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Fly me to the moon

趙沒有進入A173號遺址前,在戲院放了留言,無論今天是誰來找台柱,亦或是台柱本人來到戲院,跟包說辭都是一樣:“您甭找了,人留了話,今兒柳老板不在三十三層區!”

像刁禪那樣的會直接按字麵意思理解,換做台柱本人聽到這話,馬上就能意識到這是趙沒有留給他的線索——不要待在三十三層區。

除了三十三層區,台柱會去的地方隻剩下一個,也就是趙沒有真正想讓他來的地方。

A173號遺址。

我得說我一開始真沒想到會是這個情況。趙沒有心道。

畢竟他對台柱的丈夫並不了解,老者是遺址中的人,趙沒有並不敢交付所有信任。他的留言算是以防萬一的後手,如果真死了,至少有人知道去拿哪給他收屍。

結果事情的真相比他所想還要勁爆。趙沒有看著房間中的少年,對方顯然陷入了短暫的錯亂,片刻後像是終於反應過來,“先生你做了什麽?”

老者的笑容有些無奈,但也很堅決,“七絕,這場夢真的該結束了。”

少年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我拒絕。”接著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張麵具戴上,那是個純白的臉譜,他幹脆利落地念出一個字:“龍。”

白紙上浮現彩色龍紋,少年瞬間變成了一條長龍,咆哮著衝向趙沒有,看樣子是真的打算不死不休。台柱臉色一變,直接把趙沒有推出去,“快走!”

趙沒有看著變成龍的少年,覺得這孩子腦子應該也有點那個大病,神經病這種症狀真的是常看常新。

他還打算說點什麽,眼前的事態明顯不止表麵上那麽簡單,好吧表麵也已經很不簡單了,但是從旁觀者視角顯然更能跳出迷霧,那個當局者迷的核心——

“請跟我來。”老者不由分說將他帶走,莊園已經瀕臨崩潰,他們坐進車廂駛向隧道,趙沒有還叼著他的煙,在狂風中隻剩下一個煙屁股,“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在我這個年紀,很多事都已經不需要理由了。”老者踩下油門,車速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這時他看起來真的不太像一個老人,狂風吹開他的白發,露出一雙平靜又從容的眼睛,在這瀕死的車速中,他甚至騰出右手離開方向盤,為自己點燃一支雪茄煙。

等到他們終於駛出暴動的空間,四周景色再次變成雪花般的白噪點,趙沒有已經連煙屁股都不剩了,被狂風拍得灰頭土臉,趴在窗邊一陣猛咳。

“所以發油是個好東西,可惜年輕人都不太喜歡。”老者咬著雪茄,遞給他一隻玻璃瓶,趙沒有接過,聞到熟悉的榆木香氣。

老人吐出一口煙,“我們的時間不多,年輕人,七絕失控的時候整個空間都會動**,他們很快就會追上來。”

吐煙這種動作其實是門藝術,趙沒有十幾歲的時候專門模仿過全息遊戲裏NPC叼著煙頹廢糜麗的神色,可惜學不到精髓,隻越發像個沒睡夠的混混。而此時老人兩指夾著煙卷,煙霧漫開,趙沒有發覺那些少年時代追捧的影像都失去了色彩。

隻是一個煙圈,你便能看到冷冽鋒利的青年、優雅瀟灑的中年和淡然從容的晚年,他們的麵容從煙霧中依次掠過,被勾勒出模糊又具體的輪廓。當那些形象散去,最終留下一個更加暖色調的麵孔,眼角細紋像象牙的鑿痕,西裝內側包裹著仍未燃盡的火山。

他老了,但是比從前都要更加鮮活,因為此時他的靈魂有了穩妥的歸處。

趙沒有懂了,確實沒有必要去問為什麽,對老者的年紀而言,愛這種字眼已經顯得太蒼弱,君王征服歲月用的從不是言語,而是行動和決心。

“我明白了,之前的話是我冒犯。”趙沒有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柳少爺離開遺址去三十三層區找我妹子的時候,是哪一天?”

