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幕後

“來——請《佛說》的各位演員看鏡頭，三、二、一，開始！”

房間裏響起清脆的打板聲，攝像機開始運轉。

（錄播室，鏡頭對準一張長沙發，上坐數人）

趙沒有：“呃，說點什麽呢……”（撓頭，清嗓子）“咳，本來我們這兒是沒有這個節目的，至少等老三出來了才好湊一桌，但是吧老板娘哭的實在是太慘了，沒轍，大晚上急吼吼把人從被窩裏撈出來上工，你說上哪兒說理去，按理說今兒才剛殺青，哥這睡衣都沒換就被你們化妝師抹了一臉牆皮醬子……”

（說著起身展示鏡頭下的拖鞋大褲衩，腿毛沒刮）

（被旁邊的柳七絕摁下去，刁禪拿過話筒）

刁禪清了清嗓子：“如各位所見，這是一期《佛說》幕後加急節目，現在是2023年4月2日夜21點34分，驚聞著名音樂家阪本龍一先生去世，《佛說》劇中曾引用過阪本先生的著名曲目《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劇本創作過程中也深受阪本先生啟發，因此今夜劇組齊聚於此，談一談拍攝過程對配樂的些許感想，謹以此，追念這個時代偉大的作曲家、音樂製作人、歌手、演員、鋼琴家，阪本龍一先生。”

柳七絕：“是這樣。”

小先生：“阪本龍一先生是一位優秀的音樂人，他的去世是這個時代的遺憾。”

趙沒有：“老板娘已經在劇院後台哭成傻子了。”

工作人員：“那請各位談一談在《佛說》拍攝過程中，關於阪本先生配樂的感想？”

趙沒有：“錢哥還在路上，我等等他，S49號遺址主要是刁禪的戲，讓他先說吧。”

刁禪（思索片刻）：“嗯……我想一想，首先觀眾們最直觀的感受肯定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這首配樂，它是第16幕的標題，不過其實這支曲子在第13幕《荒謬、失敗、盛大》就出現了，我的程序母親彈的就是這支曲子，我們用它完成了一場‘分娩’。不過我想在這一幕，我媽的感受應該更深一些。”

刁夫人接過話筒，“是，其實當時關於這一幕應該用什麽曲子船長、呃也就是我們劇院老板娘考慮了很久，也詢問過我們的看法。《佛說》這部戲很多情節都有音樂的暗線，比如一開始出現的《Fly me to the moon》，先生和柳七絕在一起聽過的《Casablanca》，後期的《加州旅館》……本來最開始在第13幕的時候我們的想法是使用一些基督教風格的音樂，比如《even if》或者是格列高利聖詠，畢竟在這一幕是人造人兒子和程序母親的一場戲，其中涉及的方麵有很多，包括倫理和哲學議題，再加上佛說設定在25世紀，可以用中世紀的宗教音樂和後現代實現一個風格上的對衝。”

刁禪：“我記得那個時候船長還問過我《Remember》這首歌怎麽樣，這支曲子是著名電視劇《Skam》的配樂，也是出現在一個教堂場景裏，不過最後被否了。”

刁夫人：“對，船長覺得有歌詞不太好，第13幕這種場合的配樂應該、怎麽講，純淨一些，即使是激烈或者恢弘的，也應該是完全由音符組成的對衝，歌詞加進來就顯得雜亂了。”

刁禪：“其實一開始第13幕的劇本沒有‘分娩’這個情節，最初的情節設計就是刁禪和母親用一支曲子完成了道別，最後以母親的自殺為結束。”

刁夫人：“是的，13幕的劇本改了很多次，最後船長決定用《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時候其實我是有點驚訝的，當然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

刁禪：“但是乍一聽好像和自殺這種情節不太搭配。”（笑）“畢竟阪本先生這支曲子以我一個外行人的感受來說，更像是冬去春來的感覺，寒冰之下河流解凍，是破土的生機。”

工作人員：“那麽為什麽最後還是選了這支曲子呢？”

（刁夫人和刁禪都笑了）刁夫人答道：“因為增加了‘分娩’這個情節。”

柳七絕（舉手）：“我插一嘴，‘分娩’這個情節是船長個人對《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這支曲子的解讀，並非絕對客觀立場，這支曲子最初是《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這部戰爭劇情片的配樂，講述了兩個軍人在二戰時期的隱晦愛情。電影和曲子都很不錯，觀眾們有興趣可以找來欣賞，相信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看法。”

小先生：“《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這支曲子最耳熟能詳的地方是從十六分音符的密集跳音開始的，通常這個地方會有小提琴配樂，如果是第一次聽，確實很振聾發聵，我記得我第一次聽的時候在這個地方被驚得打了個抖。”（笑）

趙沒有：“你們是不知道，當老板娘把這曲子循環了一晚上，早上我進去她屋裏那個煙味兒啊，蚊子都得被嗆死。”

