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黃金年代

大動脈出血會在十分鍾內死亡,腦死亡的時間是六分鍾,心髒停跳到猝死的時限為三十秒。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十分鍾、六分鍾、三十秒,也許是刹那之間。

趙沒有睜開眼,被巨大的裙擺糊了一頭一臉。

這是什麽地方——他先看到一條雪白大|腿,肉色絲襪順著肌膚蔓延至裙擺深處,再往上是一張年輕女人的臉,她叼著香煙濾嘴,正一隻腳踩在凳子上補妝。

房間裏到處都是鏡子,人頭攢動,發髻上插著鮮豔的羽毛,赤|裸的腳、鏤花束胸|衣、珍珠滑落的手臂、塗著濃鬱黑膏的眼皮……一隻乳|房猛地朝他撞了過來,像一顆碩大的星辰從天砸落。趙沒有連忙扶住她,這顯然是個喝多的女人,酒杯潑了他一頭一臉,栽在他肩膀上就開始嘔吐。

趙沒有是戲院的常客,以他的經驗來看,這裏似乎是一間女更衣室。

但是氛圍和戲院截然不同,那些五光十色的鏡子,深綠酒杯上的銀匙和方糖,還有門外傳來的狂熱音樂,那些激昂和弦、喝多的提琴手和醞釀著紅色風暴的鼓點——是康康舞曲。

趙沒有把懷裏撒酒瘋的女人掛在衣帽架上,來不及思考為什麽周圍的人竟對他一個異性熟視無睹,他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像一粒煙灰,瞬間融入了斑斕冶豔的調色板。

門外是一間巨大的舞廳,二樓包廂已經坐滿了人,畫家一邊喝酒一邊在速記本上塗抹,勾勒出燃燒著火焰和鑽石的舞台——舞女們從玻璃門後旋轉而出,頓足、踢腿、旋轉,最後猛地將巨大的裙擺掀開,足尖筆直地踢向掛著吊燈的天花板,癲狂喧嘩間春|光乍泄,擺弄拐杖的山羊胡子,塗著白臉的小醜,身穿天鵝絨外套的弦樂團,女人猛地向後仰去,脖頸拉出一道筆直的弓弦,最後一個高音迸濺,像溢滿汁水的紅日在柚木地板上爆開,絲綢襯裙飛上半空,掀起五光十色的狂瀾。

有人遞給他一杯酒,仿佛趙沒有也是一個深夜前來舞廳尋歡作樂的人。對方好像看出趙沒有的茫然,親切地為他演示這種酒的喝法,將裝著方糖的銀匙放在酒杯上,用水衝洗糖塊,濾下的糖稀與酒液混合,便能得到一杯波西米亞苦艾酒。

藍綠的酒液,色澤像女人的眼影,加水後變成混濁的乳白,散發著劇烈的茴香氣。

苦艾酒,康康舞。趙沒有環視四周,他好像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

他曾經見過這樣的地方,不是在三十三層區的戲院,而是在老電影、全息照片和古董畫作之中——康康舞,最初流行於工人階層的一種舞蹈,後來在歌舞廳風行。康康舞有一個著名的高踢腿動作,猛地將腿踢至鼻尖和耳側,康康舞女在練習時會準備一個高過門頂的氣球,用鞋尖將氣球破開。

這種舞蹈的原意是醜聞和流言,舞女們會穿上閃亮的絲襪和襯褲,在踢腿的瞬間掀開裙擺。

一捧玫瑰突然遞到趙沒有眼前,隨即大把鈔票被塞進他的褲腰。眼前人群狂歡,仿佛一間更衣室從半空砸下,到處都是甩落的絲襪和吊帶。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擠出一個身影,盯著他道:“趙莫得?西施?”

“誒貴妃。”趙沒有已經有點喝多了,舉著一杯苦艾酒朝他笑,“你怎麽還是這副樣子?”

“我他娘的才要問你呢,你怎麽回事?”台柱依舊是那副渾圓身軀,把兩邊的人擠得站不住,“找你半天,你怎麽成個女人了?”

“不曉得。”趙沒有既來之則安之,低頭看著自己的胸,“我察覺到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他說著托了托身前的兩坨軟肉,“我剛剛還找了個廁所看了下,不得不說我這變得真徹底,從裏到外……”

“你省兩句吧。”台柱看起來簡直想一巴掌拍死他,“看來你適應的還挺好,這就喝上了。”

不僅喝上了還泡上了,趙沒有現在這副身體是個前凸後翹的火辣女郎,他還去更衣室找了件束胸舞裙換上。都是男的,都好這一口,此時吧台邊圍滿了排隊給他買酒的男人,活脫脫一個瑪門。

趙沒有找了個空隙從人群中逃出來,跟著台柱走出舞廳,夜幕下旋轉著巨大的紅色風車,“我還想著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挑個順眼的睡了試試。”

台柱:“趙莫得你正常一點謝謝。”

“我這才是正常人思維好嗎?”趙沒有奇怪地瞅著他,“換你你不想?”說著又托起他那兩坨軟肉,像托著倆圓茄子似的懟到台柱眼前,“兄弟一場,要不先給你爽爽?”

