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烏發碧眼
實驗大樓的地下室裏曾經關著一個瘋子。
據說，他殺了人。
很多次。
——《觀察員手記，編號XXXX》
錢多多第一次殺死趙沒有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
自古都爆炸後，大都會政府和南極方麵接收了他的最高權限，經研究發現，錢多多的人格完善度並非無法再提高，關鍵在於趙沒有。
這個錢多多曾經的造物者，就是推進人格完善度的核心。
實驗室根據趙沒有生前的經曆製作了一個人生模型，無數劇本根據這個模型被設計出來，錢多多和趙沒有相逢後相愛，最後以趙沒有的死亡為結束——事實證明他們的推測很正確，趙沒有的確是推進錢多多人格完善度的關鍵。區別在於之後的無數場輪回實驗中，趙沒有不再是錢多多的造物主，而是和他一樣的實驗體。
最初的幾場輪回實驗進行得很順利，實驗體的大腦被仔細保管，根據一場場劇本投放進人造軀體之中，趙沒有是最優異的幾個實驗體之一，幾乎在每一場輪回中他都成功成為了考古學家，和錢多多相遇。或許是因為當初量子炸彈爆炸時他們距離爆炸點最近，實驗室在進行大量樣本篩查後發現，這兩個人就是打開新的量子場閾的鑰匙。
一條通往新的量子場閾的道路被設計出來，他們從大都會底層的電梯入口直達九百九十層，不斷打開新的遺址，然後趙沒有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有時死於遺址中的意外，有時死於劇本中安排好的一次人為謀殺，實驗室在錢多多的最高指令裏安裝了趙沒有的大腦優先級，如果在遺址中遭遇突**況，不惜一切代價，必須保住趙沒有的腦子。
意外就是這麽發生的。
在某次輪回中，趙沒有和錢多多再次探索了000號，後來那片新發掘的量子場閾成為S30號遺址，在那場探索中，趙沒有突然出現了溶解征兆，精神波動劇烈，有點醫學常識的人都看得出來，這種情況下如果搶救不及時，趙沒有很可能會陷入腦死亡。
錢多多的權限指令迅速作出了反應——在他尚未來得及用造物變出任何搶救器械之前，他先一步取出了趙沒有的腦子。
然後放入政府事先準備好的培養缸中。
做完這一切，錢多多呆滯地看著自己滿手的血，還有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軀體——他知道準確來說地上的屍體不是趙沒有，隻是一個模仿了趙沒有形貌的人造軀體。但是。但是。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識到，當體內最高權限生效的時候，他無權做出任何反抗。
係統內的記憶畫麵播放著他剛剛殺死趙沒有的全部過程，飛濺血肉帶來的衝擊性和他動手時冷靜高效的神色形成了暴烈的對比，開顱取腦的過程很迅速，切開頭皮，鋸開顱骨，切斷脊髓和神經線，剝離腦底硬膜……他甚至沒有意識到手下的軀體全程都在慘叫，他的耳畔隻有最高指令發出時天打雷劈的警報聲——警告，一切以保全大腦為最優先——警告，一切以保全大腦為最優先——最高權限警報——最高權限警報——
這一場輪回實驗結束後，實驗室驚訝地發現，錢多多的人格完善度漲幅比之前都要高。
實驗員們做了各種各樣的推測，再次經曆幾場實驗後，他們認為，推進錢多多人格完善度的關鍵在於趙沒有，或者說，是趙沒有的死。
實驗室得出了結論。
最好的辦法，是讓錢多多親手殺掉趙沒有。
