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夢?

腹腔傳來劇痛,趙沒有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迅速流失,他拚力轉過頭,看向刁禪的眼睛。

他本想說什麽,最後隻是勉強笑了一下,叫他:“……刁禪。”

錢多多的身影在半空消散,主機劇烈運轉,發出一股焦糊味。

可別壞了。趙沒有昏沉地想。自己要是死了,誰給他修呢。

他努力想要抬起手,胳膊卻重若千鈞,刁禪那混賬好像在刀上抹了東西,應該是麻痹神經用的。

搞什麽。都動刀了還不痛快點。這會兒還惦記著他怕疼麽。

黑暗徹底降臨之前,趙沒有努力說了一句:“……要是死了,把我眼睛合上。”

他肯定沒法瞑目。

……

南閻浮提眾生,起心動念,無不是業,無不是罪。

意識在此岸與彼岸之間飄浮,朦朧間,趙沒有再次聽到了鍾聲。

他猛地睜開眼睛。

陽光燦爛,刺得他幾乎流淚,趙沒有好一會兒才穩住自己心跳,像驚醒後劇烈的心悸,他幾乎被冷汗泡透了,製服黏糊糊地浸在身上——對了,製服。

他穿著考古學家的製服。

這裏是000號遺址,他們被一輛突然出現的蒸汽列車送達此地,錢多多身先士卒推開城門——然後夢境降臨,或許那不是夢境,鬼知道那是什麽東西——趙沒有覺得這次自己真的有點精神崩潰的征兆,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到底在什麽地方?

“趙沒有。”有人在叫他。

趙沒有抬起頭,是錢多多。

青年看著他,微微皺眉,“怎麽了?”

趙沒有知道自己此時的臉色大概很不好,錢多多朝他伸出手,掌心碰上他的後頸,接著湊了過來,正要親他。趙沒有條件反射般伸出手,擋在兩人之間。

錢多多一怔,“趙沒有?”

“……錢哥。”趙沒有好半天才開口,“讓我緩緩。”

“你看看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被不知名的列車匯聚於此的考古學家們,幾乎所有人都出現了和趙沒有一模一樣的反應,有的人喃喃自語,有的人站在原地,看起來像是夢遊,似乎還沒有醒,而更多的人像是被猛地灌輸了大量不知名的記憶,目眥欲裂,甚至趴在地上開始嘔吐。

趙沒有知道量子場閾會對精神產生衝擊,因此很多考古學家看起來都不太正常,這不正常也是自身保護的一種,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應對機製。

但此時此刻,幾乎所有人的“不正常”都表現出了相同的症狀。

此情此景,趙沒有很難不去想,“古都”中的一切,真的是他一個人的臆想嗎?

佛陀,古都研究院,南極,獵戶座戰爭,大災變,廟宇遺跡,外婆橋。

遺址法則第一款,遺址不是夢境。

量子場閾中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曾經發生過的現實?

趙沒有下意識地看向眼前混亂的人群,隻有一人格格不入,是柳七絕,他雙手插在製服裏,有些茫然地四下張望,“這都突然怎麽了?這他娘的是什麽地方?”

“絕……貴妃!”趙沒有走過去,一把抓住對方,“你怎麽樣?”

“趙莫得?”柳七絕看著他,有些奇怪,“什麽怎麽樣?”

“你沒有什麽感覺嗎?”

“我該有什麽感覺?”

“比如說做夢?”趙沒有試探著問,“古都?”

“古都?”柳七絕的表情完全是莫名其妙,“什麽古都?趙莫得你沒事吧?”他說著碰了碰趙沒有的額頭,“你不會是受到精神衝擊發燒了吧,你家那口子呢?”

怎麽回事,為什麽柳七絕完全沒有反應?就在趙沒有感到混亂的時刻,突然有人走到了他的麵前——是考古學家中的一個人,之前他們在台柱家開派對的時候見過。

這人的狀態也不太好,也是一副心髒病發作的樣子,眼睛還有點發直,好在已經恢複了意識,製服外套脫在手裏,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這人看著他,叫了一聲:“院長。”

趙沒有腦中傳來嗡的一聲。

“你叫我什麽?”

