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堂回目眩

怡紅院中亂作一團。

此時整個二十層被全麵封鎖,印著政府標誌的飛車從半空呼嘯而至,下車的人大多穿著黑白兩種製服,黑色是政府高級專員,白色是實驗室研究員,甚至還出動了殺戮機器,將整條燈籠街圍得水泄不通。

即使是當年清繳三百三十層,也甚少出現這樣大動幹戈的局麵。

怡紅院外燈火通明,趙沒有的“姐姐”站在門外,看到政府來人,高跟鞋後跟磕在一起,發出“啪”的一聲,朝來人敬禮,“1208號觀察隊隊長,前來報到!”

“實驗體情況怎麽樣?”聽取匯報的是個穿著白大褂的研究員,“昨天實驗室收到的報告書顯示實驗體的活動表現還很正常,各項數值都在穩定範圍內,為什麽會突然觸發高級警報?”

高級警報隻有在實驗體瀕臨死亡時才會觸發,研究員點開終端,上麵是密密麻麻的觀察報告,詳細記錄了實驗體每一天的活動表現,這份報告一直截止到今天淩晨,最新的報告書尚未遞交,但是各項材料都在記錄之中,他點開一個視頻,是怡紅院的包廂,趙沒有和錢多多並排躺在**,正在說話。

“不過這個夢是我偷偷留下來的。”

“我覺得它是最美的夢。”

視頻到此處戛然而止,女人解釋,“他們之前嚐試了聯夢,怡紅院的生成夢都在安全標準之內,腦波刺激程度可以接受,因此觀察隊並未做出其他的行為誘導。”

“那麽為什麽會出現意外?”研究員皺眉,“是聯夢機被人動了手腳?”

“是。”女人深鞠躬,“這是觀察隊的失職,我願意承擔所有責任。”

研究員對女人之後會受到什麽處罰並不感興趣,走上二樓包廂,房間裏站滿了一整支醫療隊,正在對**的人進行搶救,“能救回來麽?”他看向其中一人,問。

“難度比較大。”對方搖頭,“實驗體的腦波反應過於劇烈,軀體報廢可能性很高,現在隻能盡量保住大腦,剩下的隻能開啟新一輪實驗了。”

“你們盡力。”研究員看了一眼**的人,對方身上插滿電極,頭蓋骨已經被打開,醫生正在用細長的探針插入大腦,“錢多多呢?”

“已經被事先帶回去了,上頭的人要解析錄像……”醫生話未說完,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刺耳的“滴”聲,兩個人同時回過頭去,隻見屏幕上緩緩拉出一條紅色直線。

“不能耽誤了。”醫生嘖了一聲,“我們暫時消除不了聯夢機的病毒,這具軀體心跳已經停了三次,再這樣下去會傷到大腦,必須進入冷凍狀態。”

研究員當機立斷,掏出終端下達指令,“回實驗室。”

水中。

趙沒有感到自己身處水中。

他聽到耳邊有模糊的說話聲,輪子滾動的聲音,病床在走廊上全速前進,心電儀,手術刀摔落在地麵上,好像有很多人圍著他,無數張嘴唇一開一合。他被剖開,被肢解,紅色的**從傷口中流出,他們清洗他的腸胃,檢查他的心髒,將他的眼球泡在罐子裏,他們取下他的胸肋,如同從空調中取出防塵網,最後他們打開他的頭顱,敲碎蝴蝶骨。

他們拿走了他的腦子。

不知過了多久,趙沒有睜開眼。首先看到了模糊的光。

他整個人紮進又濕又重的藍色裏,藍色是黑暗中誕生的光,柔軟的流質囚禁了他,眼球生疼。他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在什麽地方。

他被泡在一座巨大的培養罐中。

趙沒有試著動了動,肢體掌控沒有問題,他摸向後背,脊椎上沒有安裝電極插口,但是插入了無數細密針頭,他思索片刻,咬著牙一發狠,把後背的針頭一口氣全拔了下來。

包圍著他的溶液消退了,罐子緩緩打開。

趙沒有從水裏跌了出來,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座巨大且空曠的房間,他向前走,腳底有燈光一格一格地亮了起來,最後他走到房間邊緣,眼前是一座玻璃觸感的牆麵。

