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佛說
趙沒有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心情。
此時理應有種嚎啕大哭的衝動，他並不忌諱眼淚，這種生理性**除了被人為賦予的象征性意義之外，更多的是利於身心健康。此時他們腳下浸泡著成千上萬個趙沒有，他有成千上萬雙眼睛和口舌，但他無法流淚，甚至無法訴說。
許久，錢多多先開了口：“你知道了多少？”
“這就是問題所在，錢哥。”趙沒有苦笑了一下，他竟然笑了一下，“謎團和真相都太多了，我自己都無法判斷自己得知了多少。”
玻璃板下，無數的培養罐構成一座人體森林。這場實驗，這場瘋狂至極的遊戲，這場幻覺，這場跳樓，他從無數幻覺與假相堆砌成的高樓上一躍而下，每一個窗口都是一個陳年的謊言，而如今跳樓的人幾乎都要失去了求死的欲望，竟然還沒有摔死嗎？還沒有落地嗎？
不，或許他已經死了。
隻是在無數場輪回實驗中，死亡都是虛假的。
在燈籠街的聯夢中，刁禪入侵了生成夢，捅了他一刀後往他的意識裏不知塞進去了什麽東西，或許是某種病毒，讓他可以保持清醒。
這種清醒很特殊，像是將意識與軀體割裂開來，也就是說即使他的心跳停止，大腦被剝離，他也依然能感受到外部發生了什麽。
因此，他聽到了政府包圍燈籠街，醫療部隊對他進行搶救，他印象中的姐姐其實是觀察員，還有研究員和醫生口中的“新一輪實驗”。
他原本的軀體，那個“二十層黑|醫趙沒有”的軀體應該是報廢了，那具身體的心髒停跳了不止三次，最後他被帶回九百層的實驗室，他們取出了他的大腦。
但是他醒來後又擁有了新的軀體。
如果之前的一切不是幻覺，此時的趙沒有很容易得出答案——“錢哥，很多年前在古都時，我曾經和刁禪討論過，南極方麵一直在籌劃的‘融合實驗’究竟是什麽。”
“當年甚至連刁夫人這樣的女人都將自己投入了這個實驗，我那時很困惑，這場實驗裏有什麽東西是能夠打動她的？值得她這樣孤擲一注？”
“那時我和刁禪都有一個猜測，如果涉及到人體意識的數據轉化，或許和壽命有關。”
“將人體意識上傳為數據，理論上可以實現永生。但是這隻有在22世紀人類文明巔峰期才能做到，如今這技術早就失傳了。那麽還有什麽，是可以實現永生的嗎？”
“現在我明白了。”趙沒有看著地板下的無數自己，輕聲道，“融合實驗、量子場閾、考古學家，他們確實能組成一個銜尾蛇的環。”
銜尾蛇是煉金術的重要標誌，是一條正在吞吃自己尾巴的蛇，結果形成一個圓環，意味“不死之身”“循環”“無限大”。
由遺址和考古學家構成的這場巨大實驗，的確是生命的煉金術。
“雖然我還沒有完全明白原理，但是以我如今能夠想起來的記憶，很容易做出一些推測。”趙沒有道，“‘融合實驗’的底層技術是當年從佛陀主機中複原出的一些數據，和量子技術相關，而它又涉及到意識，將這三者疊加再代入已知現實，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你們用量子技術，探測、或者製造了所謂的‘量子場閾’，那些獨立於現實維度之外的奇異空間，然後又製造了‘考古學家’這樣的特殊人群，他們的體質和常人不同，因此可以在現實與量子場閾之間穿梭——量子場閾大概會對人體造成影響，我猜我的軀體更換得這麽頻繁，顯然遺址會削減人體壽命，同時因為什麽原因，大腦可以實現長期保鮮。”
“以大都會如今的技術，人造軀體已經不是什麽難事，困難的是無法製造大腦，確切來說，是無法製造和原生大腦一模一樣的複製品，擁有同樣的人格和記憶——但考古學家的體質解決了這個難題。”
“普通人的大腦在二十多歲後就會開始走下坡路，而考古學家受到量子場閾的影響，大腦可以永久保鮮。”
“那麽，隻要及時更換軀體，某種意義上，就可以實現永生。”
趙沒有說著轉過頭，看向玻璃窗外龐大的建築群，“大都會九百層以上都是政府機要部門，我猜，這些年南極是將實驗場地搬回了城裏。”