當房間中的少年變成龍的那一刻,所有的東西都連成了一條線。

老者笑了,“不愧是七絕的友人。”

趙沒有也笑了,“您也不愧是他的愛人。”

車後座突然發出劇烈震動,白色的空間正在迅速崩塌,纏鬥中的台柱和龍追了上來,“我想我不必再多說什麽。”老者遞給趙沒有一根雪茄,為他剪開並點燃,“把你的領帶係好,抹上發油,然後去做一點成年人該做的事。”

趙沒有開門下車,下一秒氣流從身後刮過,出租車狂飆著朝巨龍駛去,這絕對是趙沒有見過的最拉風的轎車了,刁禪那些琳琅滿目的珍貴藏品也要相形見絀。對方像個婚禮上遲到的新郎,穿著最好的禮服匆忙趕往教堂,在城市的街道上飛馳而過,後備箱裏噴出玫瑰和焰火。趙沒有被噴了滿臉的車尾氣,在這一刻突然對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了具體的想象。

纏鬥中的台柱被車撞飛,像一顆流星劃過半空,最後一頭栽在趙沒有腳邊。趙沒有正在往頭上抹發油,他還是第一次搞這種大背頭造型,“怎麽樣?”他看著台柱站起身,捋了一把發梢,“是不是像一顆帥氣逼人的鹵蛋?”

台柱根本不接他的話,“趙莫得你幫不幫忙?”

“幫,你的忙我肯定幫。”趙沒有道:“怎麽幫?”

“首先要讓本體穩定下來。”台柱指著遠處的龍,“他不穩定我也得完蛋,接著整個A173都會完蛋。”

“行,不過在這之前我先問你個問題。”趙沒有看著他,說出了和出租車上一樣的問句:“柳少爺離開遺址去三十三層區找我妹子的時候,是哪一天?”

台柱莫名其妙,“12月8號,怎麽?”

“12月8當天你有沒有出入遺址?”

“沒有,那天我有戲趙莫得你還去聽了。”台柱不耐煩了,“你到底要說什麽?”

“柳七絕你給我聽著。”趙沒有深吸一口氣,道:“我之前在政府那裏拿到了關於遺址生命體的文件,裏麵寫了係統觀測到生命體離開遺址的日期,也就是李大強失蹤的當天。”

“是12月8號。”

從少年變成龍的那一刻,趙沒有一直隱約察覺到的矛盾感終於爆發。

他自己的能力就是變形,因此很清楚“造物”和“變形”之間的差別,造物施予他者,變形施予己身,柳七絕可以將遺址中的一切任意改造,隻要那是他自己的造物。

唯有一樣東西他無法改變,那就是現實世界的活人,或者說進入遺址中的考古學家。因為活人並非由他所創造,容貌未改的李大強就是一個例子。

同理可得,能夠變形成為龍的少年,不是活人。

少年才是那個被創造出來的生命體。

“你之前就對我說過!過量的精神波動會導致迷失!從此覺得自己就是遺址中的原住民!”趙沒有在狂風中對台柱大吼:“你太他媽的愛你丈夫了!愛到自己是誰都給忘了!你他媽的果然是我見過的最牛逼的神經病了柳七絕!”

神創造世界然後墜入凡間,自此忘記本我從何而來。

台柱盯著他,半張著嘴一動不動,像是驚夢未醒,意識在孽海中沉浮。

趙沒有踹他一腳也沒反應,怒從心起,掰著這人的嘴,直接把剩下的發油全灌了進去。

劇烈的榆木香氣直衝大腦,像猛地砸入深海,久遠的往事如巨浪般將他托起,承受著狂風暴雨的衝擊。

記憶深處那是誰的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他記得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他在遺址中擺脫眾人圍殺,回到現實卻在安全屋中遭到友人出賣。他殺光了所有的人,敵人和昔日交付後背的同伴。

安全屋不再安全,他隱姓埋名逃入下層區,在一家破舊的全息影院裏藏了七天,撬自動販賣機,靠觀眾留下的速食披薩過活。

七天後傷勢好轉,他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去櫃台詢問能不能辦一張年卡。

售票員就是店主,聞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操著不知哪個時代的古方言告訴他:想看的時候帶錢就行,我們這兒沒有那種高檔服務。

