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姥酒館

槍聲響起後,趙沒有幾乎記不清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警車呼嘯而至,巨大的探哨燈打在玻璃窗上,殺戮機器像群聚的蜂鳥,天空中飄**著冰冷的雨,鉛灰色,子彈的顏色是鉛灰色,又在頭顱中被染成血紅。

刁禪用的不知是什麽槍,直接轟掉了自己的腦袋,趙沒有被血濺了一頭一臉,複製人的血也會有腥味嗎?那血腥如同刀鋒捅進他的喉嚨,刺得他幾欲作嘔。遠處有腳步聲,沿著回聲不斷的走廊一路狂奔。似乎有誰撞碎了玻璃,他看到了雨。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雨。

混沌斑斕的記憶中,似乎也有相同的畫麵出現,他在水銀大廈中遇到盛妝的人造人,對方向他衝來,如擂鼓,如金戈。他們一同撞碎了玻璃,朝空中倒下,月光仿佛鹽堿,碎玻璃和肋骨中流出的鑽石傾盆而落。

那天似乎沒有雨,那麽落在他臉上的**是什麽?

鹹的,會是淚水麽?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趙沒有想到的是,原來人造人也會有眼淚。

……

再度醒來的時候,趙沒有看到了金魚。

他最近類似的經曆太多,死了活活了昏,每次恢複意識都像是驚夢方醒,他甚至有點不想睜眼,鬼知道麵前又是什麽奇葩境遇在等著他。

但這次似乎和以往不同。趙沒有看著眼前色彩絢麗的熱帶魚,還有火山石和紅葉樹布景,管道中送來活水和氧氣——所以,如果他沒看錯。

他媽的他現在是在一個魚缸裏。

水中傳來微弱的音樂聲,趙沒有覺得有些耳熟,他仔細聽了片刻,發現這是《Fly me to the moon》。

隨著旋律變得清晰,他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橡木壁板前擺放著一台古董點唱機,正發出檸檬色的光,房間中燈開的不多,隻能隱約看到窗邊的卡座,窗戶是拉著的,天鵝絨窗簾,綠百葉,還有上著釉彩的馬賽克咖啡杯。

哢嚓哢嚓的聲音傳來,櫃台後站著一個女人,正在切割老冰。

趙沒有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

如果這不是什麽全息投影的花樣的話——那麽這裏是三百三十層,姥酒館。

趙沒有試著叫了女人一聲:“……姥姥?”

老板娘動作一頓,轉過身來,“您醒了。”

趙沒有有好多問題要問,比如他為什麽會在在這裏,刁禪呢?但是女人打斷了他的話,“要不要來一杯酒?”

客人拒絕老板娘的邀請總是失禮的,尤其是在姥酒館,趙沒有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道:“那就來一杯吧。”

老板娘並沒有問他想喝什麽,洗淨手,冰杯,取出伏特加和柑曼怡,加入青檸和蔓越莓汁,嘩啦嘩啦的搖壺聲響起,最後注入碟形杯中。

調酒畢,老板娘將酒杯推到對麵,隨著動作,女人身上的服飾變成了閃亮的銀色舞裙,她塗著紅唇,風情萬種地露出一個笑容,“雞尾酒‘大都會’,院長請享用。”

這是確實是一杯應景的酒,顏色很容易讓人想到都市中的緋聞與紅粉佳人,趙沒有正要道謝,卻猛地意識到眼前的人剛剛說了什麽,“你叫我什麽?”

女人不答,又取出一瓶黑麥威士忌,加入幹味美思和金巴利,加冰攪拌,最後用橙皮在空中擰出氣霧。

她舉起新調的酒,和“大都會”相碰,酒杯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趙沒有知道這支酒,名為“老朋友”。

“很久不見了,院長。”女人將酒一飲而盡,抹了把嘴,這個動作被她做起來顯得豔麗又豪邁,趙沒有不由得問,“你是誰?”

女人伸出手,像是在他麵前擦去一層霧氣,編碼合成的音容影像消失了,趙沒有第一次看到姥酒館主人的真容。

對方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但絕對不是個女人,穿著白色長衣,趙沒有無端覺得眼熟,片刻後才想起來,這是當年古都研究院的製服。

趙沒有看到他帶著透明的嘴罩,這個特征像一把鑰匙,打開塵封的記憶,是了,他們確實很久不見,也難怪他沒有認出他來。

他根本沒來得及見到這孩子長大的模樣。

“你是……小幺?”

對方笑了起來,“是我,院長。”

片刻後。

“我知道您應該有很多想問的,我們一個一個來。”小幺拉過一隻高腳凳,坐下,“我想,我們先從融合實驗開始?”

