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送別

叫賣聲從走廊上傳來:“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來,腿收一下啊——”

“您好,請問有什麽需要的嗎?”售貨員推著小車走到他們的卡座前,趙沒有目瞪口呆——售貨員竟然是外婆橋,她手裏的電動推車發出一陣少年音色,“今天葵瓜子和柑橘打折哦,買一送一!”

柳七絕等人倒是很坦然,“那就請來一份瓜子和柑橘,謝謝。”小先生掏了錢。

趙沒有站起身,仔細把前後左右看了一遍,這才發現列車上其實坐滿了人。

李大強一家帶著女兒,座位上擺放著巨大的抱抱熊,德大爺捏著一張臉譜,正在唱“月兒彎彎照天下”,身穿校服的雙胞胎坐在旁邊,拍著巴掌為他打拍子,青年摘掉了麵罩,將氧氣罐打開,蝴蝶飛出,輪椅上的少年拔掉了針頭,將輪椅扔出窗外,哲學家們開始睡覺,而睡袋裏的人醒了過來,帶著眼鏡的公務員正在看報,報紙標題是“古都研究院成立一百周年紀念”,他注意到趙沒有的目光,朝他笑了笑,遞上一支香煙。

“……我記得這些很多都是當年古都研究院的人,後來都成了考古學家。”趙沒有謝過煙,坐了回去,“還有一點我不是很明白,每一個考古學家的輪回時間會重疊嗎?”

如果有重疊的部分,就會產生記憶衝突,比如看到昨天剛死去的同伴今天搖身一變又活了過來,這無疑會產生破綻,考古學家的人數不少,大都會政府能有足夠的人力物力精心安排每一個人的輪回嗎?

“你以為考古學家集會的規矩是幹什麽的?”柳七絕撕開瓜子包裝,“與會者基本都要戴麵具,同行名單不會公開,就是為了減少實驗體之間的接觸。”

“但是在之前的聚會裏,你家裏來了很多人。”趙沒有提起他進入000號遺址前的那場聚會。

“那是錢多多的主意。”柳七絕嗑著瓜子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嗎,雖然很難說現在的錢多多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但是他體內依然保留著最開始的那一部分自我,那是他的根。”

“說句公道話,他本人大概也在掙紮。”柳七絕快人快語,“我能感覺到他一直在給你留線索,就拿最新的000號遺址來說吧,我也沒料到那場輪回開啟的新遺址居然會是當年的古都,不過後來想想好像也說得通。”

“錢多多自己也清楚他的人格完善度要滿了,他的最高權限又在政府手裏,一旦他和佛陀徹底融合,可能就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

“所以他打開了古都,一切開始的地方,按幾率來說古都遺址有可能喚醒趙莫得你的部分記憶,那麽就有希望爭取到一線之機。”

“如果爭取不到,也算是從最開始的地方和你告別了。”

趙沒有想到他在000號遺址中記起的過往,他在2號實驗場中第一次看到錢多多的樣貌,對方的身影隱沒在白光中,臉龐幾乎帶著神性,向他垂身而拜。

“本來我還得費好大的力氣把這部分記憶塞回你的原生大腦裏,錢多多這麽一折騰,倒是省了我的事。”

柳七絕說完一席話,把剝好的橘子遞給小先生,“行了,這樣我欠他的人情也算是還了,接下來要怎麽做,趙莫得你自己打算。”

趙沒有看著窗外的星海,“我還能怎麽打算。”

“你別急,柳哥兒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刁禪插嘴,“等到了終點站你就知道了。”

“還有你。”趙沒有頓時轉過頭,“我問你,剛剛死在遺址裏的那些個刁禪都是誰?”

在他麵前自殺了無數次的刁禪,每一個看起來都無比真實,他們是柳七絕的造物?還是運用了他“醒來”的能力,每一次爆頭並不是真正的死亡?

又或者。

那些刁禪都是複製人中的一員。

趙沒有不知道九百層到底製造了多少刁禪的複製品,也不知道如果那些死去的人真的是複製人,他們又是如何從九百層來到A173號遺址的。不過刁禪當初曾說“我在2023次槍聲後等你”,如果方才真的有2023個複製人死在他的麵前,這個數字應該是一個極限,大都會裏或許就再也不會有刁禪的複製品了。

刁禪嗑瓜子嗑的正歡,嘴裏一陣哢嚓哢嚓,“你猜?”

趙沒有冷笑一聲,決定不猜。

刁禪將了老友一軍,看起來心滿意足,“趙莫得你也有今天。”

列車逐漸駛出星海,一路經過諸多故地,紅磨坊、塞納河畔、紐約長島再到大雪紛飛的理想城,期間不斷有人下車,路過迪斯尼樂園時李大強一家離席,小女孩將手裏的氣球送給趙沒有,對他比了個握拳的手勢,笑著說:“姐姐加油!”