對方張了張嘴,顯然也不太確定,但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道:“我們之前在溫室裏見過,趙院長。”

他們跟對暗號似的,“大王叫我來巡山?”

“……全場酒水二百五。”

趙沒有覺得自己腦子裏的嗡嗡聲更劇烈了。這歌詞他之前從未聽過,隻有當年古都那幫二世祖在溫室蹦迪時才用這個背景樂。

可那是多少年前?

就在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刻,又有人走了上來,不確定似地開口:“趙院長?”

趙沒有猛地看向人群。

他想起來了,這些他在大都會素昧平生的考古學家中,有很多他曾經熟悉的麵孔,被他的煙味兒熏跑的實習生,總是叫刁禪貴婦院長的女研究員,萬裏挑一的精英,各種渠道塞進來的關係戶……

這些都是當年古都研究院的人。

還有一些他不太熟的麵孔。趙沒有深吸一口氣,竭力冷靜下來,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記憶慢慢浮出水麵——他看向一個吐的尤為嚴重的考古學家,對方有很嚴重的少白頭,這個特征拉出了趙沒有腦海深處的一根引線——他見過這人。

這是南極方麵的研究員。

考古學家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身份?

是不是能夠進入量子場閾的人都與當年有關?

趙沒有立刻想到了那場實驗——融合實驗。其中涉及到量子技術和意識轉化,並且使用了活人實驗體。

緊接著他便有了一個瘋狂至極的猜測——

他們至今,是否仍處於一場巨大的實驗當中?

這個猜測一出,就像一枚齒輪扣上停擺的機括,趙沒有的大腦忽然開了閘,洪水般的記憶將他淹沒,迅疾得如同驟然出鞘的刀,在周身劈出萬丈懸崖。

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畫麵轟然而下。

“院長?”趙沒有身邊的考古學家被嚇了一跳,隻見趙沒有突然彎下腰,雙手抱頭,有紅色的**滴在地上——他的耳朵在流血。

“院長?!”考古學家色變,在場的人幾乎都見過這種反應,這是意識開始在遺址溶解的前兆。

“讓開。”有人大步走上前,是錢多多。

他一把將地上的趙沒有抱起來,但是趙沒有整個人都在抖,錢多多幾乎穩不住他,趙沒有的眼睛和鼻子也開始流血,死死地咬著牙,像是在忍耐某種極大的痛苦。

錢多多看不下去了,掰著他的嘴,強行將他的口腔打開,把自己的手腕塞了進去。

趙沒有下嘴的力氣極大,手腕幾乎立刻見了血,血管破裂,血直接滋了出來。劇烈的腥氣似乎讓趙沒有清醒了一瞬,他掙紮著鬆開嘴,嗆了一口,想要說什麽,卻被錢多多不由分說地撞上來,把所有的血都堵回他的喉管。

旁邊的考古學家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親在一起,或者說是錢多多單方麵摁著趙沒有在嘴喂嘴,血腥又纏綿,活像要把彼此吃掉。

“這是怎麽了?”柳七絕走了過來,也被這倆人的架勢嚇了一跳,“我操。”他趕緊把圍觀的人都趕開,“我是不是該給你倆變張床?”

趙沒有根本聽不到柳七絕的聲音,唾液和血液的交換在他和錢多多之間造就了某種連接,似乎有一隻觸手探入他的腦海,在絞肉機般瘋狂滾動的記憶中摁下暫停——他猛地後退一步,看著眼前的人,滿臉是血,“……錢哥。”

“趙沒有。”錢多多似乎想朝他伸手,卻聽到趙沒有又說了一句:“錢多多。”

伸出的胳膊猛地頓在半空。

“不,錢哥。”趙沒有像後悔似的,飛快地改回了原來的稱呼,“……你讓我緩緩。”

他得緩緩。

去整理腦子裏那些突然多出的內容。

那些多出來的記憶,那些除了古都往事之外又突然浮現的畫麵,那是誰的經曆?