他想了想,摘下玉扳指放在櫃台上,這是他唯一值錢的東西了。他把這家店買了下來,兼職店主和售票員。

幾日後的晚上,一個上了年紀的長者走了進來,銀灰色的頭發梳在腦後。他聞到了那股榆木發油和雪茄的氣味,從櫃台後站起身。

老者看了他一眼,微笑著指了指牆邊的懸浮海報:年輕人,請給我一張《辛德勒的名單》。

老者是這裏的常客,常常在夜間九點來看一場電影,有時帶著一把長柄傘,有時在西服前襟別一朵蘭花。黑貓在月球燈下奔跑,他們的對話由少變多。

年輕人,請給我一張《控方證人》。

今夜的雨真大啊。

這隻貓好像吃多了。

用雜糧罐頭吧,換一個好消化的牌子。

最近的客人是不是有點少?

您的票,請拿好。

您上次把傘忘在這裏了。

您的蘭花,很美。

您也喜歡聽爵士?

當然,不過我想還是京劇更舊一些。

請給我一張《欲望號街車》。

有什麽推薦的電影嗎?

……

直到有一日,全息顯示器出現故障,他和夜晚前來的老者麵麵相覷,片刻後對方溫和地笑了起來:沒關係,我想這也不失為一種出於意料的樂趣。在我這個年紀還能夠品嚐到意外的滋味,已經是很令人欣喜的事。

他有些懊惱,但是他並不會修理顯示器,黑貓在櫃台上拱他的手。老者沉思片刻:我想,或許倉庫裏還有一些備用機器,很久之前我曾經見這裏的上一任老板使用過。

倉庫裏確實還放著另一台備用機組,然而連全息功能都沒有,是那種電影誕生的頭兩百年使用的數字放映機。不,甚至連那個都算不上。他看著落滿灰塵的燈箱,這要怎麽用?

老者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撥動了一下輸片裝置上的齒輪,道:這是膠片放映機,應該是電影放映最早的形態。

對方解開袖扣,將襯衫挽到手肘,從亂七八糟的雜物中挑出一盤膠片,放入供片盒中。一束銀光亮起,打在落了灰的白牆上。

膠片老電影就是有這種魔力,銀幕前永遠有一排無形的觀眾席,當黑白畫麵出現的刹那,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坐在了地板上。

第一個夜晚,他們看的是《卡薩布蘭卡》。

20世紀二戰爆發時,大量歐洲人選擇逃往美洲大陸,法屬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成為從走歐洲前往美洲的重要關卡,但隻有少數幸運兒才能拿到通往美國的簽證。

在這座絕望與希望交織的城市裏,男主人公開了一家酒館,他有一顆破碎的心、一個忠誠的黑人樂手和夜夜爆滿的賭客們,偷渡客用鑽石兌換船票,謀殺犯被槍擊,女人在鋼琴旁看著故友,請他再彈一首舊日的歌。

“Play it once, Sam.For old times’ sake.”

電影結束的時候,老者對他說:1982年時有一位歌手為這部電影寫了一首同名歌,旋律很迷人。

他找來聽了很多遍,幾日後老者再度前來,目光相觸時他們都笑了。我自己帶了一盤膠片。老者從紙袋中拿出一隻銀色盒子。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看。

這次畫麵變成了彩色,《蒂凡尼的早餐》,奧黛麗赫本扮演一位交際花,穿著那條著名的小黑裙在街道上徘徊。清晨來臨的時候,她會坐出租車到蒂凡尼,在珠寶櫥窗前吃早餐。

我喜歡那輛明黃色的出租車。電影結束的時候,他說。

那輛紐約隨處可見的出租車,搭載著男女主人公穿過第五大道,仿佛一直能開到天涯海角。

事實證明,天涯海角並沒有那麽遙遠,夜幕在投影與銀光中流逝,他們一同漫遊在《紅磨坊》中五光十色的蒙馬特高地,在蓋茨比的爵士派對上開懷暢飲,在《戲夢巴黎》的埃菲爾鐵塔下參觀學生運動,在太平洋上仰望2001天空漫遊時的星空,末日來臨時海嘯掀翻巨輪,他們跑進岩洞,詩社的學生們正在討論自由與死,他們加入進去,在篝火中念起一首惠特曼的詩。

第不知多少個夜晚,電影結束的時候,他終於向老者問出那個問題:您為什麽要救我?

