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園
作為精神病院急診科大夫,趙沒有倒是很能理解台柱的行為,此舉可以說相當有創意,想象力滿分。
把同位體的大腦換給現實中人,可能在道德方麵有點漏洞,並涉及某種哲學——當大腦替換成功,此時活下來的到底是同位體還是本體?決定靈魂的到底是頭腦還是肉|身?
不過這都是趙沒有自己的想法,病人出院便不歸他管,別人的人生也輪不到他來置喙,若台柱當真能求仁得仁,他這個朋友也就是蹭一杯酒罷了。
別把自己搞死了就行。
成年人可以全都要,隻要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趙沒有捋清了思路,覺得自己這個出發點挺有意思——他自以為對朋友釋放善意,保持中立姿態的同時等待恰當的時機伸以援手,但是出發點是什麽?為了讓台柱求有所得?
拉倒吧,隻是朋友死了他會難過。
而他不想難過。
如果不會難過,這人死不死都和他沒什麽關係。
所以果然利己心是人類行為的主要動力本原。趙沒有得出了結論,頓時神清氣爽,□□在大腦裏蹦迪,刁禪買的咖啡效果向來巨他媽好,今晚肯定是睡不著了。趙沒有思索片刻,決定趁熱打鐵,當即跑到七百七十七層高台跳水,大鵬展翅一躍而下。
氣球“砰”地爆開,他坐在大紅色的觀眾席中。
獅子跳過火圈,空中飛人灑下金色糖紙,禮花噴出橘色粉塵和藍紫的焰火,侏儒、巨人、蛇女、小醜和科學怪人在沙地上跳舞,飛鏢紮破轉盤,象群入場,魔術師的禮帽中飛出一大群白鳥,“Ladies and gentlemen!Welcome to the greatest Show!”
趙沒有判斷不出這是什麽時代,世界像一個巨大的馬戲團,遊樂園無邊無際。他從帳篷裏出來,在掛滿彩燈的街道上走了許久,周圍的景色從維多利亞時代的鬼屋到第三次科技革|命後的過山車和跳樓機,人群也是各式各樣的打扮,頭簪牡丹的仕女、身穿狩衣的公卿、傳教士、西洋貴婦、朋克少女還有嘻哈族……小孩子們大概是在過萬聖節,穿著陰森斑斕的骷髏衣,有的手裏還抱著石膏做的腦袋。
趙沒有進來是想試試運氣,看看能不能碰到那位開出租車的老先生,不過如今放眼望去滿街的車水馬龍——獅鷲拉著四輪馬車狂奔而過,飛毯在空中漫遊,掃把、紙飛機、風火輪、霍格沃茨特快的某節車廂,一輛汽車呼嘯著劃過月亮,是《回到未來》裏那輛能穿越時空的DMC-12。
總之這裏大概集合了全世界所有的瘋狂點子,實在不太可能找到一輛正常的出租車。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趙沒有適應速度極強,馬上找到一家街機廳開始沉迷。這種複古遊戲廳在大都會已經很少見,即使是下層區也不多,更受歡迎的是各種接入腦神經的沉浸式夢遊,最次也要是全息的。
這導致隻玩過全息遊戲的趙沒有在各式街機前被血虐,小孩們不樂意帶他,他變成了個火辣美女也不管用——青春期前的男孩隻在乎奧特曼。趙沒有沒見過奧特曼,根據描述試著變了一下,結果人家嫌棄他的泰羅沒有角,是山寨版。
迅速淪為遊戲鏈底層的趙沒有最後隻能去抓娃娃。
好在他的抓娃娃技術還行,一個小女孩兒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拽拽他的衣角,“阿姨,你能幫我抓個三月兔嗎?”
“換個稱呼我就給你抓。”趙沒有盯著玻璃內的抓手,目不轉睛。
小女孩兒思考了一下,果斷道:“你個婆娘!”