“……原來你長大之後是這個樣子。”趙沒有喃喃道。

小幺一愣,彎起眼睛,露出一些少年時期的音容笑貌,“嗯呐,您覺得怎麽樣?”

趙沒有:“你現在多大了?是換了人造軀體嗎?有對象了嗎?對方是什麽樣的人?你爹他們知不知道?”

不等小幺回話,趙沒有又道:“姥酒館是你的產業?收入多少?賺得夠不夠花?有沒有結婚的打算?有煙癮嗎?”

小幺:“……”

雖然迷霧重重,但遇到記憶中的少年,即使現在對方已經不是個孩子,趙沒有的第一反應還是做個長輩。

雖然他自己也不過一介窮酸漢,目前還處於強行離婚或者喪偶的薛定諤狀態中,吸煙酗酒沒有爹媽無房產,作為長輩的信用值大概是負數。

“對了,你應該不缺對象。”趙沒有突然想起來“姥姥”在三百三十層的各色傳聞,以及自己曾經收到的諸多調侃,“行啊你小子,天天逮著我和刁禪開玩笑,你爹知道你這麽皮嗎?”

“院長,院長,一個一個來。”小幺苦笑,“咱們先說正事。”

“小孩子懂什麽。”趙沒有義正詞嚴,“我問的才是正事。”

眼前的場景著實充滿了既視感,小幺突然想起來當年在古都,趙沒有也是這樣,一個人能帶歪一整場研討,最後往往被強行扔出會議室。

父親當年是怎麽和院長相處的?

對,換做柳七絕會直接無視,進入正題後這人自然會被帶著走。

想到這裏,小幺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道:“院長,您知道融合實驗的危險性嗎?”

一針見血,趙沒有果然閉了嘴。

“這個話要從很多年前說起。”小幺想了想,給話題起了個頭,從趙沒有記憶的起點開始追溯,“當年父親調職到南極,卻被利用成為融合實驗的首批活人樣本,這項實驗剛剛起步,死亡率非常高,好在父親活了下來。”

“不久,副院長也到南極出差,但是刁夫人用他和政府做了一些交換,最終副院長也被南極方麵控製,後來的事您應該已經記起來了,他誘導您引爆了量子炸彈。”

“雖然千鈞一發之際副院長掙脫了一部分自我意識,想要阻止您,但是覆水難收,南極方麵最終引爆了這枚炸彈。”

“當時古都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被爆炸時產生的磁場輻射影響,獲得了穿梭於現實和量子場閾之間的能力,成為後來的‘考古學家’。”

“你說‘幾乎’所有的人。”趙沒有問,“那你和小先生呢?”

“您剛剛問我多大了,雖然用了一些整容技術,但我和看起來的年齡差並不大。”小幺道,“爆炸發生時我和爸爸正在地下做一個實驗,古都下麵是什麽您很清楚。”

趙沒有記得,他們曾經在地下挖了一個巨大的冷庫。

“當時地下實驗室感應到了上方的爆炸,爸爸反應很快,他直接把我推進了沉眠艙。”

這就解釋的通了,古都地下的沉眠艙用的都是冷凍技術,人進入艙室就會陷入冬眠狀態,“這麽說,你剛剛被解凍不久?”

“我醒來的時間也不是很短了,您還記得我們在姥酒館的第一次見麵嗎?”

趙沒有記得,但他不確定自己如今想起來了多少過往,更不知道自己腦子裏的那些回憶是否真實,“我目前能想起來的,是當初我在三十三層當急診科醫生的時候。”

嚴格來算,那應該是他迄今為止的倒數第二場人生。

“您記得沒錯。”小幺笑了笑,“那確實是我醒來後我們第一次見麵。”

趙沒有感到記憶混亂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在每一場人生、或者說輪回開始前都會被灌腦,所謂灌腦,就是將一大堆虛擬信息塞進他的腦子裏,這樣每一場輪回實驗的耗時就會被大幅縮短。好比他在二十層當診所黑|醫的經曆,其實那場人生他真正活著的時間可能隻有十幾天,但是灌腦後他會自動補上之前的人生軌跡,他是孤兒,被怡紅院收養,還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姐姐。

“你說你醒來的時間不短了。”趙沒有據此作出推論,“這麽說,我在三十三層當急診科醫生的那場輪回,耗時很長?”