就在方才,就像一張巨大的儲存卡突然導入趙沒有的腦中,他毫無征兆地想起了許多他根本不曾經曆的事——回憶裏有刁禪,有柳七絕,有許多他從未見過的人和不知何年何月的大都會。

還有遺址,和考古學家。

腦子中的記憶告訴他,他並不是在最近這段時間,在被妹子的一張1999年產讀碟機引入遺址後才陰差陽錯成為考古學家的。他早就進入過遺址了。

也早就遇見過錢多多。

無數次。

那些記憶就像無數個“趙沒有”一次次輪回的人生,有的人生中他出生在上層區,父母雙全並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的人生中他一出生就被丟棄,最後不明不白地死在大雨裏,有的人生他活到了中年,有的人生他活不到成年,但是除了幼年早夭之外,幾乎他的每一場人生裏,都有刁禪和柳七絕。

他們有成百上千次的相遇,有時是陌生人有時是摯友,在一個轉瞬即逝的畫麵裏,趙沒有看到他們仨開著車在公路上逃亡,後麵跟著一大群侏羅紀時代才存在的恐龍,最後他們都死了,死在遺址之中。

沒錯,遺址。在趙沒有的無數人生中,隻要他沒有死得太早,最後都會走上一條注定的路途——因為某種原因接觸到遺址,然後成為考古學家。

再遇到錢多多。

趙沒有無從判斷自己到底經曆過多少次這樣的輪回,他無法統計,否則他很可能會發瘋,在那數以千計的人生中,他幾乎每一次都愛上了錢多多。

幾乎。

不能算那些他死得太早的經曆。

有一些人生中他來不及成年,或是死於先天疾病,或是死於某場意外。但是在死亡到來之前,他似乎都看到了錢多多的臉。

對方戴著口罩,拔下他的氧氣管、在某場街頭鬥毆中朝他開了一槍、將他推下飛速行駛中的列車——他的人生似乎隻有兩種死法,要麽死於遺址,要麽死於錢多多之手。

多大仇。趙沒有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得不到就要毀掉嗎。

更有甚者,有的人生中他已經成為了考古學家,最後還是死在錢多多手中。

趙沒有開口:“錢哥。”

錢多多看著他,竟不敢上前,“……趙沒有。”

“是不是到時間了。”

你是不是又要殺我了。

他們隔著一步之遙對視,風聲人語都遠去,天地變的無限大。

許久,趙沒有笑了一下,“錢哥,咱這次能輕點嗎。”

要殺要剮,請君自便。

隻是我也會怕疼。

兩人相顧無言,人群中突然傳來柳七絕的聲音,“這都站在這兒幹什麽呢,趙莫得你——”話音戛然而止,柳七絕用一種見鬼的眼神看著這倆人,半天冒出一句,“我操。”

“……錢多多你怎麽哭了?趙莫得你幹什麽了?”

趙沒有不是第一次見錢多多流淚,在他突然多出來的記憶裏,很多次臨死之前錢多多都在他身邊,看著他的眼神中仿佛有一場大雨。

於是佛陀垂目,落了一滴淚。

或許一切都是一場夢。趙沒有來不及進行太多思考,他實在太在意之前古都中發生的一切了,而如今他們就站在這座完好無損的研究院中,說不清這裏到底是量子場閾還是現實,毫無疑問錢多多是關鍵,他一定知道些什麽,“錢哥,打個商量。”趙沒有道,“咱們談談。”

錢多多深吸一口氣,“談什麽?”

“談什麽都可以,你說,我聽。”趙沒有說著看向柳七絕,“給我張紙。”

柳七絕:“……你要幹啥?”

“你瞎啊。”趙沒有道,“我得給我老婆擦臉。”

柳七絕發動造物,給了他一大卷紙,趙沒有本想說都這場麵了你還要埋汰我,麵巾紙抽紙那麽多品種你就給我廁所卷紙,他接過紙,抬頭,忽然在人群遠處看到了一個身影。

卷紙掉在地上。

柳七絕被他嚇了一跳,“趙莫得你他媽要去哪兒?”

趙沒有來不及回話,拔腿就追。

——那是刁禪。

關於古都研究院的記憶實在過於刻骨,趙沒有不能確定那到底是量子場閾擾亂他精神製造出的臆想,還是真的存在過的現實。他有一種直覺,在無數次輪回的人生中,他始終與遺址和考古學家休戚相關,而這兩者的根源,很可能就是當年南極進行的那場融合實驗。

如果他的推測是對的,那麽古都研究院就是一切的起點。

當年刁禪在他啟動量子炸彈之前捅了他,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如果說如今的考古學家都是當年的研究員,那麽他們是不是都是融合實驗的實驗體?