趙沒有手一鬆,玩偶啪嘰從管道裏掉了出來,“給你,小潑婦。”
“我要的是三月兔,你這個是紅王後。”小女孩不太滿意。
趙沒有:“瘋婆娘隻有紅王後。”
小女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哢嚓”擰掉了紅王後的頭,一二三預備起,開始嚎啕。
等小女孩的父親終於找過來,隻見抓娃娃機前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女郎穩如泰山小丫頭聲如裂帛,半截身體的紅王後在購物籃裏堆成小山,滿地都是娃娃頭。
“豆豆!”男人連忙上前,“又瞎鬧!”說著趕緊朝趙沒有道歉,“對不起啊姑娘,我這孩子不懂事我回去一定教育她……”
“誒沒事兒。”趙沒有拉動操縱杆,“您女兒嗓子不錯。”
小女孩光打雷不下雨,哭腔扯了半天一滴眼淚也沒有,這會兒家大人來了也不演了,從地上爬起來,對趙沒有道:“姐姐你耳力也不錯。”
趙沒有笑笑,夾出一個三月兔遞給她,“回去多喝點兒水啊。”
父親推了推小女孩兒,“快說謝謝。”
小女孩兒:“謝謝阿姨。”
趙沒有:“……”
這小女孩兒也是個奇人,他被搞得哭笑不得,抬頭看向她父親,“您這女兒可真是……”話說到一半頓住。
男人連忙教育孩子,“豆豆,要叫姐姐!”
“沒事兒,這兒人多,孩子當心別走丟了。”趙沒有擺擺手,扭過頭又去抓他的娃娃。
男人謝過,帶著女孩兒離開,不遠處等著他們的應該是女孩兒的母親,女人手裏拿著三個棉花糖,應該是打算全家一人一個,結果已經被她自己吃掉了一大半。女孩看得哇哇大叫,忙不迭跑過去搶,母親邊笑邊抬手逗她,兩個人邊蹦邊跳。
也真是一家人。
趙沒有投幣,轉動操控杆,抓手在機器裏裏搖搖晃晃,操作顯得有些失衡——他在透過玻璃反光觀察身後的一家三口。
那個男人是李大強。A173號遺址中失蹤的考古學家。
母女毫無疑問是他的妻小,在現實中早已喪生。
怎麽回事?難道李大強的能力也是造物?不對啊,他記得這人的能力明明是……趙沒有出現瞬間的走神,接著手一抖,機械抓手上的娃娃“啪”地掉了下去。
不遠處的小女孩聞聲回過頭,嘴咧到耳根,對他露出柴郡貓般的笑容。
“爸爸,他是假的。”
下一秒,李大強仿佛憑空出現在他的身後。
劇痛傳來,趙沒有恍惚間低下頭,看到從腹部捅出的刀尖。
這是李大強的能力,“遷躍”。
趙沒有已經記不清自己上次這麽狂奔是在什麽時候,德大爺要閹了他那次也沒有這個刺激。李大強似乎能操控遺址的一部分,許多生物都開始對他展開追殺,他現在身後簡直跟著一座侏羅紀公園。趙沒有仿佛被鎖定了,變成狼外婆變成烏蘇拉變成人猿泰山,卻還是能被發現蹤影,情急之下趙沒有變得五官都失了控,無意間掃到路邊的哈哈鏡,自己把自己醜的一個趔趄——他現在他媽的居然有三個胸。
這李大強怎麽這麽凶狠?是政府欠了他錢還是哪個同儕睡了他老婆?還是說他並不是唯一一個來尋找李大強行蹤的人,而其他人想要殺了李大強,所以這人幹脆先下手?
趙沒有邊跑邊舉起雙手大喊:“李大強!我不是來殺你的!我們談談!”
李大強比被出|軌老公傷透了心的原配還要不為所動。
趙沒有絕望,趙沒有想擺爛,趙沒有不敢擺爛,李大強的遷躍能力能迅速縮短時空距離,一旦被包圍約等於完蛋,他隻好借著人流混亂東躲西藏。最開始那一刀把他捅了個對穿,又橫著拉開,腸子嘩嘩往外流,趙沒有也顧不上給自己急救了,反正不傷到腦子就都能活,隨便打了個蝴蝶結塞回去接著跑。
說真的這刀工比他殺豬都不差,要不是被捅的是自己,他倒要讚一句好手藝。
對啊,我是殺豬的,我是屠夫,我為什麽要跑?趙沒有停了下來。媽的幹他啊!
