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忒修斯之船

雖然已經事先退了好幾步,刁禪還是被迸濺的金魚炸的滿臉開花。

刁禪沒辦法,隻好左右躲閃,期間不停被飛來橫魚連扇耳刮子,等魚缸終於穩定下來,他擦了擦臉上的水,“趙莫得你聽我解釋。”

“你去跟柳七絕解釋吧!”趙沒有現在就像那個雌激素紊亂的更年期婦女,“一個個都他丫的坑得一手好爹!”

“他現在太狂躁了。”刁禪看向小幺,“這種情況柳哥兒留下什麽辦法沒?你能不能給他來一針什麽的?”

小幺正趴在地上撿魚,抬頭想了想,說了一句:“院長您想知道副院長現在的身體情況嗎?”

此話一出,趙沒有迅速消音。

金魚“啪嗒”一聲落回水麵。

“我去。”刁禪相當沒有自知之明地驚了,“原來我這麽好用?”

“閉嘴。”趙沒有冷酷道,“說正事。”

小幺笑了笑,走到吧台後邊洗手,嘩啦啦的水流中,刁禪歎了口氣,道:“是這樣,趙沒有你現在應該是保存了之前輪回的記憶的,對吧?我記得柳哥兒當時給你的原生大腦做了修複,而且現在兩個大腦之間的鏈接也已經打通了,你的腦子裏應該有那個造物大腦的記憶。”

“對,我記得。”趙沒有道,“不過你說的‘鏈接’到底是什麽?難道我現在經曆的一切那個腦子也會記得?”

“不是,怎麽可能,那樣的話豈不是我們在錢多多眼前大聲密謀。”刁禪擺擺手,“這個鏈接是基於精神戳記的基礎上建立的,隻有在衝擊戳記的時候才管用,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條件隻有柳哥兒的造物才能做到……我回頭給你看個論文。”他說著看了看表,“先說正事。”

“既然趙莫得你保有之前輪回的記憶,那麽你應該知道,我其實是個複製人。”

刁家的體質似乎和量子技術存在著相斥性,刁夫人和刁禪都沒撐過早期的融合實驗。

但是南極方麵並沒有放棄這兩個實驗體,他們另設了一個分部門,專門用來研發“腦髓程序”。

“腦髓程序”是22世紀的頂尖大腦科技,趙沒有曾在S45號遺址的理想城中見過“基因人”與“基械人”兩種人造人技術,二者最大的區別就是腦部是否為原生狀態,其中基因人保留了母體孕育的原生大腦,而基械人完全由工業製造,大腦為腦髓程序。

腦髓程序建立於生物電子工程和神經學之上,是完全由工業製造的機械大腦。

但是到了大都會建立的時代,這一技術已經失傳,“科技無法製造大腦”幾乎已經成了一項詛咒,大都會政府為此做過諸多嚐試。南極方麵在融合實驗之外設立分部門,也是想要通過遺址嚐試還原這項技術。

一個完全服務於實驗程序的“刁家”因此誕生。

眾多的複製人,為係統提供每時每刻的活體數據。

名為“母親”的全息係統,逐漸完成人造大腦的建構。

“刁家的複製人藍本確實是我,又在我的人生樣本之上做了很多衍生,因此有的複製人看起來和‘刁禪’並不相像。”刁禪道。

趙沒有:“那現在的你是誰?複製人?還是最開始的那個‘刁禪’?”

“最開始的那個刁禪已經死了,也就是趙莫得你認識的那個古都研究院副院長刁禪,死的透透的。”刁禪撓了撓頭,“他當年捅了你之後直接就精神崩潰了,沒多久就搶救無效,腦死亡。”

小幺還在洗手,酒館中回**著嘩啦啦的水聲。

“但是南極方麵並沒有放棄我、好吧這麽說有點怪,就是最初那個刁禪的利用價值,所以給他做了軀體克隆,製作了一大批複製人投入‘刁家’這個遊戲裏,如果趙莫得你想要從物理意義上界定我到底是誰的話,可以說,我就是那一大批複製人中的一個。”

“趙莫得你在融合實驗中輪回了多少次,刁家這個遊戲就進行了多久,在漫長的實驗過程中,南極方麵——現在該叫九百層了,他們發現,或許是受到了初代刁禪的影響,有的複製人擁有著特殊的體質,他們可以進入遺址,成為考古學家。”