台柱手抬起來又放下,忍了又忍,“老子不打女人。”

“不過說真的,我這到底是這麽回事?”他們站在煤氣燈下,趙沒有看著眼前馬車來往的街道,“我們現在是在遺址裏吧,那些給我買酒的是不是活人?”

“你可以把他們看做活人。”台柱道:“A173號遺址對人類很親切,這裏和現實世界的相似度極高。”

趙沒有指了指頭頂的煤氣燈,“現實世界?”

大都會連電力係統都更新了不知多少代,煤氣燈這種東西是黑市都很難買到的古董,這裏卻滿大街都是,放眼望去衣食住行,幾乎和現實世界就沒有一樣的地方,怎麽能算相似度極高?

“我話還沒說完。”台柱繼續道:“A173號遺址裏呈現出的世界樣貌,是人類曾經擁有過的現實。”

話音未落,台柱將兩指放在唇間,吹出一聲哨,一輛出租車應聲停下,“上車。”

趙沒有坐在後座上,車窗外掠過的仿佛是幾百年前的場景,四輪馬車來來往往,穿著製服鬥篷的車夫坐在轎廂前,身邊點一盞搖搖晃晃的油燈。街邊有許多露天咖啡館,紫羅蘭色的樓房向遠處延伸,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吸煙,品嚐牡蠣,偶爾有某間酒館突然打開,走出一群醉醺醺的人們,像一大桶向日葵潑進涼夜,人群逐漸壯大,他們一邊喝酒一邊高歌,空氣愈加灼熱,直到淩晨十二點的濕潤冷氣變成滾燙的夏日夜色。

趙沒有扭頭看向後車窗,遠處的地平線上星鬥回旋,滿月旋轉成巨大的漩渦,“……我在病院裏見過患者畫這幅畫。”

台柱在前頭嗯了一聲,“沒錯,那是梵高的《星月夜》。”

“我們現在是在19世紀末的巴黎,蒙馬特高地,你剛出來的那家舞廳就是著名的紅磨坊。”台柱道:“19世紀的最後四分之一個世紀,曆史上被稱為‘美好年代’。”

在這巴黎的美好年代,高級時裝開始出現,留聲機和電影放映機逐漸普及。城市的夜晚到處都在舉辦沙龍,詩人們用詩朗誦在宴會上換取食物,蒙馬特高地上聚集的藝術家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他們痛飲苦艾酒,這種讓人產生強烈幻覺的麻醉飲料,導致魏爾倫向蘭波開槍,王爾德爛醉著栽進鬱金香花叢,梵高喝完後割掉了自己的耳朵。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好時代,立體主義、野獸主義、超現實主義等一係列先鋒藝術在酒吧中醞釀,它們將惠及往後的數百年,再過半個世紀,薩特和波伏娃將在花神咖啡館相聚,存在主義聲勢浩大,海明威跨越大西洋而來,睡在主教大街74號房間的地板上。

在這19世紀的最後四分之一個世紀,他們坐著一輛出租車行駛在塞納河畔,這毫無疑問是超現實的一幕,此時汽車尚未進入大眾市場,馬車仍是最時髦的代步工具。然而河畔的男女卻對這輛明黃色的轎車安之若素,甚至有膽大的青年敲打車窗,遞來啤酒和香煙。

台柱從後視鏡中看他,“別喝了,接下來的行程還很長。”

趙沒有打量著窗外的夜景,塞納河吹來濕潤水汽,說不清這是寒冬還是夏夜,有人裹著厚重的水貂大衣,也有人光腳浸入河水之中,“你還沒回答我之前的那個問題。”他敲敲車前座,“我怎麽就變成女的了?”

“每一位考古學家在遺址中都會有一種獨特的能力。”台柱道:“以你現在的這種情況,你的能力很可能是‘變形’。”

顧名思義,趙沒有看了看自己現在的身體,突然閉上眼。

台柱:“你又作什麽妖?”

趙沒有:“我想試試能不能給自己變根幾把。”

“你盡管試。”台柱道:“變出來你就不算女的了,看我不揍死你。”

不知是不是台柱的威脅起了作用,趙沒有嚐試失敗,“我這能力是不是不太好使?”