藏在影院養傷的七天裏,他常常聞到前排傳來榆木發油和雪茄的氣味,當電影熄滅之後,他總能在尚有餘溫的座位上發現一些遺落物,一開始是食品,後來是傷藥。

老者笑了。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會問。他說著露出一個有些狡黠的眼神,那一瞬間他變得年輕了——年輕的生意人,西裝革履地遊走在各個層區,巨大的利益也伴隨著巨大的危險。

第一次走投無路的時候,我也是逃進了一家電影院。

那之後我就養成了看電影的習慣,雖然已經退休了,但年輕時的愛好保留了下來。老者嗓音溫和,帶著些許笑意。所以,第一次察覺到你藏在最後一排的時候我就在想,每個人不正是一首詩麽?總會有巧合般的韻律在同樣的地點出現。

您做的是什麽生意?

老者看著他,很包容地笑了笑,念出一個代號。

那是一個很久遠的名字。陳舊,但熠熠生輝。

我聽說過在七百七十七層發生的那件事。老者道。集會上很久沒有出現過敢摘下麵具的人了。你變出的那條龍很美。

很考古學家都聽說過這個代號,雖然它早已被塵封多年,據說使用者早已隱退。

我已經退休很多年了。老者的語調平和溫重。現在的我隻是個喜歡看電影的老人。

……

那之後電影被摁下暫停鍵,直到有一日他再度進入遺址,然後迅速脫離,幾乎被惶然吞噬。夜晚來臨時老者在櫃台前看著他,微微皺眉,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發生了什麽?

我的龍。他喃喃道。我的龍死了。

他的能力“造物”原本已臻於至善,然而這一次遺址拒絕了他,他什麽都造不出來。

老者陷入短暫的思考,片刻後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進過遺址了。

他並不意外老者的答複:我知道,這種情況沒人幫得了我。

你誤會了。老者看著他。對於我這個年紀的老頭子來說,跳樓確實是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的,明天這個時間你有空嗎?

他一愣。

老者依然是那副溫和笑容:我們先看一看情況到底怎麽樣,然後再做決定,你覺得如何?

次日遺址中的場景就像進了達利的油畫,一切都顯得混亂且不穩定,巨大的鍾表在空中彎折,天空溶解,滴落透明的黏液。老者對眼前的景象顯得很平靜,看著他,問:你的能力現在能做到什麽程度?

他試著努力了一下,隻能變出一根毛發。

我能問問原因嗎?老者說。變成這樣之前,你在遺址裏發生了什麽?

他講了舊人托付的學生,背叛的故友,同儕傾軋。這些對考古學家來說都是很平常的事。老者靜靜聽著,片刻後道:我想那些拙劣殺手是不必在意的,至於那個被托付給你的新人,你也救了他,對麽?那麽我想,問題或許出在你和你的朋友身上。

老者說完又修改了一下措辭:曾經的朋友。

而他無法給出答複。

是為了悼念友情的衰落麽?似乎並非如此。他並不畏懼手上故友的鮮血,雖然那上麵也曾沾染著他自己的淚。

他們陷入短暫的沉默,地平線遠處升起正方形的太陽,他從沒見過遺址混亂到這個程度。A173號遺址一直是他的探索主場,他甚至可以說是這裏最深入的開拓者,整個遺址主體都曾被他的造物能力改造過,他造出過朱紅的神廟,會飛的龍,甚至是海洋與恒星,因此整個遺址也被他所影響。他看著遠處漂浮的鍾表,尚且不能理解這意味著什麽。

老者突然輕輕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哦,我明白了,這可真是……

您明白了什麽?