得出這個結論並不難，畢竟以他的親身經曆，幾乎所有“遺址”的入口都在大都會內部，將實驗場建在俯瞰全城的九百層，更方便掌控一切。
但是，“遺址”到底是什麽東西？
如果所有“遺址”的入口都開在大都會內部，那麽這座城市本身，是否就成了現實與量子場閾之間的媒介？
大都會連接著這麽多入口，城市本身真的不會受到任何侵蝕嗎？
以趙沒有如今的記憶來看，南極方麵開啟的這場實驗至少已有百年之久，在這漫長的時間裏，遺址越來越多，那麽作為溝通量子場閾與現實之間的橋梁，大都會這座城市，究竟變成了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在那場被侵入的生成夢中，將他踹翻在地後刁禪告訴說：“趙沒有，我們都是實驗體。”
“而你是更為關鍵的那一個。”
他是什麽時候成為實驗體的？
趙沒有在已知的記憶中追溯，所能找到最早的答案，就是古都的那場爆炸。
他邀請錢多多殉情，打開了深埋於2號實驗場的量子炸彈，但是在最終爆炸之前，刁禪捅了他。
趙沒有看向錢多多，問：“錢哥，那顆量子炸彈到底爆了沒有？”
錢多多沉默片刻，答道：“它爆了。”
“那場爆炸就是融合實驗的真正開始。”
“當時留在古都的所有人，最後都成為了‘考古學家’。”
多年前，南極發起“融合實驗”。這個實驗最初源於古都從佛陀中解析出的一部分機密數據，經大都會政府轉交給南極方麵，南極研究院經過解析，最終從數據中複原出了一種技術，他們用這種技術，第一次打開了量子場閾。
量子場閾不是平行時空，也不是高維世界，很難定義這種獨立於現實之外的空間到底是什麽，量子場閾的排他性很高，隻有極少數人才能進入，南極方麵通過大量實驗，最後發現，將一種量子微粒與人體融合，能夠製造出可以自由出入量子場閾的人類。
這便是“考古學家”的前身。
“融合實驗”最初的命名便源於這種量子微粒與人體的融合，但是這種融合風險很高，南極方麵研究了很久，從特殊渠道得知，古都研究院院長趙沒有曾經見過關於量子技術的這批數據，但是和南極開啟融合實驗不同，他用這批從佛陀中複原出的機密數據，製作了一顆炸彈。
一顆量子炸彈。
趙沒有大概是想要將這枚炸彈作為保險，挾製大都會政府和南極方麵。炸彈帶來的通常是毀滅，如果南極方麵的實驗帶來什麽不可預知的後果，這枚炸彈將是銷毀一切的底牌。
但是，趙沒有並未拿到完整的數據，他對量子技術也不夠了解，古都和南極雙方的信息差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根本搞不懂南極進行的融合實驗到底是什麽東西，從而讓他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通過殘餘數據製作出的這枚量子炸彈，並不是銷毀一切的底牌。
這種炸彈，在爆炸時會釋放出一種量子磁場，被磁場波及的人不會被炸死，反而會與磁場相融，從而自由出入遺址和現實。
南極方麵設計引爆了這顆炸彈，從而得到了令人滿意的大批實驗體。
“那場爆炸之後，我失去了主機的防禦係統，南極方麵接收了我的最高權限，他們在研究我時感到意外，經過爆炸，我的人格完善度反而提高了，雖然隻是百分之零點零幾，但是在那之前，我的人格完善度一直卡在90%，卡了很多年。”
“南極方麵覺得這是一個突破口，如果我的人格完善度達到100%，就可以徹底解析佛陀，他們或許就能得到關於量子場閾的更多信息。最後他們通過實驗，給我製造了一個軀體，大腦是我的一個臨時主機，雖然很不完善，但是可以維持日常生活。”
“就這樣，‘錢多多’這個人，誕生了。”
“南極方麵嚐試著讓我進入量子場閾，可能是量子炸彈爆炸時我處於核心地帶，我使用的這個軀體也能進入遺址，經過很多次實驗後，南極方麵發現，我的人造大腦居然在逐漸完善。”
“他們判斷，量子場閾與人腦之間有某種非常重要的聯係，這個時候考古學家編製正式成立，越來越多的實驗體進入遺址，得出的結論和最初的猜測相同，考古學家的身體會老化，大腦卻可以長期保鮮。”
“因此，隻要不在任務中發生意外，及時更換人造身軀，實驗體就能永遠使用下去。”