他想起台柱之前說過,過量的情緒波動會導致考古學家在遺址中迷失——他現在應該就是這個情況,情緒被牽著走,無意間就成為了設定中被追殺的那一方。
反應過來後趙沒有迅速準備動手,這時半空一輛汽車駛來,直接把他撞飛了出去,下一秒車廂與地麵相撞產生爆炸,巨大的衝擊波裏有誰拉住了他的手,一路急行,片刻後喧嘩漸遠,趙沒有這才看清眼前的人。
老者一頭銀發梳在腦後,腰背筆挺,正是台柱的丈夫。
老先生把他帶到遊樂園的一座建築前,趙沒有剛要開口,對方在他肩上一拍,輕聲說了一句話,接著將他推進建築之中。
“這裏不安全,你先出去。”
隨即大門被關上,建築裏是一間鏡子迷宮。
趙沒有耳邊還回**著老人對他所說的話,片刻後才意識到對方為什麽帶自己來這裏。
他伸出手,做出一個環抱的動作,通過光的折射,鏡麵上出現了兩個對著的人影。趙沒有輕聲哼出旋律,跳完了一支探戈。
這裏確實和之前的A173號遺址有些區別,細節更加粗糙,比如之前的遺址必須跳一支雙人探戈才能離開,而此時兩麵鏡子裏跳的全是男步,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熟悉的抽離感從天而降。
再睜眼,已是大都會七百七十七層的夜空。
次日趙沒有難得往病院遞了假條,理由是工傷。
刁禪看到假條倒是有些驚訝,遺址裏的傷害不會帶入現實,考古學家的常見職業病都是精神創傷,但趙沒有人如其名,簡直沒有心肝,身邊死了人也不妨礙他睡得昏天黑地——所以他為什麽會請假?難不成病屠夫又上街茬架了?
趙沒有不在家,刁禪上街問過,昨夜無事發生。他又去了戲院,結果跟包的聽他說要找台柱,擺了擺手道:“您甭找了,人留了話,今兒柳老板不在三十三層區!”
台柱不在三十三層區,那麽便是進了遺址。
他從七百七十七層跳下,在雲中消失,量子磁場穿梭而過,睜開眼,身下絲絨椅套傳來熟悉的觸感,車窗外風景一閃即逝。
開車的老者對他笑了笑,遞來一支雪茄,“你來了。”
“你換了雪茄的牌子?上次在巴黎,你抽的好像是哈瓦那。”
“沒錯,我前幾天又讀了一遍凡爾納。”老者的嗓音溫和從容,“這是尼摩船長用海藻葉製成的金箔雪茄。”
打孔器切剪雪茄的聲音在車廂內響起,片刻後,煙霧在車廂中漫開,“不用開窗。”老者道:“海藻葉和榆木油的味道混在一起並不難聞。”
車窗外的景色已經變成了白茫茫一片,像老電視機沒有節目時出現的雪花點和噪音,“我們這是要去什麽地方?”
“時空的盡頭,故園。”老者笑得很平和,“出來的時間已經很久了,我想是時候回家一趟。”
出租車駛出隧道,前方出現一棟坐落在湖畔的古老莊園,似乎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中彌漫著蜂蜜和柑橘、龍涎和糞肥交織而成的濃鬱香氣,山坡上的葡萄田若隱若現。
他們穿過一道拱門,從側院進入房子,“來吧,這個時間的園子裏濕氣太重了。”老者下車,“我想廚房裏還有一些肉桂和橙子,我們可以煮一鍋熱紅酒。”
他們走過鋪著油氈布的走廊,盡頭的房間裏似乎有人,“回來了?”廚房門被推開,一個光著腳的少年正在啃蘋果,少年看到他們,突然一愣,繼而猛地拔高了聲音:“先生,你怎麽把他帶來了?”
“他就是你。”老者歎了口氣,“七絕,你總要接受的。”
“我知道他就是我,我親手創造了他!”少年拿起一把餐刀,猛地插在蘋果上,“他的本分是代替我活在現實世界,而不是出現在遺址裏,出現在故園!”
如果此時的房間中有俯瞰者,便能發現餐桌兩側站了三個人:少年,老者,還有一個肥胖的青年。如果俯瞰者對他們的身份更加清楚一些,就會發現,少年和胖子其實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
柳七絕。
少年時的柳少爺,還有肥頭大耳的台柱。
刁禪曾說,當年的柳七絕能將“造物”發揮到難以想象的程度。此時此刻的一幕便是鐵證。
柳少爺創造出了“台柱”這個造物,代替自己活在現實之中。
“我沒想打擾你,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台柱看了一眼身邊的老者,道:“我來是想告訴你,現實中他快不行了。”
少年猛地消了聲,片刻後吐出一句:“……那是你的職責。”
台柱寸步不讓,猛地上前一步,“你就要一直在這裏沉浸下去?逃避現實?”他拿起桌上的一瓶紅酒,“你這和醉生夢死有什麽區別?”
“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你才是被我創造出來的!”少年同樣上前一步,死死地盯著他,眼角泛紅,“我把你創造出來……我把你創造出來就是為了這個。”他猛地閉了閉眼,“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我做不到。”
台柱看著他,兩雙極其相似的眼睛互相對峙,片刻後成年人轉身,將手中的紅酒砸在桌沿,酒液爆開,滿地碎片。
少年的手在抖,片刻後抹了把眼角。
“還有一件事。”台柱背對著他站在窗前,“昨天趙沒有進入遺址後鬧出了很大的動靜,你知道嗎?”
