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夢中人
遺址法則第四款，遺址中隻能攜帶出非生命體。
這個法則已經被打破。趙沒有知道柳七絕的“造物”能力強得離譜，甚至可以造出一個少年時期的自己離開遺址，但當初少年柳七絕即使成功離開了遺址，也隻在現實中逗留了很短的一段時間。
要造出一個大腦，完全替代他的原生大腦長期使用還不被九百層察覺，這真的能做到嗎？
小幺似乎看出趙沒有的疑惑，“院長您有所不知。”
“其實父親已經去世很久了。”
當年柳七絕調職到南極，被利用成為融合實驗的第一批活體樣本，幸運又不幸的，他是少數幾個在實驗初期階段活下來的人，後來量子炸彈爆炸，實驗體數量猛增，待考古學家編製成熟後，他也成為其中一員，是遺址最早的一批拓荒者。
和當年不得不去捅趙沒有的刁禪一樣，柳七絕也被實驗室控製，意識自由的時候並不多。為了精神狀態穩定，考古學家總會經曆一次又一次的洗腦，或許是某次腦手術中出現了意外，柳七絕獲得了短暫的清醒，他極其果決，利用有限的時間做了很多事。
首先他找到了小先生。
小先生是一個很特殊的考古學家，幾乎算編外人員，當年他雖然也被量子炸彈波及，但是爆炸時他身處地下，受到的輻射有限，無法像常規考古學家那樣隻需定期更換軀體，便能維持漫長的壽命。
南極方麵判定小先生還有利用價值，沒有將其抹消，同時因為大腦韌度不夠，他得以免除一次又一次的洗腦。他生活在嚴密監控的環境下，由於能力特殊，偶爾會出幾次任務。柳七絕在短暫的清醒時間中修改了小先生下一次的任務書，將原定的探索區域改為A173號遺址。
A173號遺址是柳七絕的探索主場，他對這個遺址的掌控力很高，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和量子場閾保持精神耦合，因此他下了一注，堪稱豪賭。
他懷揣著陳疾與舊夢，在百年未有的清醒裏，自願進入A173號遺址。
他主動將自己溶解在了遺址之中。
數日後，按照柳七絕臨死前寫好的劇本，小先生進入A173號遺址展開探索。
“父親的死亡是一種特殊意義上的死亡。”姥酒館中，小幺的聲音回**在Fly me to the moon的旋律裏，“他是主動將自己溶解在遺址中的。”
“A173號是父親的探索主場，遺址中的一切對他而言甚至可以隨心而動，因此他做了一個猜想，如果主動而非被動地溶於遺址，那麽有一定幾率，他可以保留自我意識。”
饒是趙沒有聽到這裏也有些心驚肉跳，當年柳七絕的科研風格就很激進，道德底線之上無不可為，而他自己的安危往往是不在底線之上的，這一點直到遇見小先生才有所收斂。
在遺址中溶解後徹底消亡的可能性有多高，不言自明，可以想象柳七絕是如何做出這種類似自殺的行徑的，四麵皆是楚歌，舉目不見親朋，他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押作最後的籌碼，說不定這人甚至是快意且盡興的，他做過摯友、丈夫和奴隸，而在生命最後的時刻，他又做回了最初的那個瘋狂且激進的自己。
如今趙沒有能和小幺在酒館中交談，可想而知，他又一次賭贏了。
“爸爸進入A173號遺址後，父親就和他取得了聯係，一開始父親的意識在量子場閾中是流動狀態，無法長期穩定，因此他們最初能夠溝通的時間並不長，又過了很久，父親才能完整地將他的計劃告訴爸爸。”