“每更換一次身軀，實驗體就會被進行洗腦，灌輸進新的身份信息，一次循環便是一場人生。但是洗腦和灌腦說到底還是留存著微弱的副作用，有的考古學家循環的次數太多，腦損傷逐漸累積，精神就會看起來不太正常，這也是考古學家中瘋子多的原因。”
“所以。”趙沒有打斷他，“錢哥你現在跟我說這麽多，是確信我還會被洗腦，什麽也不會記得，對嗎？”
錢多多沒有回答。
趙沒有確實不該在培養罐中醒來，是刁禪在生成夢中種下的病毒讓他保持了清醒，如果他按部就班地在培養罐中沉睡，幾天後他就會被洗腦，實驗室已經做好了新的身份信息，磁場也已經消除了相關公民的記憶，演員和觀察部隊已經就位，很快趙沒有就會被投入新的人生之中。
趙沒有看他沉默，又問了新的問題：“錢哥，為什麽每一次輪回我都會見到你？”
錢多多依然沒有回答，濃稠的寂靜幾乎將他們扼死，許久，他終於開口。
“因為這是‘融合實驗’的另一重意義。”
“融合實驗”最初指的是將人體與量子微粒融合，從而製造考古學家探索遺址，但是在古都爆炸之後，南極方麵發現錢多多的人格完善度居然得到了提升，他們查看錄像，發現了爆炸前趙沒有和錢多多的對話。
……咱倆搭夥過日子。
我會死的比你早，你要是太先進，到時候肯定難過的不得了。
錢哥，殉情麽。
下輩子當我老婆嗎錢哥。
南極方麵很容易便得到了一個結論。
趙沒有，是推進錢多多人格完善度的核心。
無數的劇本遵循著這個模式被設計出來——他們相逢後相愛，最後以趙沒有的死亡為結束。趙沒有最初的人生就是如此，他製造了一個程序，賜予它血肉與肋骨，最後向它求愛，所有未盡之語皆被死亡終結。
爆炸時趙沒有雖然被刁禪捅了一刀，但大腦保存完好，古都研究院院長是頂級的實驗體，他被裝進人造軀體，投入一個個精心設計的人生劇本中，一次次成為考古學家，一次次與錢多多相遇。
無數次人造輪回之中，錢多多的人格完善度緩慢推進著。南極方麵接收了他的最高使用權限，他無法反抗，即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正如理智無法戰勝情感，他也無法阻止自己的逐漸完善。
趙沒有突然問：“錢哥，你為什麽要殺我？”
在之前三十三層精神病院急診科醫生的人生中，他曾經在000號遺址的古都中想起許多次人生的回憶。錢多多總是會殺了他。
人人都殺心愛之人。
懦夫用親吻，勇者用刀劍。*
這是一個很突兀的問句，錢多多卻聽懂了，“趙沒有。”他看著他，“你不應該用自己的記憶來判斷我。”
“現在的我，和你當年製造出的人格程序有很大的差別，不僅僅是一次次輪回的記憶，隨著我的人格完善度不斷加深，我也在和佛陀逐漸融合。”
趙沒有一愣。
“如果人格可以二元分裂，現在的我，一部分是你當年的造物，一部分是佛陀主機。”
“佛陀不是沒有意識嗎？”趙沒有立刻問。
“佛陀深處有一些代碼，我對祂核心的探索程度越高，解讀出來的內容也就越多，同理，那些代碼也會將我篡改吞噬。”錢多多道，“我和佛陀的相融程度已經很深了，現在隻差一點。”
“差什麽？”
“差一個真正的大腦。”
錢多多的聲音在空間中回**，有那麽一瞬間，趙沒有覺得地板下所有的“他”都睜開了雙眼，無數目光朝他刺來。
“什麽叫做真正的大腦？”趙沒有定了定神，“你說你的腦子是一個臨時主機，以大都會如今的技術，用電子元件做一個簡易大腦不成問題，同時你的腦子在量子場閾中不斷豐富，如今看起來已經和真正的人腦沒有區別了，為什麽還需要大腦？”
“隻是看起來沒有區別。”錢多多道，“我真正的運行主機太過龐大，無法裝進人體之中，但是量子場閾隻有活人才能進去。”
“一方麵，政府不願意放棄‘錢多多’這個考古學家，所以我必須維持人體狀態，另一方麵，當年南極研究過你的大腦，既然趙沒有你可以推進我的人格完善度，那麽，或許我的人格和你的大腦可以實現融合。”
“這不是簡單的催眠或者灌腦，而是需要量子場閾中你和我之間的大量接觸，實現某種腦波融合……”錢多多抬眼看向趙沒有。
“簡而言之，在輪回進行到足夠多的次數之後，我可以使用你的大腦。”
這就是“融合實驗”的另一重意義。