“熟能生巧,多進幾次遺址就能掌握了,經驗豐富的變形者可以變成很多東西,甚至有人變成過空氣。”

“那貴妃你的能力是……”趙沒有猛地消音,繼而脫口而出一句:“操!”

出租車突然失控,撞開河畔護欄就衝了下去,他們跌入塞納河水之中。

預想中的窒息並沒有發生,仿佛穿過一道清涼水霧,他們現在行駛在一條海灣街道上,這裏已不是巴黎塞納河畔,海邊滿是華麗高大的白色別墅,像喬治殖民時期的建築風格,海灣上有一座碼頭,熠熠星空下,在碼頭的對麵,閃爍著一點幽微的綠光。

轎車駛過噴泉,眼前是一座燈火輝煌的別墅,現在他們的黃|色出租車不再有超現實主義特征了,反而顯得過於寒磣——從林肯到勞斯萊斯,四周停滿了各類豪車。

一群狂歡者正從別墅中往外走,像禮花炮噴出一大簇鮮豔彩條,不知誰將雞尾酒瓶扔向半空。女人們的裙子變短了,露出高跟鞋和小腿,束胸衣消失,直筒狀的裙擺鑲滿亮片和流蘇,她們大都剪著齊耳短發,煙熏妝,有的甚至穿上了吸煙褲和布洛克鞋。

半空焰火炸開,接著一台巨大的吊燈像鍾擺似的從門中撞了出來,砸碎滿地水晶,上麵還掛著兩個雜技舞者,人群爆發出尖叫和大笑。一輛敞篷車颶風般從旁邊刮過,車座上至少擠滿了一支足球隊,乘客都是穿著常春藤校服的年輕人,車廂搖搖晃晃,最後一頭紮進噴泉中。

趙沒有從車窗往外看,一個銀行家打扮的人遞給他一根雪茄,他聞了一口,“請問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什麽地方?您是夢遊到這兒的嗎?”對方大笑,“小姐,這是長島!”說著指向遠處,“那邊就是紐約了!”

趙沒有縮回去,問台柱:“這又是哪?”

“你沒學過曆史嗎?”

“大都會保存的人類文明史中,22世紀幾乎完全處於散佚狀態。”趙沒有道,“我當年的期末論文寫的是大都會城誌,可那也是2265年之後的事了。”

台柱指點著四周狂歡的人群,“八卦專欄作家、電影明星、百老匯導演、西西裏人——這裏是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曆史上被稱為‘爵士樂時代’。”

“看來我們來晚了。”台柱看著相繼離開的豪車,“派對剛剛結束。”

“誰的派對?”趙沒有問。

“看來你的文學學的也不怎麽樣。”

“這又關文學哪門子事兒了?”

台柱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指著碼頭遠處,淺水灣對麵的一點綠光。

“這是蓋茨比的派對。”

趙沒有在記憶裏扒拉了一會兒,“我好像聽過這本書,但是沒看過。”

台柱在控製盤上調了一下旋鈕,切換廣播頻道,片刻後車載音響中傳出一陣深沉的男中音——

“在我還年少稚嫩時,父親便給了我一個忠告,至今縈繞在我的腦海……”*

他們順著海邊公路往前開,路過好萊塢山,日落大道兩側豎滿電影廣告牌,卓別林在夜幕中露出神秘微笑,這是20世紀的30年代,好萊塢的黃金時代。不久之後彩色電視出現,傑克凱魯亞克駕駛卡車呼嘯著碾過66號公路,垮掉派詩人在格林威治村舉辦音樂會,時間來到1961年,加加林進入太空。出租車駛出隧道,地平線遠處有烈焰騰空而起,咆哮著衝向群星之間。

“那是阿波羅11號。”台柱道:“1969年7月16日,人類首次登上月球。”

這是人類探索太空的黃金紀元,“太空熱”將持續數年之久,大衛·鮑伊為自己塗抹紅色顏料,穿上高跟鞋和絲綢禮服,扮演雌雄同體的外星生物齊格星辰,吉他手在酒吧中砸琴,唱片公司與電台合作,廣播中傳來貓王、披頭士、滾石、齊柏林飛艇和甲殼蟲樂隊……這同樣是搖滾樂的鎏金歲月。

車窗外的風景飛馳而過,從鄉村到平原,從平原到荒漠,再從荒漠到都市,他們路過一個又一個黃金年代。時空在這裏失去了約束力,仿佛掉進兔子洞,或許後備箱裏還飼養著某種蜘蛛狀的高維生物,可是那又如何?出租車駛過一家收費站,可口可樂公司的自動販賣機閃閃發光。