“父親和遺址融合後，可以更深入地判斷量子場閾的情況，他察覺到大都會正在逐漸成為量子場閾和現實之間的‘門’，隨著遺址數量的上升，‘門’也越來越多，這未必是好事。後來父親想了個辦法，他在A173號遺址中製造了一些物質，讓爸爸嚐試著把它們帶出去，他們成功了，隨著時間的推移，爸爸發現量子場閾中的物質，能夠停留在現實中的時間越來越長。”
“父親因此做出了一個判斷——量子場閾正在侵蝕‘門’。”
“如果大都會對遺址的探索繼續深入下去，或許有一天這座城市也會變成量子場閾的一部分，變成一座遺址。”
關於“遺址”，即量子場閾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趙沒有也有過諸多猜測，但當經年過往被一一記起，他突然就失掉了繼續深入探究的興趣，早在古都研究院時他就有過預感。大都會越建越高，南極每年都有人在發瘋，佛頭中解讀出的技術信息越來越多，如果真的把最核心的東西挖出來，那麽他們將要麵對的到底是什麽？
再加上外婆橋的回憶，雖然量子場閾中呈現的過往未必絕對真實，但時間是可以對上的，女人和少年當年在地球拓荒時鑿開的寺院建築群應該就是他後來在水中發現的廢墟，外婆橋臨走時將盆地炸毀，大概引起了地殼改變，盆地變成山中湖泊，他隻找到了殘損的佛頭。
外婆橋和少年當初在廟宇群中探索了十年，不太可能從未發現過佛頭中儲存的量子技術，但是外婆橋卻沒有深入研究，是什麽原因？
那份《獵戶座戰爭記錄》是否是真實的？
人類到底是因為什麽毀滅的？真的僅僅是因為人類和人造人之間的戰爭嗎？
佛陀中曾經儲存過一個隱藏程序，最終導致少年和外婆橋兩敗俱傷，女人遠走星海，如果佛陀的存在真的是惡意的，那麽祂在表麵饋贈下隱藏的炸彈，會隻有一個入侵程序嗎？
一個極其陰詭的想法從趙沒有腦海深處一閃而過——當年人類的毀滅，會不會也是因為量子技術？
他不敢往下想了。
命運是如此的諷刺，當年外婆橋拚力炸毀的廟宇群，他卻在其廢墟之上建造了古都，當年廟宇中的佛陀計算機是導致悲劇發生的禍首，他卻用盡一生心血將其複原，甚至還製造了錢多多，親手將二者相融。
趙沒有沉默片刻，轉了個話頭，“那麽我後來遇到的台柱，還有他的那位先生，又是誰？”
“這就是父親計劃的一部分了。”小幺道，“您在輪回人生中遇到的所有的父親，無論是年少時的他，還是在三十三層唱戲的他，其實都是遺址的造物。”
“父親溶解在遺址之中後，從現實層麵上講他就已經去世了，但是隨著他和遺址的耦合度逐漸加深，他可以做到很多考古學家辦不到的事。”
“比如父親在遺址裏製造的生命體，可以長期停留在現實中。”
“因此政府並沒有發現父親已經死亡的事實，父親在不斷的製造他自己，代替他成為‘柳七絕’活在現實之中，他其實是雙重意義上的存在著，一邊瞞天過海，一邊嚐試尋找終結融合實驗的方法。”
趙沒有：“他找到了？”
“沒錯，父親最終判斷，結束實驗的關鍵在於錢多多，而錢多多的關鍵在於院長您。”
結合前因後果，趙沒有猜出來了一些，“你說的關鍵就是我的大腦？”
“對，我們需要將您的原生大腦和父親的造物進行替換，因此就有了您在遺址裏經曆的那場綁架。本來父親的計劃是要在您的最後一場輪回中進行大腦替換的，但是出了一些變故，隻能將計劃提前。”