這件事原本應該由我來做。老者帶著些無奈的神色笑看著他。年輕人總喜歡搶走年長者的特權,盡管我們本來也沒剩下多少東西了。

他不明白。卻看見老者走到他麵前,抬手指了指天上漂浮的鍾表,用和緩的語調問他:七絕,你最近是不是很在意時間?

時間。

他們之間相差了太多時間。

他們之間還剩下多少時間。

七絕,請聽我說完接下來的話。老者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我這一生大多形單影隻,但也度過了足夠精彩的時光,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像那些老電影一樣,最精彩的高|潮我已經經曆了,燈光熄滅,觀眾退場,然後在某個午後,會有心血**的年輕人再度提起那些往事……

但顯然命運對我足夠慷慨,我的人生不是一場電影,命運送給我了一首詩,最精彩的句子總是會出現在詩人準備放下筆的那一刻。

老者看著他,對方在笑,是那種露出牙齒的笑。這笑容裏包含了一個人的大半生,他看到有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大笑著和他接吻,牙齒撞在一起,有青年故作瀟灑地獻上親吻和玫瑰,實則緊張的嘴角發僵,有長者優雅地朝他伸出手,請他跳一支舞——最後所有的影像都凝聚成一張麵孔,成為眼前這個蒼老又年輕的人。

七絕,你知道詩歌唯一的要義是什麽嗎?

是什麽?

在音樂停止之前,盡量的喝酒,大笑,跳舞並歌唱。

你確定你說的是詩歌?

當然,詩歌的定義遠不止白紙上的鉛字。

在那些陳規之上,超越所有的格律、韻腳、文體與對仗,你依然可以做出一首詩。要在夕陽落下之前抓住最後一縷火焰,咀嚼並吞下,不要看那些指指點點的畏火者,你將燃燒,在痛苦中狂舞,歌唱,你的肋骨將變得金黃,你終將成為太陽。

七絕,我不會是你生命中唯一愛過的人,但我很榮幸成為其中的一個。老者看著他的眼睛。作為太陽落下前的最後一縷火焰,我的生命大概還夠最後一次滾燙,你願意抓住我麽?

他下意識去看頭頂的鍾表,接著被捂住了眼睛。隨它去吧。老者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至少在太陽落下之前,我們仍來得及作出一首詩。

……

他們搬到了中層區居住,那裏有更適合年長者的生活條件,放映機裝在臥室,老電影被一遍遍反複觀看。他的能力在慢慢恢複,直到有一日,出雲戲院上演了著名京劇《大鬧天宮》,從包廂出來,老者突然道:七絕,我有一個想法。

你之前說過,能力被限製時最多隻能變出毛發——可如果那是齊天大聖的毫毛呢?

……

他的能力完全恢複了,A173號遺址在改造下被賦予了各個時空的形態,銀幕中的影像一一成真,他們乘坐著明黃色的出租車在各個時代穿梭,在華爾道夫酒店吃晚餐,這是《聞香識女人》中唐娜與中校跳舞的地點,樂隊演奏出一步之遙的旋律,老者站起身,笑著請他跳一支探戈。

換一隻曲子吧。老者道。一步之遙我們已經聽過了千萬遍。

先生想聽什麽?

或許,我們可以試一試爵士。老者露出有些孩子氣的笑容。《Fly me to the moon》如何?

……

“……柳七絕?”耳邊有若隱若現的聲音傳來,“貴妃!他媽的柳七絕!醒醒柳七絕!”

台柱終於回過神,趙沒有吼他吼得有些缺氧,彎下腰咳嗽兩聲,沙啞道:“想起來了?”

台柱看著他,像一個從長夢中驚醒的久睡之人,接著一拳打在趙沒有胸前。

趙沒有剛直起腰又被打的蜷縮回去,“……你媽的,不帶你這樣的啊貴妃。”

台柱轉過身,“謝了。”

趙沒有笑了笑,被揍也沒有還手,總是要被揍的,畢竟從夢中醒來的代價,很可能便是永訣。

兄弟嘛,起床氣還是能消受的。“你還是趕緊看看你家那口子撐不撐得住……”

“先生不會有事。”台柱打斷了他,抽走了趙沒有手裏的雪茄,自顧自吸了起來。

“開什麽玩笑那可是龍。”趙沒有說著看向遠處,他剛剛忙著在意台柱的狀況,此時驚訝地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暴|動的青龍已經消失,出租車緩緩開了回來。

老者降下車窗,將一張彩繪龍紋的臉譜遞給台柱,笑容溫和:“七絕。”

這麽強?趙沒有看著台柱接過臉譜,有點恍惚。話說這算不算家暴案例?