“沒錯,根據我目前知道的消息,那是最漫長的一場實驗——據說您在那場實驗中經曆的人生,全部都是真實發生了的。”

“這個消息的可信度很高,因為從我和您第一次在姥酒館見麵至今,現實中已經過了十幾年。”

在那場趙沒有身為三十三層急診科大夫的人生裏,他是在十幾歲的時候第一次進入姥酒館。如果之後的經曆都是真實的話,那麽確實已經過去了十幾年。

說到這個,趙沒有想起了一件事,“有一點我感到很困惑。”

“您請講。”

“如果每一場輪回都是在大都會中發生的,那總該有記得我的人吧?但是我的臉從來沒有變過,這麽看來大都會政府並不擔心有人在之後的輪回中認出我,難道說所有人都是群演?”那豈不是成本太高了?

“這就是我剛剛想要提的,融合實驗的危險性。”小幺放慢了語速,“您肯定記得當年在古都時,政府啟動的文化建設項目。”

趙沒有當然記得,怎麽會忘,這個項目甚至持續到了現在,上層區至今還在修建神像。

對了。他突然意識到。神像的興建和融合實驗的推進,幾乎是同步進行的。

“那些神像和融合實驗有什麽關係?”

“您果然把它們聯係到了一起。”小幺道,“融合實驗和神像的建設其實係出同源,都來自當年佛陀內部還原出的一批核心數據。”

“也就是量子技術。”

“那些神像在大都會內部撐起了一個很特殊的磁場,和量子炸彈不同,它沒有直接將大都會變成一座遺址,而是將它變成了一個‘門’。”

“您也知道,所有量子場閾的入口,其實都在大都會這座城市內部。”

市政大樓裏有個純金的垃圾箱,把頭塞進垃圾口就能進入A79號遺址;中層區有一口井,對外宣稱裏麵都是核廢水,其實裏頭生長了一種很特殊的人麵魚,生吃可以進入S24號遺址;進入A173號遺址要從七百七十七層跳下,S86號遺址的入口是一間酒館,想要進入S45號遺址,則要在博物館中演奏鋼琴。

“這座城市正在逐漸成為一扇門,一個媒介,一個溝通量子場閾和現實維度之間的橋梁。”

“神像磁場的作用有很多種,比如打開新的遺址,同時在其中加入特殊電波,則可以進行大規模的人腦幹擾,您剛剛問為什麽您的臉一直沒有變,是因為政府根本不擔心有人會在之後的輪回中記得您,隻要在兩場輪回實驗的間隙中啟動磁場,無關人員的記憶都會被消除。”

趙沒有消化了一下小幺的話,“你剛剛說神像磁場可以打開新的遺址,是什麽意思?”

“遺址的數量並不是保持不變的,相反,它們在不斷增多。”小幺道,“您還記得之前您探索的那個000號遺址嗎?”

趙沒有嗯了一聲,“我在裏麵看到了古都。”

“其實在很多次輪回實驗中,您都進入了000號遺址,有的時候遺址內部是理想城,有的時候遺址內部是木星餐廳,有的時候遺址內部是蝴蝶夫人的公館……”小幺舉了很多例子,“您應該發現了,這些都是已經有了其他編號的遺址。”

他說的沒錯——理想城遺址的編號是S45,木星餐廳遺址的編號是A99,蝴蝶夫人遺址的編號是S86。

趙沒有:“為什麽編號會換?”

“因為000號遺址隻是一個代稱,如果將大都會比作門,那麽您和錢閣下就是鑰匙,開門的方法就是從大都會底層坐電梯抵達九百九十層。”

“每一次您和錢多多閣下重複探索000號遺址的這個過程,其實就是通過門打開一個新的遺址。”

“而在下一場輪回實驗中,這個遺址將會有其他的字母編號。”

饒是趙沒有,在麵對如此繁雜的信息量時也需要思考的時間,小幺的話回答了他的很多疑問,斷續的邏輯鏈在逐漸連接,但是有很關鍵的一環尚未填補,“小幺你是怎麽得到這些情報的?消息可靠嗎?你是不是考古學家?”

“我不是考古學家,當年我被冷凍的很及時,沒有受到量子炸彈的磁場波及。”小幺依次回答他的問題,“至於情報來源您應該能猜到,是來自爸爸和父親。”

“當年他們都成為了融合實驗的活體樣本,後來又進入考古學家編製,在漫長的實驗輪回中搜集了很多消息。最終他們決定在十幾年前將我解凍——因為融合實驗馬上就要成功了。”

說到這裏,小幺話鋒一轉:“您有沒有想過,為什麽在您身為三十三層急診科大夫的那場人生裏,實驗會耗時這麽長?”

趙沒有:“為什麽?”