“什麽變故？”
“爸爸的身體不行了。”小幺靜靜地說。
“爸爸當年受到的輻射有限，大腦無法保鮮，這些年爸爸和父親試了很多方法，盡力延長他的壽命，作為一個普通人而言，他的壽命已經很驚人了，但他終究會老去，也會死亡。”
趙沒有：“我當時在A173號遺址中遇到了一位老先生，他的能力是‘詩歌’。”
“那個就是爸爸，確切來說，是父親用造物製造出來的爸爸，融合了爸爸的一部分自我意識。”小幺笑了笑，“在那場輪回之前爸爸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父親想方設法用量子場閾和現實之間的差距挽留了他的一部分意識，融進造物製造的軀體中，但是一旦現實中的爸爸真的死亡，量子場閾中僅剩的意識也會消散。”
“爸爸的死會給父親帶來很大的衝擊，在他突發腦梗的時候，A173號遺址曾經短暫失控過，您在和父親的相處中應該也發現了，無論是台柱柳七絕，還是少年柳七絕，他們身上都有失控傾向。”
所以計劃必須提前，趕在小先生死亡，柳七絕徹底失控之前。
趙沒有沉默了一會兒，道：“所以在我身為三十三層精神病院大夫的那場輪回中，我遇到的台柱和少年都是……”
“都是A173號遺址的造物，或者說，他們都是父親的一部分。”小幺語氣平和，“我知道您曾經在A173號遺址中經曆了一些事，因為爸爸的臨終導致父親有些失控，所以一些事情出現了偏差。”
“我應該感謝您，雖然那時院長您並未發現A173號遺址的全部真相，但您的所作所為確實拉了父親一把。”
趙沒有不禁問：“那現在呢？”現在的柳七絕和小先生怎麽樣了？
“爸爸已經去世了，就在不久之前，不過我想父親應該好好的和他告別了。”小幺道，“A173號遺址的失控波動並沒有預計中的強烈。”
趙沒有想到當時他在000號遺址中遇到的台柱，所有人都因為古都的影響而記起了許多往事，柳七絕卻全無反應。
如今想來，那個台柱應該就是A173號遺址的造物了，由於遺址的波動導致不夠完美，從而出現破綻——他缺失了很多原生柳七絕應有的記憶。
在趙沒有身為三十三層精神病院大夫的那場人生中，政府發現有人從A173號遺址中帶出了一個不屬於現實世界的活人，一開始趙沒有以為那個“活人”是台柱，後來他以為是少年柳七絕，如今看來，這麽多年來柳七絕能夠一次次將製造出來的自己放入現實而不被發現，那麽也沒有這一次就被政府察覺的道理。
或許是因為小先生之死給他帶來的衝擊過於強烈，導致造物出現了疏漏，又或許，被政府探測到的那個“活人”，既不是台柱柳七絕，也不是少年柳七絕。而是趙沒有的大腦。
那個被用來替換他原生大腦的造物大腦。
“爸爸說他是幸運的，既能看到量子場閾中壯美神奇的一切，又能免除這技術帶來的詛咒。”小幺道，“他說接下來的一切就拜托院長了。”
“他生時有憾，但死而無悔。”
趙沒有想到他在A173號遺址中遇到的那位老者，實在不太容易和當年古都研究院中死纏爛打追求柳七絕的小孩聯係起來，從小先生到先生，從青年到暮年，以凡人之軀熬過佛陀普渡下的無數輪回，直至身死。
死而無悔。
他盡了一切的努力，進入一個充滿曙光的墳墓。從此一個在遺址中長睡，一個在死亡裏安眠，同是夢中人，正好相依相伴。*
點唱機唱到了最後一句，I love you.