複製人刁禪和普通的考古學家不同,他們不會在一次輪回後保留大腦、更換身體,而是直接進行報廢處理,再複製出一批新的,因此每一次輪回之後就有一個新的他被複製出來。

“但九百層沒有發現的是,隨著一代代‘考古學家刁禪’的複製,我們的大腦會受到量子餘波的影響,再複製出來的人體會在某種程度上產生記憶傳承。”

“一開始隻是很零碎的夢境,後來慢慢疊加,直到某個複製人刁禪被柳哥兒找到。”

“父親和爸為了找副院長花了很長時間。”小幺開口,“副院長的複製體實在是太多了,長相性情差距也很大,他們等了很久,才等到一個和最初的副院長最像的人。”

這份相像並不是無來由的,隨著一代代複製大腦的記憶傳承,他們找到的刁禪,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恢複了初代刁禪的本我。

“那個刁禪趙莫得你認識。”

“就是那個能力為‘醒來’的考古學家。”

在那場三十三層的輪回中,落水狗般的男孩走進深夜的豬肉店,並非故人的故人們分吃一鍋水餃,再次相逢於少年時代。

“……你不是他?”趙沒有問。

“聽我說完。”刁禪抬起手,“那場輪回是最真實的一場輪回,所有的經曆都花去了現實中同樣的時間,我在小的時候經常做夢,夢中就有古都,但我看不清身邊人的臉。”

“直到我在集會中遇到柳哥兒。”

他一直記得那個場景——出口處衝出騎著巨龍的少年。

那是古東方神話中標誌性的青色長龍,玉琉璃一樣的須發和龍角,身穿唐裝的少年大笑著摘掉臉譜,袖口挽起一截白色綢緞。

那少年站在龍頭上,彎腰朝他看來,挑眉道:你就是刁禪?

“柳哥兒親自帶我走了一遍S45號遺址,我很快將它確定為自己的探索主場,因為理想城裏可以複原出真正的腦髓程序。”

趙沒有一愣,“你真的把腦髓程序做出來了?”

“別小看你家副院長啊。”刁禪道,“不然我幹嘛要躲在S45號遺址裏不出來——雖然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給你和錢多多牽紅線。”

“那小先生……”趙沒有第一反應就是為什麽不救小先生,隨即他便意識到了理由。

因為真正的柳七絕早已溶解在了遺址之中。

而且這裏有一個悖論。

趙沒有再次提出了那個疑問,“刁禪,現在的你,到底是誰?”

“趙莫得你心也太軟了。”刁禪聽的忍不住笑,“一邊問著我是誰,一邊還叫我刁禪。”

“你他丫的別轉移話題。”趙沒有不耐煩道,“回答我。”

“好吧好吧。”刁禪道,“我身體是新做出來的一個人造軀體,但是你可以將我的大腦看做最初那個刁禪的大腦。”

趙沒有:“什麽意思?”

“腦髓程序。”刁禪道,“腦髓程序可以克服複製大腦的缺陷,複製大腦隻能複製腦組織,無法繼承原主的記憶和人格,但是腦髓程序可以做到。”

“我繼承了古都副院長刁禪所有的記憶、人格、思維模式、邏輯鏈等等等等,本來腦髓程序是辦不到這麽詳盡的,畢竟最初那個刁禪的複製體已經迭代了太多次,但是加上量子餘波的填補,柳哥兒又告訴了我很多真相,你現在可以認為我的大腦已經100%補全了。”

現在坐在姥酒館中的刁禪,其實相當於忒修斯之船。

他擁有初代刁禪一模一樣的軀體,一模一樣的大腦,所有的記憶、人格、情感全部悉數照搬,他甚至比最初那個古都研究院副院長還要完善,因為他還有之後無數次輪回的記憶。

他記得自己在那個雨夜走進豬肉鋪,遇到母親是舞女的男孩,他們是同一場謀殺的共犯,他們再次一起上了大學,又在S45號遺址中一起扯下彌天大謊,默契不減當年。

能說他是刁禪嗎?

能說他不是刁禪嗎?

“副院長。”小幺開口,“父親和爸都說過,您就是刁禪。”

刁禪笑著點點頭,又看向魚缸裏的大腦,“趙莫得你怎麽說?”