為什麽幾乎所有人都有關於古都的記憶,柳七絕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錢多多知道多少?他在這裏會不會有危險?

之前刁禪將自己封閉在S45號遺址中,真的是為了避禍嗎?他到底設了什麽局?為何又在此時此刻出現?

趙沒有跟在刁禪背後狂奔,四周的景象似曾相識,和他記憶中的古都研究院幾乎一模一樣,實驗大樓、溫室、宿舍區、食堂……瀝青街道兩側種著梧桐樹,建築大多是帶木窗的紅磚樓,牆上爬滿綠藤。

他突然就意識到刁禪要去什麽地方了。

這條路通往2號實驗場。

除了此行的考古學家之外,這座古都中似乎再沒有別的生命體,2號實驗場關卡大開,趙沒有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當年的水池之前,刁禪正在站在水裏,巨大的主機已經從水麵下升了上來。

趙沒有腳步一頓。

“趙莫得。”刁禪沒有回頭,似乎知道趙沒有跟著他,“別害怕,這裏頭不會再冒出一個錢多多的。”

趙沒有走到水池邊,直截了當地問:“你一直記得古都的事?”

“記得一些,不是很全。”刁禪答道,“來到這裏之後才全想起來了。”

“你怎麽來的?”

“坐車啊,那輛列車會途徑所有的遺址,沒有考古學家會不上車。”刁禪道,“你最開始沒看見我是因為我進來的比你早。”

“你在躲我?”

“我當年在這兒捅了你一刀,不躲等著你全想起來反殺我嗎。”

“那你又為什麽暴露行蹤?”

“因為我確實得等你全想起來。”刁禪很耐心地回答他的問題,接著招手,“趙莫得,你過來。”

趙沒有沒動,“你要幹啥?又他媽要捅我?”

“答對了。”刁禪居然真的點了點頭,接著從製服內側掏出一把刀,“我這次會對準心髒,很快的,不會像上次那麽疼。”

趙沒有有一瞬間以為刁禪這貨瘋了,但是對方的表情很冷靜,很篤定,“你知道嗎,考古學家在遺址中傷到心髒其實不是致命傷,大腦才是,但是如今的你連傷到腦子都不會死,挨一刀怕什麽。”

“我不知道挨一刀怕什麽,但我知道如果我挨了這一刀什麽都不會發生,那你沒必要兜這麽大的圈子。”趙沒有道,“如果我沒猜錯,這裏是000號遺址的盡頭,發生什麽都不好說,說不定你這一刀下去我就真死了。”

“就算我不殺你,也會有錢多多動手。”刁禪沒有反駁,隻是歎了口氣,“你不是全想起了來麽。”

“廢話,一個謀殺一個殉情,那能一樣嗎。”

“……”刁禪搖了搖頭,並不很意外,又感到無話可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算了。”

趙沒有還沒意識到刁禪這句“算了”意味著什麽,隻見水下的機器再次拔高,露出趙沒有當年埋在下方的量子炸彈。

在這座000號遺址呈現出的“古都”裏,一切都沒有上鎖。

包括這枚炸彈。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刁禪回頭看了一眼趙沒有,幹脆利落地拍下引爆鍵。

白光爆裂開來,頃刻銷毀了一切。不是暴力意義上的毀壞或大火焚燒,更像電子擦除組件快速剪輯,所有潛意識和肢體反射,所有奮力到手的記憶和真相,從頭到尾,從裏到外,全部被一鍵清空,幹幹淨淨,宛若新生。

……

不知過了多久,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響動。

塑料門簾被掀開,痱子粉、花露水、蚊香和鹵味兒四處雜交,熱烘烘地蒸作一團,有女人在說話,打火機點燃紙煙。空氣流動似乎不太好,有點像老澡堂子,窒悶中帶著一絲清涼。

“趙醫生!急診!”

趙沒有是被洗牌聲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