在那之後，實驗室為趙沒有設計的人生劇本裏，七成以上的結局他會死在錢多多手中，之所以不是百分之百並非出自什麽人性化考慮，隻是因為實驗室發現，如果錢多多親手殺死趙沒有的次數太頻繁，他會失控。
不過錢多多的失控也是實驗室研究的重點課題，實驗大樓中有一間特殊的玻璃實驗房，每當錢多多對外情緒表露的太劇烈，武裝部隊就會強行把他押進玻璃房中。
隻除了一次。
他們把他關進了實驗大樓的地下室。
這場關押並沒有多少人知曉，關押時間總計24小時，有監視人員從頭到尾進行觀察記錄，但是和其他時候政府對錢多多的嚴加看守相比，這的確算得上一場疏漏。不過並沒有什麽人對此置喙，這場關押手續齊全，程序合規，監視器從頭到尾顯示正常。
當天隻有一件事脫離了應有的軌跡，但直到很久之後，實驗室才有所察覺。
“圖書館”裏丟了一具屍體。
實驗大樓的地下室裏曾經關著一個瘋子。
他有一雙綠眼睛。
——《觀察員手記，編號XXXX》
“圖書館”是一個特殊稱呼，實則是用來儲存趙沒有曾用軀體的大型冷庫，研究發現，大腦並不是人體唯一的記憶和情感來源，比如說胃其實就是一種精妙的情緒器官，因此除了趙沒有的原生大腦被精心保存並使用，他在輪回實驗中使用的數量龐大的軀體也是珍貴的樣品。它們有的被整個浸泡在培養皿中，有的則被經過精細的分割，製作成數百萬個組織切片。“圖書館”中有著按照檔案學原理嚴格規劃的分類區域，用首字母進行索引，隻要你具有耐心，甚至可以找到某具軀體在接吻時的唾液分泌樣本。
很長一段時間裏，錢多多並不知道圖書館的存在，後來他偶然發現，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失控，好在實驗室反應迅速，幾個月後，這件事終於被平息下來，錢多多再次投入使用。
但不為人知的是，錢多多在自己的這場失控中發覺，當他的情緒波動達到一個閾值，似乎可以衝擊大都會政府對他的最高控製權。
自古都爆炸之後，錢多多體內的意識變得複雜而混沌，趙沒有為他設計的人格程序被佛陀一點一點滲透，有時他是政府全盤操控的一具傀儡，有時他是搭載佛陀的容器，他逐漸意識到很多事確實回不去了，比如說他再也不能像古都那時，擁有絕對的自我掌控權。
確切來說，在古都的那段歲月裏，由於人格程序的不完善，他也算不上擁有絕對的自由意誌，隻除了一個瞬間。
在量子炸彈引爆之前，趙沒有將他的自我使用權交付給他的那個瞬間。
第不知多少場輪回實驗中，錢多多看著再次死在自己手中的趙沒有，靜靜地想。
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瞬間是真正“活著”？
哪怕隻有一秒，或許便足矣。
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政府的監視和操控中，有時他甚至不具備自由行動的能力，他在一場場輪回實驗裏仔細觀察了九百以上的所有核心區域，精心籌備並謀劃，最後，他開始頻繁地殺死趙沒有。
按照實驗室的劇本，他至少要等到趙沒有愛上他，才算真正完成一場輪回，但在那段時間中錢多多像是患上了某種不知名的病毒，他甚至等不及和趙沒有相遇後遞上一個吻，輪回剛剛開始，故人們在第一個十字路口相逢，他便開槍將他射殺。
實驗室為此忙碌許久，試圖找到錢多多違反劇本的原因，甚至為了收集樣本，他們不得不額外設計了幾場輪回，錢多多在一次次殺死趙沒有的過程中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按照程序設計，他不能反抗大都會的實驗指令，自然也不可能違反劇本，但是殺死趙沒有給了他這個契機。