刁禪：“其實劇本裏麵有很多關於這支曲子的暗示，比如‘十六分音符的密集跳音中，他十六年的短暫人生轉瞬而過……’這裏指的就是曲子中十六分音符那幾個小節，真的很精彩，然後就是‘分娩’的這個描寫，因為這一段是小提琴和鋼琴的合奏，高低音階的節奏是不太一樣的，小提琴更清亮一些，像初生，鋼琴的低音伴奏就更有，嗯，怎麽說呢，母親在手術台上喘息的感覺？所以很容易就會聯想到分娩，母親在分娩時其實是一個對比很強烈的場景，幾乎可以說是在以母體的生命為代價去換取孩子的新生，這種對抗，一部分會被愛消解，一部分則會長久地存續在母親和孩子的親緣關係中。”

小先生：“是一個很複雜的母題呢。”

刁夫人；“劇本中還有一句是‘女人的身體被切分為753個組織切片’，其實是暗示譜子中的753個音符，不過曲譜版本不同，好像音符的數量也不太一樣。”

刁禪：“總之確實是很精彩的一場戲，我很喜歡其中關於對‘母親’的詮釋，消解了一部分傳統母性中為家庭的那種純粹的奉獻感，是在孕育和死亡中尋找自我，其中死亡和生育之間也有很多……”

柳七絕（打斷）：“船長說了別說那麽多，一千個讀者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又不是閱讀題，咱們劇院不出標準答案。”

工作人員（打圓場）：“看來各位都很喜歡這一幕戲啊，那麽除了13幕呢？還有沒有別的幕次是各位想要談一談的？”

刁禪：“挺多的，比如說第16幕的題目就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工作人員：“對，第16幕中提到了貓咪趙不叫的小名是‘勞倫斯先生’，很多觀眾都表示沒有看懂它的名字因何而來，請問這其中是有什麽暗示嗎？”

刁禪：“這個不如讓趙莫得來說。”（把話筒遞給趙沒有）

趙沒有：“啊，這個啊，其實我想說有的真的是你們想多了，藍色的窗簾就是藍色的窗簾，第二棵棗樹就是第二棵棗樹——好吧好吧刁禪你別掐我，這個裏麵確實有點說法。”

（想了想繼續）“其實在第9幕就提到過，進入S45號遺址的方法是談一支鋼琴曲，這個曲子就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然後就是第13幕的分娩場合，刁禪和刁夫人的合奏也是《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這支曲子，但是直到第16幕之前劇本裏都沒有直接說過鋼琴曲的名字，所以第16幕的最後一句——‘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是在暗示之前的曲子的名字。除此之外因為趙不叫的小名是刁禪取的嘛，然後趙沒有在劇本裏隻會彈一首曲子還是上大學的時候刁禪教給他的，其實刁禪教他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趙沒有有朝一日會進入S45號遺址的準備了，給趙不叫取名叫‘勞倫斯’是一個彩蛋，畢竟這隻貓是絕絕製造的，又跟了我姓趙，那麽作為朋友的贈禮和紀念，刁禪也會想在它身上放一些自己的痕跡，所以就有了‘勞倫斯先生’這個名字。”

（攤手）“最後一點文中沒有明寫，其實刁禪的銀行卡密碼就是聖誕節日期。”

工作人員：“原來是這樣。”

趙沒有：“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暗示，老板娘這會兒喝多了，她哭完就開始喝酒，喝完酒估計就要撒酒瘋了，這會兒也不好去問她，大家別見怪。”

工作人員：“好的好的，之前各位主演為我們詳細介紹了《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和《佛說》之間的淵源，那麽請問《佛說》這部戲中還有別的關於阪本先生的內容嗎？”

趙沒有（拍大腿）：“這個錢哥知道！錢哥到了沒有？他和木葛生那幫人吃火鍋還沒吃完呢？這都幾點了？”

（被刁禪捂嘴）“這是《佛說》劇組，別串場！”

趙沒有：“嗐大家都一個劇院老板誰跟誰啊，下了戲都是一家人——誒錢哥！錢哥來了！”

（錢多多入場，攝像頭轉播，在趙沒有身邊落座）

（接過工作人員話筒，點頭）“大家好，我是錢多多。”

趙沒有（瘋狂鼓掌）：“歡迎錢哥！”（湊過去小聲問）“錢哥你吃好了沒？這邊其實不用急……”

錢多多（小聲回複）：“我不急，但是木葛生被我灌趴下了，我再不走柴束薪就要急眼了。”

趙沒有（小聲）：“下次我跟你去，他要是敢急眼……”

錢多多：“怎麽？”

趙沒有：“……我就跟他喝，當大哥了不起啊。”

錢多多：“……你酒量確實是可以。”（說完坐直清了清嗓子，正色）“我剛剛在外麵聽場記說了一些這次的錄播提要，關於阪本先生對《佛說》的影響，其實可以追溯到劇本誕生之前。”

“《佛說》的構思其實是從2022年開始的，2022年11月29日神州十五號發射，我陪船長觀看了整個發射現場的直播報道，她就是那天晚上有了講述一個關於星海的故事的想法，再之後，2022年12月18日，阪本龍一先生舉辦了‘Playing the Piano 2022線上音樂會’，船長看的是淩晨場，看完之後她對我說，她知道自己要寫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了。”