趙沒有沉默許久，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小幺，你爹他們知道‘姥姥’這個身份嗎？”
柳七絕不好說，但是以他印象中的小先生，不太可能會放縱兒子搞成這種妖精似的人設。
“當年我就是在三百三十層被院長您救下來的，很小的時候我就被賣到了賭坊，吃過見過，業務熟。”小幺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的笑，“爸爸和父親都覺得挺好，說姥姥這個身份和院長您有異曲同工之處。”
他媽的這孩子居然還開始靦腆了。趙沒有一點都不想問是怎麽個異曲同工。
“行吧。”他又問，“所以你們到底要拿我的腦子做什麽文章？現在能說了嗎？”
“當然可以。”小幺點頭，“我先問院長您一個問題，您現在對副院長的印象如何？”
古都研究院副院長，刁禪。
趙沒有的反應十分直白，魚缸中的**直接變成了深紅色，水波激**，金魚被嚇的跳了出來。
片刻後，趙沒有道：“……說老實話，有點想吐。”
那句“我在2023次槍聲後等你”，槍鳴，頭顱直接炸開，濺到臉上的血依然溫熱。
即使趙沒有知道這個刁禪是複製人，但是許多次輪回的記憶疊加在一起，他也從未見過刁禪在自己麵前自殺。
而在這個場麵之前，刁禪剛剛冒充了一把神父主持宣誓，錢多多的那句“我願意”毫無疑問更加劇了之後血腥的反差，像一把鋼戳砸在他的腦子裏，趙沒有甚至不能仔細去想。他現在沒有身體，那種嘔吐的衝動可能會讓魚缸裏的金魚全死光。
“不僅是胃疼想吐。”趙沒有補充道，“我覺得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都爆了。”
“果然。”小幺道。
果然什麽？趙沒有突然想到，“對了，刁禪呢？柳七絕和小先生聯係過刁禪沒有？他在你們的計劃裏？他還活著嗎？”
酒館的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現在才想起來問，你可真愛我啊趙莫得。”
正是刁禪。
“我操你媽！”趙沒有直接就罵了出來，滿缸金魚炸的像天女散花，“刁禪我操你媽！”
“可別，我媽那種人你搞不定的。”刁禪在吧台邊坐下，朝小幺道，“不要酒了，給我一杯鹽水可樂，加冰。”
趙沒有還在那邊嘰裏哇啦地罵人，如果現在他有身體肯定已經揪著刁禪揍了一頓，一瓶鹽水可樂見底這人還在滔滔不絕，最後刁禪隻好捂著耳朵投降：“好好好，知道你愛我了，能不能先說正事？”
“你他媽都死了還說什麽正事？”趙沒有怒吼，“死了！他媽的你自己給自己整死了！你可真爺們兒啊刁禪！”
刁禪沒辦法，隻好看向小幺，“趙莫得這反應也太大了吧？”
“是腦子的原因。”小幺解釋，“雙倍加料，戳記已經打下去了，院長的表現還算是好的，父親當時預計的反應還要更劇烈一些。”
此話一出，趙沒有便問：“你們到底在搞什麽幺蛾子？”
小幺擺出一副晚輩經典款乖巧表情，“如您所見，父親其實很早之前就聯係上了副院長，他也是計劃中的一環，您別見怪。”
“我的自殺是劇本裏的重要情節，根據柳哥兒的安排，我必須在趙莫得你麵前自殺，而且自殺之前要能給你留下深刻印象，極其深刻的那種，相當於二次衝擊。”刁禪掰著指頭給他算，“錢多多的‘我願意’是一次，我的死又是一次，等於雙保險。”
趙沒有：“保險什麽？”
“我們要在你的造物大腦裏打下一個戳，這個戳會建立你的原生大腦和量子大腦之間的雙向鏈接，這樣當你的原生大腦在遭遇同樣的衝擊時，另一端的量子大腦也會受到影響。”刁禪道，“我剛去打聽過，在九百層的那個你被解剖了，量子大腦已經植入到錢多多體內，你姘|頭馬上就要變成超出人類認知的超級賽亞人物種了。”
“你別急。”刁禪看著魚缸裏的金魚又要炸，趕緊道，“這也是安排好的，根據計劃，我們接下來要對錢多多的那個大腦進行反衝，錢多多的主機連通著大都會的神像磁場，如果能對他進行足夠的精神衝擊，就能對磁場進行幹擾。”
“大都會正在被遺址吞噬，它最終會變成一個新的量子場閾，如果可以幹擾磁場，就有拯救城市的機會。”小幺道。
這次趙沒有沉默了比剛剛罵人更久的時間，最後開口：“我大概明白你們的意思了，也就是說要通過我的大腦，對錢哥體內的那個腦子進行反向衝擊。”
“沒錯。”
“衝擊的方法是什麽？”
刁禪從吧台邊站起身，退開好幾步遠，方道：“重複打下戳記的過程即可。”
“也就是說，我還得在你麵前死上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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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悲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