雖然死去的是趙沒有，但是在一次次謀殺的堆砌中，錢多多的情緒之劇烈不亞親臨自己的死亡。
終於，當圖書館中趙沒有的屍體堆滿了一個新的樓層，錢多多對大都會政府的最高控製權終於衝擊到了一個閾值。
其實這閾值並不多，否則很容易被實驗室察覺，他將數據控製在一個精確的毫厘內。
然後，獲得了絕對自由的一個小時。
在這一個小時中，他不再是政府掌控中的實驗體，也不是搭載佛陀的人體係統，他是錢多多，也隻是錢多多，一個誕生於古都的造物，一個已死之人的愛人。
獲得這一個小時之後，錢多多做了幾件事。
他先是修改了實驗室的關押指令，將自己的關押地點改在了地下室。這裏的監控器不如玻璃實驗房先進，很容易便能突破，繼而他修改了監控畫麵，這樣從觀察員的視野看來，隻能看到一個低著頭的人縮在角落裏。
隨後，他潛入了九百層的核心實驗室。
在九百層，每一個考古學家都有一個核心實驗室，實驗室編號對應著他在遺址中的探索主場，錢多多潛入的這個，編號為A173號。
他的時間卡得很準，潛入實驗室的時候柳七絕剛剛結束一場輪回實驗，大腦浸泡在培養皿中，正在準備進入腦手術。
錢多多更改了他的手術程序。
錢多多很清楚，大都會政府對他的監控等級極高，隻憑他一己之力很難在無數場實驗中殺出一條生路，他需要幫助，刁禪已經死在了某一場實驗裏，如今還保留著原生大腦的故人，除了小先生，隻有柳七絕。
他更改的腦手術程序會讓柳七絕獲得短暫的清醒，政府對柳七絕的監控並不嚴密，作為最早期的實驗體，他並非實驗室最珍貴的樣品，容錯率很高。以錢多多對柳七絕的了解，隻要能夠短暫清醒，他必然會抓住這一線生機。
然後以命相搏。
一個小時過的很快，最後的十幾分鍾裏，錢多多去了圖書館。
他找到了一具屍體，是這圖書館中最早的藏品。
也是趙沒有最初的原生軀體。
他做了一件事。
吃掉它。
錢多多精確計算過吃掉趙沒有需要的時間，他不需要解剖，因為趙沒有早已被解剖為無數碎片，他找到了所有他能找到的編號為631號的軀體，這是趙沒有原生軀體的編號。實驗室為錢多多設計的人造軀體在這時起到了很大作用，他不必困於正常人類的進食障礙，從細嚼慢咽到風卷殘雲，暴烈如雷電劈開墓穴，最後他找來了一大桶胃酸，按照實驗室數據配比，把剩下的標本切片全部溶解。
再導入自己體內。
他注視著趙沒有的軀體逐漸消失。他吃掉了他。那是在溫涼的血與肉、繁茂骨架之下，隱藏著的，無數個磅礴的紅口白牙的吻。男人食肉何嚐不是性|交的一種呢？唇齒間碾轉吞咽，經過肥厚喉舌激起腹內的暖意，戰栗並顫抖，最後自腸道而出。這食欲愛欲，皆為本能。何以見得愛就比吃更高級？他想趙沒有將他的生理性別設置為男性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男人在食欲上更誠懇，更少作欺瞞——那是女性更為精通的一種詐術。
一個小時後，觀察員有些驚訝地察覺，關在地下室裏的那個實驗體，那個傳說中的瘋子，自從被關押進來後一直保持著低頭的姿勢縮在角落裏。
他突然動了。
觀察員第一次看到他的臉。
他有一雙綠眼睛。
我將你葬於我自己，以豐沃血肉喂養愛欲，從此瞳孔中永駐無盡春意。
實驗大樓的地下室裏曾經關著一個瘋子，一個烏發碧眼的美人，一個殺人狂，一個違反餐飲健康條例的食客，一個食用了不標準肉製品的病人，一個殉葬者，一尊尚未圓滿的佛陀，一台機器，一道程序。還有一個求而不得的愛人。
實驗大樓的地下室裏曾經關著一個瘋子。
他曾短暫地離開。
改變了人類從此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