台柱摩挲了一下臉譜,很輕歎了口氣:“先生。”

老者下車,給了他一個擁抱,這擁抱很漫長也很深情,但他最終還是放開了手,看向趙沒有,“我應該對你說一聲謝謝,年輕人。”

“應該的。”人多少都有點慕強心理,何況這老頭子實在強的離譜,拉風的簡直不像個老年人,饒是趙沒有也久違地感到了一點不好意思,像個被誇獎的晚輩。“不過我有個問題……您為什麽不早點把貴妃叫醒?”

說完他也意識到,自己這話問的著實不解風情。

老者依舊笑得很溫和,台柱狠狠地抽了口煙,“因為修正。”

“修正?”

“如今的A173號遺址,很大一部分都被我的能力改造過。換言之,我的潛意識掌控著這裏的運轉法則。”台柱道:“先生……先生同樣是這樣,他是被我創造出來的同位體,如果我自己不認可自己的本體身份,他就無法說出來。”

我不認可,即是錯誤。

錯誤就會被修正。

所以,台柱才是真正的本體這件事,隻能由遺址之外的外來者點破。因為他們不是造物,不會被創造者的法則修正。

這可真是……趙沒有把呼之欲出的評價攔腰斬斷,隻剩下血淋淋的前半截。

這可真是。

他大概也猜得出來老者為什麽選擇這個時間點將真相挑明。

他一開始進來說的那句話其實是實話,老者在遺址之外的那個本體,是真的快不行了。

訣別在即。

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李大強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

“如你所見,更年輕的那個我。”台柱說到這裏頓了頓,顯然還在整理淩亂的邏輯,“它一直想把你拖進遺址裏,但是造物想要離開遺址是有條件的,必須跟著一個真正的活人才能進入現實世界,他應該是因此和李大強作了交易。”

這應該是少年最出格的一次舉動了,它多少也意識到現實中的老者即將死去,因此開始失控,甚至將活人溶解在遺址中。

台柱說到這裏有些煩躁,“媽的,這麽簡單,我居然一直沒有意識到。”

這不稀奇,如果做的是美夢,大部分人都不願醒來。

老者輕輕拍了拍台柱的肩,看向趙沒有,“其實一直以來進入A173號遺址的考古學家並不在少數,但是我觀察了很久,年輕人,你是唯一適合喚醒七絕的人。”

說著他又笑了笑,“或許也是唯一能夠喚醒他的。”

他旁觀了許久,在與“修正”抗爭的同時努力尋找時機,他年少的戀人在遺址中創造了過於瘋狂的一切,這太容易被人利用了,隻有趙沒有,或可稱之為七絕唯一的友人,能夠幫他隱瞞秘密,能夠讓他托付這一切。

趙沒有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台柱,突然有種一言難盡的滋味,酸不拉幾,悲欣交集。自己還有點像那個棒打鴛鴦的西王母。

台柱深吸一口氣,“……先生。”

老者笑著看向他,對方的笑容永遠如此深情而包容,“七絕。”

他們都明白,是夢醒的時候了。

老者向他伸出手,“七絕,你還記得我們在華爾道夫酒店的那支探戈麽?”

台柱猝然抬頭。

“來吧,我的丈夫。”

讓我們再跳最後一支舞。

趙沒有驚訝地發現,空間中的場景開始轉換——這不是台柱的能力,造物是直接將物質憑空創造,但此時周圍無數沙粒般的場景滑過,故園、裏克酒吧、埃菲爾鐵塔、蒙馬特高地、蒂凡尼……最後場景停駐在一處燈火輝煌的酒店,大吊燈下衣香鬢影,玻璃器皿閃閃發亮。

中校與唐娜剛剛跳完一步之遙,樂隊翻動曲譜,青年與老者走入舞池,攪動一池月光。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

爵士的旋律中,老者看著泣不成聲的青年,輕聲道:“為我流一次眼淚就夠了,七絕。為我流一次眼淚就夠了。”

“還記得我之前對你說過的話嗎?詩歌唯一的要義是什麽?”