他抬手碰上牆麵,向右滑,牆麵上無數色塊翻轉,露出一扇巨大的落地窗。

眼前燈火通明,巨大建築像匍匐的巨獸,身上亮起無數隻眼睛,那是窗口,每一個窗口都是明亮的色塊,手術刀般耀眼。空中懸浮著一輛巨大的巡邏飛車,投下數道光柱,緩緩逡巡。外麵應該是在下雨,行人打著傘,趙沒有注意到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製服。

再往遠處看,他看到了大都會建造的神像金身,但是在這一層隻能看到頭顱,背後漂浮著巨大的功德光輪。

他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

這裏是九百層往上,大都會政府在城市中建立的實驗場。

他回頭看看房間中巨大的培養罐,又看看自己的手,最後抬眼看向鏡子,微弱的反光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臉。

還是趙沒有的臉。

僅僅從窗戶來看,這個房間顯然很大,至少不會小於一座停車場。九百層往上都是政府機要部門,進來一次的難度是字麵意義上的難如登天。

趙沒有回培養罐旁邊,他思索片刻,靠直覺伸出手,在罐子底部按了一下。

下一秒,地麵上升起一座操作台。

趙沒有頓了頓,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走到操作台旁邊,摁下幾個按鍵。

培養罐緩緩下沉,最後完全沉入地下,瓷磚合攏,完全看不到之前的痕跡。

趙沒有又摁下一串按鍵。

這一次,地麵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無數塊瓷磚同時向兩側退去,地麵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玻璃板,雙向透明,可以看到地板下的空間。

趙沒有深吸一口氣,低頭。

他看到了——

與此同時,大都會三百三十層,姥酒館。

酒館生意一如既往的紅火,老板娘今日做了一身相當知性的打扮,帶著金邊眼鏡在櫃台後讀報,報紙上刊登著數日前玉麵堂和韋德蘭家在燈籠街的那場火並,終端頁麵上還配了視頻。

酒館裏也有人在聊這件事,“按理說燈籠街上的火並也不是頭一回啊,三天兩頭都要鬧這麽一出,結果這次不知道驚動了什麽人,據說最近整條街都被封啦!”說話的人眉飛色舞,圍了好大一圈人在聽,“好像玉麵堂和韋德蘭家最近都被警局控製了,看來下層區這回是要有大變動……”

“誒,那燈籠街那個大夫呢,那個叫什麽來著?”旁邊有人一拍大腿,“對,那個趙先生趙沒有,他人呢?”

與此同時,酒館門前的古董煤氣燈閃了閃,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隨著推開的門,空氣中突然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就像有人輕撚琴弦,酒館裏有一台巨大的魚缸,缸中水突然凝固了一下。

凝固的時間極其短暫,並沒有人注意到魚缸中的動靜,當秒針走過一格,水流恢複了正常,但其中的一條金魚突然像發了瘋,開始拚命撞擊玻璃。

老板娘掃了魚缸一眼,將發瘋的金魚撈出來,扔進垃圾桶。

在金魚發瘋的前一秒,如果有人站在大都會巨大的神像金身下,就會發現在這個瞬間神像的眼睛亮了起來,光輝熠熠,在祂的周身漫開一種金色的磁場,整個大都會都被籠罩其中。

下一秒,世界正常運轉。

不會有人發現自己丟失了一秒鍾的記憶。

但是在這一秒鍾裏,水流凝固,金魚發了瘋,酒館中的啤酒龍頭突然堵塞,熱火朝天的議論聲全部停了下來,窗外有兩個醉漢在打架,這一秒他們的拳頭都變得遲緩,世界死寂。

老板娘滑過一頁報紙。

一秒鍾過。

門外的客人走了進來,世界重新變得喧嘩,聊天的人繼續之前的話題,“誒,剛剛說到哪兒了?”

“不是二十層,說那個姓趙……什麽來著?醫生?”