“因為錢閣下的人格完善度馬上就要滿了。”小幺道,“但是越瀕臨完美就越難前進,所以需要絕對真實的時間來填充。”

趙沒有一時無言。

“您應該已經知道了融合實驗到底意味著什麽,一方麵,它主要嚐試將人體與量子磁場相融,從而製造考古學家探索量子場閾,另一方麵,它希望實現您和錢閣下的腦波融合,讓他最終可以使用您的大腦。”

“在經曆了上千次實驗輪回之後,錢閣下的人格完善度已經提升到了99%以上,父親判斷最多隻需要再進行一到兩次實驗,他的人格會全麵完善,到那時他將奪取您的大腦。”

“如今的錢閣下其實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個是您當年製造的錢多多本人,一個是隨著人格完善和他逐漸融合的佛陀。如果等他和佛陀徹底相融,再加上您的大腦,誰也無法推測他到底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輪回中父親試了很多辦法,都無法阻止融合實驗繼續進行下去,錢閣下的最高權限掌握在政府手裏,再加上九百層以上的嚴密防範,幾乎無法突破,最後他做了一個計劃,如果想要終止這瘋狂的一切,隻能從最後幾個輪回中下手。”

“所以爸和父親決定將我解凍,他們需要我的協助。”

“等一下。”趙沒有忍不住插言,小幺的解釋反而帶起了他更多的疑惑,但現在他有個最關鍵的問題要問,“錢多多的人格融合度已經達到100%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小幺居然點了點頭,“您剛剛不是在九百層和錢閣下交換了誓詞嗎?副院長也在。”

“……你居然都知道?那刁禪人呢?我是怎麽從九百層到了姥酒館?”趙沒有劈裏啪啦拋出一大堆疑問,“還有,如果錢多多的人格成長度已經到了100%,那我的腦子豈不是應該在他身上?”

麵對趙沒有的疑問,小幺把那杯大都會推到他麵前,“院長,我給您調的酒您還沒有喝。”

趙沒有本想問有沒有煙,他看著酒杯,下意識地伸出手。

然後撈了個空。

趙沒有這時察覺,之前他被大量的信息轉移了注意力,現在他才意識到,他沒有手。

他甚至沒有軀體。

一隻熱帶魚從眼前遊過。趙沒有“看”向四周,周圍堆砌著火山岩和水生造景,玻璃壁上隱隱約約反射出一個輪廓。

他現在身處魚缸之中。

確切來說,不是“趙沒有”這個人身處魚缸之中,因為他沒有軀體。從魚缸上映出的反光來看,他其實是一個大腦。

此時的趙沒有,隻有大腦。

他的腦幹上連接著細長的電纜,連接著一大堆屏幕,可以導入攝像並發聲,他的聲音其實是從喇叭裏傳出來的。

饒是趙沒有也被眼前的現實震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他媽是怎麽一回事?”

小幺顯然對這一幕充滿了期待,此時他的表情簡直他媽的就是柳七絕和刁禪的親兒子,“您還記得在上上一場輪回中,第一個進入的遺址嗎?”

趙沒有好半天才想起來——他拿到了一個產自1999年的讀碟機,陰差陽錯之下進入了一個量子場閾,但是裏麵發生的事情實在過於荒誕以至於他很快就將其拋之腦後——

慢著。

“看來您想起來了。”小幺看著屏幕上的腦波指數,“在上上一場輪回中,您身為考古學家的能力是‘變形’,但是除此之外,您還有一個極為特殊的體質。”

“在遺址中即使大腦受到傷害,您也不會死亡。”

“遺址法則第二款,大腦不可受傷。在無數次輪回實驗中這個法則始終有效,直到您在上上次輪回中打破了它,九百層至今沒有找到原因,其實真相很簡單,那就是這個法則並沒有被打破。”

“院長您在上上次輪回中,大腦曾經在遺址裏受傷過很多次,卻都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因為那不是您真正的大腦。”

趙沒有曾經拿到了一台產自1999年的讀碟機,陰差陽錯之下進入某個量子場閾,在遺址中,他被幾個蒙麵人綁架——對方換走了他的腦子。

“那個時候副院長去救您,父親的計劃就已經開始了,副院長在政府的監視下演了一場戲,看起來好像是您的大腦在遺址裏受傷也沒有任何影響。”

“而事實是,我們在那次綁架中,換走了院長您真正的大腦。”

許久,喇叭中才傳出趙沒有的聲音:“……那之後的我,用的是誰的大腦?”

“我們換給您的大腦,其實也是您本人的大腦。”

“什麽意思?”

小幺笑了,“您忘了父親的能力嗎?”

柳七絕身為考古學家的能力。

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