一隻金魚從水草中遊過,吐出一大串泡泡。

“……我能說什麽呢。”趙沒有的聲音毫無波瀾,“我不過區區一缸中之腦,不配思考這麽哲學的命題。”

“不過還是謝了。”他頓了頓,又道,“繞這麽大的圈子。”

替換他的大腦,從A173號遺址到000號遺址,如此波瀾壯闊的劇本一路排演下來,即使他這個主人公被耍的團團轉,也忍不住要喝彩。

“你是得謝謝我們。”刁禪道,“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也是為了撮合你和錢多多,畢竟隻有他的人格完善度達到100%後才能奪取你的大腦。”

說著又有些感慨,“不過這年頭紅娘也真是不好幹。”

小幺看趙沒有的狀態基本已經穩定下來,道:“院長。”

趙沒有:“怎麽?”

小幺滿臉寫著“我們現在可以開始幹正事了嗎”,“時間不多了,我們要盡快重複打下戳記的過程,以便進行反衝。”

“……行吧。”趙沒有道,“不過我有兩個要求。”

“您請說。”

“第一,把魚缸裏的魚撈出來,不然待會兒肯定死得一條都不剩。”

“第二,給我把魚缸裏的水全部換成酒,人頭馬兌伏特加,怎麽烈就怎麽來,別客氣。”

趙沒有顯然是想把自己灌醉了一了百了,但現實顯然不會這麽輕鬆,“你想得太美了。”刁禪抱著魚缸走上電梯,“你要是醉了,大腦受到的衝擊就會大打折扣,要是效果達不到,我還得再多死很多次,做個人吧趙莫得。”

“你講點道理,是誰先不幹人事的?”趙沒有道,“還有你這是要去哪?自殺還這麽講究?”

“那當然得講究點,自殺是藝術。”刁禪走到平台邊緣,“話說你應該來過這裏。”

這裏是七百七十七層。

A173號遺址的入口。

“畢竟不能真死在大都會裏,怎麽清理屍體都是個大麻煩。”刁禪說著拍了拍魚缸,“走了啊,柳哥兒等著咱呢。”

“不是刁禪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要死上多少次……操!”

刁禪不等他說完,從平台上一躍而下。

進入遺址後趙沒有發現自己重新擁有了軀體,玻璃門上反射出他的樣子,是成年後的臉。他環視四周,發現自己在豬肉鋪裏,街道上正在下大雨,他和少年時期的刁禪對坐,鍋裏煮著餃子。

什麽情況?趙沒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裏的時空似乎是錯亂的,看場麵像是當年他和刁禪初遇的情景,但是為什麽他自己會是成年人的模樣?眼前這個刁禪是刁禪嗎?

刁禪坐在對麵不說話,趙沒有下意識地撈了個餃子放進嘴裏,想要嚐嚐熟了沒,含糊不清道:“你要不要醋或者辣……”

話音未落,隻見對麵的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一把槍,直接崩掉了自己的頭,腦漿濺了趙沒有一頭一臉。

趙沒有甚至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但他的大腦已經先一步視覺做出了反應,劇烈的絞痛感傳來,他直接吐進了鍋裏。

趙沒有覺得自己簡直要把胃酸都嘔出來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等他好不容易緩過來一點,抬頭剛要說話,眼前的景象又變了。

他身處大學時期的宿舍,正在陽台上練琴,刁禪坐在琴凳的另一側,此時對方已是青年時期的麵容,“趙莫得你按鍵的方式不對,不要用指肚,否則時間長了指關節很容易變形……”

趙沒有隻在大學期間學會了一首曲子,他看著終端裏的曲譜,是《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趙莫得你想什麽呢?”刁禪注意到他的走神,“你還練不練了?”

趙沒有下意識地重複他們當年的對話,“不想練了,有這時間幹點啥不行。”

刁禪很執著地要他學會這首曲子,“就這一首,你必須得把這首曲子學會了。”

“要是我真學不會呢?”

“你學不會,我就死了。”刁禪說完便掏出槍,“就像這樣。”

槍聲響起,紅白相間的腦漿濺在琴鍵上。

“……”

趙沒有又吐了一地。

再次抬起頭時,眼前的場景又是一變,還是大學時期,但不是趙沒有複讀了好幾次的那個大學,時間要更往前——他站在樓下,閃身避過柳七絕踹來的一腳,抬頭看向宿舍,“刁禪!跳一個!給咱們絕絕看看!”