“那之後船長又看了阪本先生的傳記《音樂即自由》和紀錄片《終曲》，書中阪本先生提到過自己年輕時曾經躺在浴缸中抽煙寫曲子，這個畫麵就是後來《佛說》中第21幕場景的由來，紀錄片中則記錄了阪本先生在YMO時期的一些現代主義妝造和音樂理念，也是《佛說》的重要靈感來源，我印象很深的是當時陪船長看這部紀錄片，裏麵有一個畫麵是阪本先生塗著眼影的照片，那時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塗著藍色、紫色還有熒光綠的眼影，隨後的畫麵就是小孩子坐在遊樂園五顏六色的旋轉馬車上，還有櫥窗裏穿著白色絲綢的玩偶……真的給人很奇妙的感覺，像是很舊的電視機突然播放，很夢核，這種萬花筒般朦朧的美也是《佛說》重點塑造的情感之一。”

“在《終曲》中阪本先生曾經說過——‘我認為日本現在已經成為世界領先的資本主義國家，科技會不斷發展，逐漸脫離人的掌控，對此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但我始終對科技的不穩定因素保持警惕，例如災難或噪音。’我想，這種想法大概也影響到了船長吧。”

工作人員：“看來的確是很有一番淵源了。”

錢多多：“沒錯，當然，除了大眾耳熟能詳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阪本先生還負責了著名電影《末代皇帝》的配樂，其中有一些場景音樂也影響到了船長關於《貪得無厭》的構思……”（看向趙沒有）“這個能說嗎？”

趙沒有：“不能說，不過現在老板娘喝多了，醉得不行的那種狀態，所以錢哥你剛剛說的話她不會知道的。”

錢多多：“好吧，那麽還是說回《佛說》，其實《佛說》的創作很即興，就像是阪本先生在自傳中提到的‘上街發傳單’的狀態，他是這麽說的——‘我當時的心情或許就像是小孩子會對喜歡的人搞惡作劇一樣，所以才會跑去發傳單。如果沒有特別的熱情，怎麽可能刻意做傳單去發放，做這種麻煩的事。那種感覺大概就像是寫情書一樣吧！’船長的創作大概也是這種心情，一種理直氣壯的情書，裏麵寫滿她瘋瘋癲癲的絮語，比如音樂，比如科幻，比如萬寶路香煙和M記，再比如現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采訪，一封遞交給彼世之人的書信。”

（說著，他坐直了）

“在紀錄片《終曲》中，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場景，是阪本先生在彈奏一架被海水浸泡過的鋼琴，我們或許會想，這種走調的音樂怎麽能稱得上音樂呢？但事實或許可以有另一種解讀，正如阪本先生在片中所說：‘工業革命開始創造出鋼琴這種樂器，有很多是像這樣大概有6年曆史的木頭層層重疊，通過巨大的壓力，耗時半年固定，把它嵌入到磨具中做成了琴的形態。聽說這些琴弦，也是承受了幾噸的壓力，把原本存在的自然物質通過人類的工業加工、文明的力量，把自然嵌套在磨具裏。如果音準不對，人們會說走音了，實則是這些自然物質正在拚命掙紮要回到過去的樣子，海浪一瞬間湧上來，這鋼琴便回複到了自然的形態’。”

“或許，麵對阪本先生的離去，我們也可以說，他是回到了生命自然的形態。”

“死亡如海浪湧入此岸，將人推入往生，但總有一些事物可以跨越生死而經久不絕，比如文學，比如音樂。”

“今夜我們談論死亡，正如我們讚美生命。”

（工作人員適時插入）“敬阪本龍一先生。”

錢多多：“讚美他可敬的一生。”

趙沒有：“晚安，阪本教授。”

刁禪：“他是一名偉大的音樂家。”

刁夫人：“聖誕快樂，阪本龍一先生。”

柳七絕：“終曲未終。”

小先生：“譬如朝露，藝術千古。”

（錄播要結束的時候，工作人員攔住趙沒有）

工作人員：“趙先生，能否為我們透露一些劇院演員們現實中的生活狀態？比如《紅白囍》的主演們現狀如何？還有您和錢多多先生是否真的在一起了？”

趙沒有（攔住要回答的錢多多，笑了笑）：“為什麽要對所有事物都尋根問底呢？為什麽不在現實與想象之間留下一些餘地呢？《佛說》中的25世紀與現實中的21世紀，誰知道我們現在是否生活在不為人知的遺址之中？就像阪本教授的離去，或許，他隻是在屬於自己的遺址之中再次奏響了鋼琴的旋律，又有誰知道呢？”

工作人員：“可是……”

（一輛車在劇院門口停下，柳七絕打開車門）“趙莫得，上車！”

趙沒有（抓住錢多多跳上車）：“老板娘就在後台喝酒呢！這會兒估計她也醉得差不多了，您問什麽她都會回答的！您還是找她去吧！回見了您內！”

（工作人員找到後台，無奈船長已經爛醉，隻好在采訪稿中寫道）

今夜，我們談論音樂與死亡。

原子構成的星光跳動在心髒之上。

在浩瀚宇宙裏。

我們都會，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