之前已經有過足夠多的端倪，錢多多總是會和趙沒有進行大量的身體接觸，甚至在遺址中實現了某種精神鏈接，在那個關於番茄醬的瘋狂夢境中，錢多多甚至真的成為了趙沒有的人格，還是最終活下來的那一個。
“我的人格已經和佛陀融合了一部分，如果最終使用你的大腦，趙沒有，你本身的人格會崩潰，實驗室會直接將‘趙沒有’這個存在洗腦消除。”
“我目前的人格完善度已經達到了99.98%，本來隻需要最後一次輪回，我就可以實現100%的人格完善，那時我將和佛陀徹底相融，再加上你的大腦。”錢多多看著趙沒有，“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
一個真正的活人。
是這樣嗎？趙沒有想。這就是一個真正的活人？
他不知道南極方麵在接收錢多多後對它做了什麽，但他當年創造的程序並非如此，雖然人格不夠完善，雖然有種種缺陷，但他覺得那才像個人類。
病灶、缺陷、瘋狂、欲望，一切原罪因人而存在，人因原罪而成為人，比起清冷淡漠的一尊金身，他更想念那些狂歌痛飲的時刻，各式各樣的瘋子在星空下呐喊，那才是真正的活著。
如果是錢哥要我的腦子，就拿去好了。趙沒有想。
但是，現在他眼前的這個人，這個人造軀體，究竟是誰？
他的造物？錢多多與佛陀的融合？還是南極方麵改造出的怪物，亦或是佛陀本身？
如果錢多多真的成為一個“人”，一個並非由母體孕育出的生命，不老不死，擁有人類的大腦和機器的人格，這樣一團可以自由穿梭在遺址和現實之間的混沌存在，會給城市帶來什麽？
大都會政府真的明白他們製造了什麽嗎？
趙沒有想到刁禪在入侵生成夢後對他說的一席話：“在這場無數輪回構成的實驗中，錢多多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你一次次愛上他。”
“不過你也太不值錢了趙莫得，隻要他不殺你，你就一定會愛他。”
“你們雙方在量子場閾中產生的愛，根據我的判斷，可能會在你們之間形成某種精神鏈接，也就是說每當你們實現雙向共通，他就會和你的腦波融合一部分，從而為拿走你的大腦做準備。”
“換言之，你每次愛上他，就是喪失一部分的自我。”
在生成夢中，刁禪對他說了很多東西，幾乎每一部分都被錢多多證實，而最後刁禪告訴他：“凡人經過三千轉世成佛，你的輪回實驗就算沒有三千次也至少上千了，錢多多現在的人格完善度在 99%以上，也就是說，如果這次的輪回我不攔你，你又愛上他，那你們就真的融合了趙莫得。”
“好好想想，經過這麽多事，你還要繼續愛他嗎？”
巨大的房間中，他們站在無數個趙沒有的屍體之上，錢多多看向他，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趙沒有，你還要不要愛我？”
趙沒有看著錢多多，心說錢哥，明明吃虧的人一直都是我。
死的是我，受騙的是我，被壓榨的是我，將要消失的是我，最他媽離譜的是有妊娠反應的也是我。
那麽你呢？
為什麽你要露出這種幾乎落淚的眼神？
按照刁禪所說，如果他選擇愛錢多多，那麽他最終會失去自我，成為佛陀的載體。
但是。趙沒有捫心自問。愛不愛錢多多，是他的大腦可以決定的嗎？
理智可以決定情感嗎？
刁禪所說真的正確嗎？
愛上一個人，到底意味著失去自我，還是堅定自我？
會不會繼續愛著錢多多，才是堅定了“趙沒有”這個存在？
佛說愛我，佛說拒我。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佛說的答案。
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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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殺心愛之人——王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