他們進入城市大橋,泡沫般的光影在四周浮動,街道兩側的大樓掛滿了廣告牌,有如彩色編碼溶解在夜幕之中。黑色轎車上走出塗著白臉的藝伎,她穿著絢爛的和服,在歌舞伎劇場前微微躬身。

“這裏是1980年的日本銀座。”台柱道:“著名的泡沫經濟繁榮期。”

又是一個好年景。

出租車拐進一條窄巷,大排檔的香氣爆開,趙沒有發現路邊的廣告牌變成了繁體字,飛機低空壓過高樓,電線杆縱橫交錯。美發廊裏滿是顧客,女人坐在半球形的燙發機中,旋轉燈牌在玻璃窗上投出紅藍光影,年輕人圍在迪斯科舞廳中看電視,武俠片剛剛結束,片尾曲唱著一首粵語歌。

台柱將鈔票遞出車窗,接過兩碗炒麵,“這是90年代的香港。”

炒麵裝在白色的泡沫餐盒裏,趙沒有掰開一次性筷子,“不下車轉轉?”

“今天主要是帶你熟悉流程,以後再來可以慢慢逛。”台柱對出租車司機道:“先生,走西直門橋,進二環。”

出租車在朱紅大門前停下,宮牆巍峨,長安街對麵是世界最大的廣場。台柱狼吞虎咽地將炒麵吃完,開門下車,“到了。”他敲了敲後座車窗,“下車。”

趙沒有推開車門,先□□澀北風拍了一臉,三十三層區常年陰涼,他鮮少感受到這種冷刀烈酒般的寒意,“這是什麽地方?”

“21世紀,北京。”台柱看著眼前恢弘的宮殿群,“今夜是故宮的第一場雪。”

他們走上角樓,深紅宮牆在雪中蔓延,牆外是燈火輝煌的都市,牆內是寂靜龐然的宮城,趙沒有掏出一根煙,想了想又放回口袋,“真是個好時代。”

“你今天看見的都是好時代。”

“我應該回去看一下19世紀到21世紀的曆史了。”趙沒有有些感慨。

“文盲。”台柱瞥他一眼,“以防你不知道,人類最初的兩次世界大戰都是在20世紀爆發的。”

趙沒有一頓。

“這也是人類文明逐漸失控的兩百年。”台柱道:“從第一次工業革|命到第三次科技革|命,經過20世紀的萌芽,21世紀的孕育,人類文明在22世紀抵達巔峰——至於後麵發生了什麽,雖然大都會中沒有保存這段時間的曆史,但你應該聽說過獵戶座戰爭。”

趙沒有看了一會兒遠處的雪,道:“但我還是覺得這是個好時代。”

這是依然能仰望星空的時代,宇航員在空間站中演奏薩克斯管,有那麽多的黃金歲月可供追憶,人們在電子夢境中搭建賽博未來。恢弘的宮牆尚未倒塌,山脈與湖泊尚未成為全息影像中的一抹群青,羅馬尚未沉沒,詩人尚未滅絕,人們在想要跳舞的夜晚便可跳舞,蒙娜麗莎的真跡依然保管在毀於大火前的盧浮宮中。

“我想到一個論點。”趙沒有突然道:“是不是過去的歲月都可以被稱作黃金年代?”

台柱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所有百無聊賴的現在都會成為流光溢彩的過去,而過去,也曾經是一個被夢境狂想的未來。

台柱不知從哪裏掏出一隻臉譜,扣在頭上擺開架勢,天地間白雪紛飛,老生在城牆頭悠悠開口,唱出一段四平調:“孤忙將木馬一聲震,喚出遞茶送酒的人——”

這是《遊龍戲鳳》中正德帝與鳳姐的對台,通常由生旦對唱,此時台柱分飾兩角,先以老生唱腔起四平調,隨即又是一段嬌俏旦嗓的西皮流水:“月兒彎彎照天下,問聲軍爺你哪裏有家?”

趙沒有看得有趣,忍不住接了一句,笑道:“為軍的住在這天底下。”

“住了。”鳳姐嗔道:“一個人不住在天底下,難道你還住在天上頭不成?”

正德帝語帶戲謔:“我這個住處,與旁人是大不相同。”

鳳姐眼波流轉,“怎麽不同?”

正德帝袖袍一揮,指向琉璃瓦上愈加豐厚的大雪,“我就住在這紫禁城內——”

他們搭茬唱完了一整場,台柱摘下臉譜,看向雪中的城市,“趙莫得,你說的沒錯。”

“這確實是個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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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一章 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