“醫生?什麽醫生?”

“姓趙的?誰啊?”

“不對啊,二十層哪有醫生?”有人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喝多了吧?姓趙?姓你爹還差不多!”

話題很快翻篇,一切如水過無痕。隻有老板娘放下報紙,將牆上的表取下來,往前調了一秒鍾。

接著老板娘看向剛剛進門的客人,“輪回又開始了?”

“尚未,他們剛剛啟動了神像,量子磁場會消除相關人員的記憶,這隻是前期準備工作。”來人道,“這次鬧的動靜太大,他們肯定會仔細檢查,下一次輪回不會開始的這麽快。”

“這麽說還有時間。”老板娘取下眼鏡,“要不要喝一杯再走?”

來人笑了笑,“那就喝一杯吧,要破冰船,再來一盒萬寶路。”

“煙是給院長帶去的?”

“當然,要麵對接下來發生的事,他肯定需要煙,”

破冰船是一款很經典的雞尾酒,分別需要龍舌蘭、君度酒、葡萄柚和紅石榴糖漿,然而老板娘卻拿出了威士忌和甜味美思,將苦精加入預調杯中。

來人愣了愣,“這是什麽酒?”

老板娘又兌入金巴利,加冰,橙皮在空中擰出氣霧。

“這是‘花花公子’。”

很多很多年前,過往尚未被深重冰層密封,故友們也曾在春日中飲酒,那時他是真正的青年,一副花花公子做派,隊伍裏好像誰都跟他有一腿,看起來又仿佛十分的清白。

“副院長,您跟院長是老朋友,這次應該帶著舊日麵容去見他。”

老板娘將酒杯推到對方麵前,念出他的名字。

“刁禪。”

趙沒有躺在空曠而巨大的房間中。

他躺在地上,四肢攤開,窗外的街道上亮著無數盞水銀燈,影子拉得很長。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的門突然滑向兩側,有人走了進來。對方似乎尚未適應黑暗,說了一聲:“燈。”

聲控燈毫無反應。

“別喊了錢哥。”趙沒有躺在地上,沒有動,“這實驗室的防火牆真的不怎麽樣,多少年了,怎麽用的還是當年的老係統。”

來人腳步一頓,許久,才不確定地說了一句:“……趙沒有?”

“誒,是我,趙沒有。”趙沒有道,“是不是你們的實驗過程出問題了?我覺得我大概不應該突然在培養罐中醒過來。”

錢多多正要走向他,聽到躺在地上的趙沒有突然又說了一句:“這殘暴的歡愉,必將以殘暴結束。”

錢多多停住了腳步。

“錢哥,自始至終,你是不是隻有一個?”

“……是。”錢多多沒有否認,“自始至終,我隻有一個,從當年的古都開始,我就一直是我。”

“那我呢?”趙沒有喃喃道。

在這麽多場輪回,或者說實驗中,我又是什麽?

他說完這句話,突然站起身,提高聲音道:“燈。”

實驗室中的感應係統應聲運行,頓時房間大亮,方才趙沒有在操控台上入侵了這間實驗室的操控權限,因此外部無法察覺這裏發生了什麽。入侵並不容易,需要很高的專業素養,無論是燈籠街黑|醫趙沒有、還是三十三層精神病院急診科大夫趙沒有,都做不到這樣的事。

但如果是古都研究院院長趙沒有,便輕而易舉。

“錢哥。”他轉過身,看向錢多多。

“在你眼裏,我究竟是什麽?”

他們房間中遙遙對視,地板是一麵巨大的玻璃,趙沒有之前使用操控台,讓他醒來時身處的那座培養罐沉入地下。

地板是透明的。

此時燈光大亮,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地板之下。

地下是一個更大的空間,足有這間實驗室的數倍,空間高而深,像古老的圖書館,巨大的書架上擺放著從古至今的無數傑作。

但這並不是一間圖書館,高大的架子上擺放的也不是書籍,而是無數密密麻麻的培養罐。

每一個罐子裏,都泡著一個沉睡的軀體。

他們全部長著趙沒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