趙沒有被她笑的頭皮發麻,轉手就氣球放出窗外,炸開一大簇煙花。

李大強看起來有點尷尬,似乎想說什麽,趙沒有拍了拍他,遞過去一支煙,“一家人好好過。”

待車上的人幾乎都走了個幹淨,刁禪看著窗外的雪,突然說:“我要下車了。”

“你要下車?”趙沒有問。

“這裏是我的目的地,趙沒有你的還沒到。”刁禪跨過他,打開窗戶就往下跳,臨走前留下一句,“回見!”

既然是回見,那就肯定會再見麵。

列車遠去,刁禪獨自站在站台上,嗬出一口白氣。遠處有人正在等他,對方拎著一隻牛皮箱子,看到他後招了招手。

刁禪走上前,叫了一聲。

“媽。”

車上隻剩下了三個人,趙沒有、柳七絕和小先生。

柳七絕率先開口:“下一站就是終點站了。”

“你們呢?”趙沒有叼著煙,“你們也在終點站下車?”

“我們不下車。”小先生笑道,“這趟旅程本身就是我們的終點。”

趙沒有原本還有很多想問的,比如如今的柳七絕和小先生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造物的極限在哪裏,如果柳七絕已經完全和A173號遺址相融,那麽他是否可以參透量子場閾到底是什麽樣的一種空間……

但他看著故友們相握的雙手,又覺得一切都無須再言。

最後趙沒有點了點頭,“那小幺呢?”

“小幺是個好孩子。”小先生道,“他理解我們所做的一切。”

“早就告別過了。”柳七絕把玩著丈夫的手,“他會照顧好自己。”

趙沒有想了片刻,道:“放心,我和刁禪肯定會幫他的。”

“得了吧你。”柳七絕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趙莫得你能把自己的事兒處理好就謝天謝地了,小幺那麽大的人了,用不著管。”

“等那孩子什麽時候結婚了,記得去送個紅包就行。”小先生笑著補充。

趙沒有也笑了,將後背靠在柔軟的長椅上,他應該說點什麽的,又好像什麽也不必說了,他想起很久遠的往事,那時他們都剛剛畢業不久,編成考察隊從大都會出發,滿懷著理想與熱忱,他們要發掘埃及、亞特蘭蒂斯、金銀島和傳說中的奧茲國,刁禪臨走前的行李是最多的,除了濃縮咖啡,他還帶了一隻玻璃瓶,裏麵裝著淺色的沙。

他說這叫故鄉土,從下層區一個神婆那裏求來的,驅瘟辟邪,出門在外發燒了就衝一撮喝下去,專治水土不服。

結果考察隊出發沒多久刁禪就真的病了,想起這個偏方,要把裏麵的土衝了泡水喝,他當時燒的發昏,柳七絕不跟病人一般見識,半信半疑地拿著瓶子去化驗,驗出來裏頭就是很普通的花培土,大概還灌了童子尿之類的玩意兒。

趙沒有聽完狂笑著給刁禪衝了一杯,連聲說喝!讓他喝!隨即被隊醫打出二裏地。

舊事如故鄉土,掌中塵。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如果當年他沒有在夜間一時興起,或許就不會發現佛頭,也就不會有這多年後亡羊補牢的大局,他想他應該向朋友們道歉,可真的需要歉意嗎?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後悔,生時有憾但死而無悔,他記得佛陀出水的的時刻、古都研究院成立的時刻、2號試驗場落成、人格程序研發成功……還有在大都會遊神的那天,人格成長度抵達90%。

所有的時刻,他們都在狂歡。

即使後來有淚水與血,但那狂歡時無與倫比的喜悅就能被否定嗎?

什麽也不必說了。趙沒有緩緩吐出一口氣。

什麽也不必再說,這就夠了。

柳七絕似乎看出趙沒有心中所想,笑了一聲,說:“此生足矣。”

列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們要進站了。

窗外一片濃綠,紅樓掩映在梧桐樹間,趙沒有隻一眼便看出來,這裏是古都。

“您該下車了,院長。”小先生道,“還有人在等著您。”

趙沒有起身的動作一頓,“誰?”

“還能有誰。”柳七絕說著踹他一腳,“快滾!”

趙沒有滾了,列車的行駛速度變得極慢,就像景區裏的觀光火車,車窗敞開,柳七絕看著趙沒有站在站台上的背影,打個響指,手中出現一把手風琴。

他拉動風箱,小先生輕聲唱了起來。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問君此去幾時來,

來時莫徘徊……”

趙沒有下車後,站台上並沒有人在等他。

於是他便知道了,沒有猶豫地直接去了2號實驗場。

然而街道盡頭並沒有他記憶中巍峨的圓形建築,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池塘。

錢多多正坐在池塘邊,對方脫了鞋襪,小腿浸沒水中,他的長發沒有束起來,散落在耳畔,趙沒有一時間看不清他的臉。

他掐了煙走過去,“我記得這片池塘是在山上。”

“你來了。”錢多多抬頭看著他,“古都的後山確實有一片蓮花池,是你當年種的,不過這一片池子和後山的池塘不太一樣。”

趙沒有端詳著水池中的花苞,沒太看出是怎麽個不一樣法,他幹脆坐下來,也把腳伸進水裏,“哪裏不一樣?”