“我知道。”少年盯著地板,光腳踩進豔紅的酒液之中,腳底被玻璃刺破。老者發出一聲歎息,連忙拿出紗布和碘酒。
少年坐在桌子上,看著老者為他消毒,纏上繃帶,語氣終於變得平靜下來,“你還需要再吃胖一點。”
“再胖我他媽的就沒命了。”台柱轉過身。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少年道:“你是遺址之中的量子造物,本不能出現在現實世界,即使我的能力能把你的形態穩固下來,前提是你體內必須盡可能收容現實世界的物質,碳水,脂肪哪怕是疾病,體積越大越好,否則你哪天很可能會原地溶解。”
少年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看著台柱,眼神流露出一絲興味,“你越來越像一個真人了。”
台柱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之前的精神狀態一直很平靜,平靜的不像個活人,不過這也對,你是我的造物,但也是我,現實世界本該讓你感到絕望。”少年說著朝老者伸出手,交疊在對方的掌心,“但是前段時間你突然開始精神波動,甚至出現量子溶解征兆,還被政府發現了蹤跡,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這是為什麽。”
“因為你開始在意現實了。”少年看他一眼,“那個叫趙沒有的神經病,你把他當做了朋友,對麽?所以你開始感知悲喜。”
“你提趙沒有做什麽?”台柱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1999年的那幫綁架犯,是你幹的?”
“我出去找了個小丫頭,給她做了一點暗示,如果趙沒有不具備考古學家的天賦,他就不會入局。”少年聳了聳肩,“別這麽看著我,我是在幫你,如果趙沒有徹底被遺址吞噬,他就是你真正意義上的同伴了……他可以永遠陪著你,無論是量子場閾還是壽命,沒有任何事物能把你們分開。”
不等台柱回答,少年又道:“或者趙沒有有沒有什麽在意的東西?就像李大強,我可以把一部分遺址的控製權分割給他,隻要留在遺址裏,他想要什麽都可以實現,這樣他就可以一直陪著你了。”
“你為什麽想要他一直陪著我?”台柱終於開口,“我憑什麽讓他在遺址裏陪著我?”
少年神色困惑,“你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便能做到這一步?”
“為什麽不能?”少年看起來更困惑了,“如果在遇到先生之前,我有一個那樣的朋友,我會願意的,大都會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台柱突然感到無話可說,決定換一個方向,“你剛剛說分割遺址的控製權。”
“沒錯,如果趙沒有願意,他又特別喜歡大都會的話,我可以在A173號遺址裏建一個大都會,然後把控製權交給他。”少年道:“不過他對遺址的掌控力可能會有些粗糙,但是沒關係,有什麽問題,你們可以隨時來故園找我。”
“你說建一個大都會?”台柱問。
“聽你之前的描述,趙沒有不是很喜歡大都會麽?”少年說著打了個響指,房間突然消失了,莊園的一切像是被無形的手擦除。接著少年在掌心聚攏一團空氣,憑空捏造,前方隨即出現了霓虹閃爍的街道。
這是三十三層區的街景。
“造物”的最高形態——創世。
正如耶和華在七天中創造宇宙,遺址中的一切物質,甚至是生命體都可以被創造,有如神的權柄。
所以A173號遺址對人類抱有極高的親密度,因為創造它的,即是人類本身。
少年再一揮手,一切如砂礫般消失,響指落下,他們又回到了莊園的房間之中。
“考慮一下?”少年看著台柱,“讓趙沒有成為遺址的一部分。”
老者歎了口氣:“七絕。”
“先生。”少年握緊了他的手,沒有回頭。
明秀的少年與臃腫的成年人,兩者在房間中形成一種劇烈的反襯,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台柱動了動嘴唇,剛要開口:“你……”
下一秒,房間門被猛地推開,“趙莫得你他媽在戲院給我留的什麽話?什麽叫今兒柳老板不在三十三層區?我他媽怎麽不知道我不在?”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
推門進來的胖子,正是台柱本人。
房間中此時有四個人,三個柳七絕和一位老者,隻見窗前的“台柱”伸了個懶腰,突然笑了起來。
肥胖的身軀開始變形,最後變得瘦削修長,變回原本相貌的趙沒有掏出一根煙,點燃。
在前一晚瘋狂馬戲團的奔逃中,老者救了他,將他帶到鏡子迷宮之前,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話。
“明天請變成七絕的樣子來找我,
“我會帶你去看全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