“在音樂停止之前,盡量的喝酒,大笑,跳舞並歌唱。”

趙沒有走到一張餐桌旁,拉開椅子坐下,找侍者要了一根煙。

那個在急診室裏涮火鍋的夜晚,刁禪曾經告訴過他,考古學家的集會上,很少有人敢將麵具摘下。刁禪提到了柳七絕,還有幾個久遠的名字,其中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代號。

那時刁禪對他說:有一些能力非常稀少,因此考古學家會直接將自己的能力作為代號。

這種能力,可以停止、甚至回溯遺址中的時間。

那時他被繞得頭暈,直接就問:別賣關子了,這代號到底是啥,難道叫“時間”?

記憶中,刁禪在火鍋的水霧中搖了搖頭,說出了一個詞——

是“詩歌”。

此時趙沒有看著舞池中的青年和老者,不,那已經不再是青年和老者,他們擺脫了被時間操控的皮囊,隻剩靈魂赤|裸相對。

詩歌開始的時候,時間就停止了。

一舞畢,老者保持著將青年擁在懷中的姿勢,嘴唇貼上他的鬢角,輕聲念了一句詩。

“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活的隨意。”*

遺址法則第一款,遺址不是夢境。

遺址不是夢境,它是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叢林,我們在夢境中埋葬死掉的自己,在叢林中野蠻生長,最後獲得在現實中活下去的勇氣。

“七絕,活下去。”

話語如珍珠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回響,悠悠水波漫開,時間像一條長河,河流洗滌了一切,河流帶走了一切,最後隻剩下白紙般潔淨的空間。

台柱與趙沒有四目相對。

趙沒有清了清嗓子:“走不?”話說現在該怎麽出去?

“A173已經被清空,我之前製定的運轉法則不再作數。”台柱抹了把臉,“現在這裏完全是空的,你隻要想出去,保持這個念頭,馬上就能出去了。”

趙沒有想了想,走到好友麵前,蹲下身,“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還要負責收尾。”台柱道:“總得弄出點什麽東西來糊弄一下政府,不然下次再有考古學家進來估計會被嚇死,還有李大強……”

“不用告訴我。”趙沒有擺手,“我這次進入A173就是為了你。”

成年人,求仁得仁。

台柱沉默片刻,先是給了他一拳,兩人又緊緊擁抱。

“走了啊。”趙沒有站起身,“下次戲院碰頭,記得請我吃宵夜。”

下一秒,尾音消散在一片純白中。

三十三層區的戲院已經許久沒有開過戲台了,德大爺氣的嗷嗷叫,每天都在走廊追殺趙沒有。據說原本的台柱有事外出,短時間內恐怕回不來,後來戲班子總算尋覓到了一位新角兒,連著演了一個多月的新紅樓,還算叫座。

下層區每天都有演不完的熱鬧事,很快人們就逐漸淡忘了曾經那位擅唱濟公的台柱。

到了臘月,東方人要在街區慶祝新年,病屠夫當街殺豬分福肉,給各家祭灶。趙沒有忙了一天,晚上幹脆翹班,把刁禪獨自扔在急診室,自己跑去停車場吃宵夜。他包了一輛燒烤車,邊吃邊喝酒,聽著戲院裏遠遠傳來的鑼鼓聲。

片刻後對麵的椅子被拉開,“這裏有人嗎?”

“你都坐下了還問有沒有人……”趙沒有抬起眼皮,話說了一半,頓住。

遠處戲台子上遙遙傳來一句,“且看他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

積石如玉,郎豔獨絕。

那風華無雙的青年坐下,朝他挑眉一笑。

“我叫柳七絕,認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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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活的隨意。——梭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