錢多多笑了,笑得很溫和,“這裏原本是浸泡我的那池溶液。”

錢多多很難得露出這樣的神色,趙沒有一瞬間有些恍惚,他想起來當年在2號實驗場中錢多多的主機確實浸泡在一池子傳導液裏,但是那裏沒有蓮花。

趙沒有又想抽煙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兜,錢多多看他一眼,“少抽點,嘴裏會苦。”

趙沒有隻好說,“這些花是錢哥你種的?”

“也不算是我種的。”錢多多摘下一顆蓮蓬,將蓮子剝出來,遞過去,“嚐嚐。”

趙沒有便吃了,咬下蓮子的瞬間有什麽東西在眼前炸開——他看到一場大雨,他的視角在下,頭頂是一盞刺目的白燈,幾乎將雨水染成了雪色,他大概躺在井蓋之類的東西上,腦袋底下傳來湍急水流,井蓋是軟的,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一隻手。

有人墊著他的頭,將他托起來,對方的動作很輕,趙沒有卻感到一陣劇痛——他的肋下插著一把刀。

有什麽鹹澀的東西湊了上來,苦而溫涼。趙沒有忽然意識到,抱著他的人正在吻他。

那是一個非常用力的擁抱,仿佛要將人箍進血肉,刀尖狠狠地捅入了他的體內,趙沒有在發抖,擁抱他的人卻抖得比他更凶狠。雨天殺人適合落淚。

過了很久趙沒有才緩過來,蓮子在嘴裏迸出強烈的苦意,他對方才看到的畫麵有著零星的印象:“……這是我之前經曆的輪回?”

錢多多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時我手生,把你弄得很痛。”

“難道這一池蓮花……就是我之前經曆的全部輪回?”

“是。”錢多多道,“每一朵花裏都儲存著一枚記憶芯片。”

趙沒有又想起來了那個問題,一個他曾經問過的老套疑問,當時並沒有得到解答,現在他和疑似已經分手的老婆坐在一起,倒是很有生死之外的灑脫,於是他就問了,幾乎沒怎麽過腦子,“錢哥,你為什麽總是要殺我?”

“趙沒有你是不是蠢。”錢多多真的就回答了,看起來也沒怎麽動腦,下意識便脫口而出,“難道你要我袖手旁觀嗎。”

說完他似乎意識到這話不合時宜,有些難看的笑了一下。

趙沒有搓了搓手指,這是一個想抽煙的動作,他無意識地做出來,卻暴露了自己的情緒,也給對方一個迂回的空間,“趙沒有,你得少抽點煙。”錢多多嗓子發哽,“太苦了。”

話音落下,趙沒有感到自己得到了答案,錢多多的聲音在他的胸腔中回**,激起一波又一波的回聲,他看著眼前的一大片蓮池,像是和無數個輪回中的自己對坐,那些過去的自己都死了,以千奇百怪的死因死去,屍體上開出潔白的蓮花。

蓮花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蓮花無知無覺。

自始至終,隻有錢多多是看花的人。

如果換做我。趙沒有安靜地問自己。他能承受錢多多這麽多次在他的眼前死去嗎。

死去一了百了,痛苦的隻有活下來的人。趙沒有隻是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麵,便覺得心口生疼。

他又想到,總是錢多多主動要去吻他。

“錢哥。”趙沒有忽然開口,“接個吻唄。”

錢多多猛地扭頭看著他,“什……”

話未說完,趙沒有的嘴唇便撞了上來。

那一瞬間五彩斑斕的顏色同時在他們眼前炸開,天地都消失,他們的內裏同時擴張,彼此相融後抵達永恒的邊界,無數輪回在此重合交疊後爆炸,變成愛欲與死亡的幻覺,仿佛腹腔被手術刀剖開,腸子原本是生產大便的器官,流出的卻是腦漿,阿米巴蟲蠕動著跳舞,超新星爆裂開來,巨人在木星表麵作畫,異形津津有味地啃食基因鏈,蒜泥白肉,伏特加橫流,彩色藥片構成的酸雨中,人們穿戴著宇航頭盔在樓群中行進,鋼鐵製成的舞女找不到自己的眼珠,它看向顧客,說:阿彌陀佛。

佛說:有種愛我。

求你愛我。

別愛我。

愛我。

“錢哥。”在毒藥般的香氣與幻覺中,趙沒有扣緊了錢多多的手,“之前你在九百層問我的那個問題,我有答案了。”

那時錢多多問他,趙沒有,你還要不要繼續愛我。

他似乎在他麵前放下了一道無解之題——愛上一個人,到底意味著失去自我,還是堅定自我?

“愛是在失掉自我後,誕生新的自我。”

趙沒有如是說。

“我很早之前就說過了。”他發出歎息般的聲音,“隻要你給我一個吻。”

那麽在終焉到來之前的瞬息裏,我將把我的手交付於你的掌心。

很久,他聽到了錢多多的答複。

“趙沒有。”

“……別放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