,他們猛然抬頭,隻見半空一道比人還粗的閃電縱貫而下,朝他們迎頭劈來!

恒方使者瞳孔驟縮,瘋狂驚叫:“救命!救命啊——!”

他失態的慘叫在殿中回**,然而在那閃電落下的短短一霎,所有的風雨雷電都淡去,明燭高燒,簾幕垂落,連繚繞於鼻端的水汽亦不複存在,連空氣中的熏香氣味都與片刻前一般無二。

滿殿俱靜,唯餘恒方使團驚恐的粗喘。

遲蓮優雅地站在桌案旁,語聲與平日裏一樣平和靜定:“不好意思,令貴使受了點驚嚇,慚愧。”

“但還請貴使放心,不過是區區障眼法,不會真正傷到諸位的。”他轉手將玉佩遞回給惟明,眼風在他臉上輕輕掃過,噙著一點笑意,“對不對?”

他像隻懶洋洋但非常可靠的大貓,遵循著某種修煉多年的信賴默契而行動,常常變著花樣對主人撒嬌淘氣,該正經時又比誰都能通曉心意。

惟明木然點頭,心說要了命了,這人是個記仇精吧。

“好了,大好的日子,不要傷了和氣。”乾聖帝抬了抬手,將這場鬥法叫停,倨傲而寬容地道:“紫霄院國師個個身負絕學,貴使若有興致,以後不妨常來切磋。道術精微,要時時琢磨鑽研,才能有進境。”

白勢被兩個小太監攙扶起來,驚懼猶未散去,甚至連餘光都不敢瞥見遲蓮。他心知局勢已無可挽回,今夜非但沒能討到好,反而叫別人看了笑話,隻能捏著鼻子道:“多謝皇帝陛下。”

有了恒方人這一出,宮宴後頭有些什麽已根本無人在意。散場後惟明回到王府,易大有跟著他內院,一邊服侍他更衣,一邊問道:“王爺今日一切都還順利?”

“豈止是順利……你是沒看見今天那場麵。”惟明光是想想都覺得腦海裏千頭萬緒一團亂麻,半晌後沉吟道:“大國師的確是個厲害人物,手上有真工夫。不光如此,看父皇今日的態度,默許他當著文武百官下恒方人的麵子,鬧得滿殿電閃雷鳴都不追究,應當還有繼續重用的意思。”

他若單單隻是法術高明倒也沒什麽,但惟明一想起兩人那一見麵就不清不楚的奇怪氣氛,心裏就有點說不出的急切期待,像有羽毛不斷在撓。

易大有拿著他換下來的朝服準備叫人去洗,臨了心細地感覺到有些不對,翻出來問:“王爺今日出門,帶的似乎不是這一件?”

“嗯?”

惟明低頭,隻見他拿著從自己衣帶上解下的玉佩,赫然是個青玉鏤雕蓮花佩,雕工細膩,繁麗精巧,觸手溫潤,明顯不是先前給出去的那一塊。

可是他分明記得自己拿回來時還特意看了一眼——

是遲蓮的幻術。

惟明心底裏蠢蠢欲動的那些東西終於揚眉吐氣,砰砰砰地一陣亂跳。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該罵這人私相授受好不矜持,還是該誇他心裏有數,起碼還知道搓個幻術遮一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