樓上的刁禪看著他們,也笑了起來。

陽光盛大,青年在趙沒有的視線裏掏出槍,扣下扳機。

“砰——”

槍聲響起。

槍聲響起。槍聲再次響起。槍聲沒有窮盡。場景的變化越來越快,扳機扣下的間隔越來越短,趙沒有甚至懷疑刁禪手裏拿著的不是手|槍,而是一把芝加哥打字機,砰砰砰砰的聲音有如交響樂團的鼓點,有一個瞬間他甚至出現了幻覺,也可能是真的發生了——他看到巨大的劇場裏站著氣宇軒昂的指揮家,對方揮動指揮棒,第一樂章,柔板!第一小提琴手自斃!第二小提琴手自斃!華彩段!鼓手互相爆頭!好極了,接下來是**!所有的長笛手同時開槍!那麽讓我們迎來最後的結尾!看啊!指揮家自己也掏出了槍!在這血肉模糊的演出台上,所有的樂手都死了,那麽自然應該由他扣下最後的槍聲,演奏這最後的樂章!Bravo——!

他不知道刁禪到底在他麵前死了多少次,不知道是多少次死亡時趙沒有就什麽也吐不出來了,大腦中尖銳的疼痛逐漸變得麻木,遺址中的場景飛速變幻著,重錘砸落在地,演出謝幕,趙沒有混混沌沌地捕捉到最後一個場景,在這場瘋狂的殺戮交響曲中,每一個樂手都是刁禪,台上堆滿了他的屍體,像一座血肉橫飛的山。

……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搖晃他,“趙莫得?趙莫得?趙沒有?”一瓶不知什麽的**被灌進口中,“回神,你沒事吧?感覺怎麽樣?”

趙沒有好不容易才將視線對焦,平靜道:“我覺得我瘋了。”

“瘋了就是悟了。”旁邊有人在笑,“平日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什麽玩意兒,聽不……好吧我能聽懂了。”趙沒有捏了捏太陽穴,忽然意識到方才的笑聲無比耳熟,他猛地站起身,“我操?!”

“趙莫得你動作慢點兒,當心又吐出來。”刁禪拽著他坐下,“馬上要發車了,坐穩。”

他們現在身處一輛列車之上,非常老式的蒸汽列車,車廂內排開數把長椅,包裹著綠絲絨坐墊,側邊探出一張矮桌,潔白餐布上擺放著盛開的紅茶花。

氣流吹開紗簾,窗外是浩瀚星海。

這裏是朗姆酒隧道。

趙沒有目瞪口呆,他坐在一張四人卡座裏,身邊是刁禪,桌子對麵則坐著小先生和柳七絕。四人都穿著古都研究院的標準實驗服。

“真傻了?”柳七絕挑眉看著他,“不是吧趙莫得,這才哪到哪。”

趙沒有看向刁禪,用夢遊似的聲音問:“我們現在是在什麽地方?”天堂嗎?

“不會有槍聲了,放心。”刁禪拍了拍他的肩,“衝擊次數已經夠了,現在是福利時間。嚴格來說,我們現在還是在A173號遺址裏,但是你知道柳哥兒的能力,把這裏變成朗姆酒隧道並不難。”

趙沒有看向柳七絕和小先生,“那你們真的是……”

“是,也不是。”柳七絕握著小先生的手,朝他咧開嘴,“我們已經完全和A173號融合了。”

“你可以將我看作柳七絕。”他說著指向窗外巨大的恒星,“也可以將那顆星星看作我。”

這星海充斥著浩瀚的死,也遍布和它同樣數量的生。

“辛苦了趙莫得。”柳七絕遞給他一杯鹽水可樂,桌子上不知何時出現了炸雞和萬寶路香煙,“距離終點站還有一段時間,休息一下吧。”

趙沒有猶豫著問,“終點站是哪裏?”

柳七絕把可樂罐強塞給他,“放心,不會死人了。”

趙沒有半信半疑地打開可樂,瞬間被水汽炸了一臉,車廂裏頓時響起柳七絕的大笑聲。

趙沒有任由可樂從臉上淌進脖頸,這笑聲的確是柳七絕的笑聲,他不可能聽錯,刁禪在笑,小先生也在笑,他們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古都,甚至是古都建立之前,考察隊在荒蕪大陸上鑿山挖土,還沒畢業的小孩兒追著心上人死纏爛打,公子哥喝咖啡喝到胃**,考察隊隊長是個偶爾靠譜時常抽風的天才,最大的夢想是造福人類,還能有抽不完的煙。

列車發出悠長的汽笛聲,車輪碾過鐵軌,咣當作響。

發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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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魯智深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