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願做蓮花國裏人

半個月後,南極方麵正式遷入古都。

正如趙沒有所料,遷移批次分為兩撥,前一批大多為設備器材,當天晚上他收到了刁禪遞來的消息,意味著可以動手。

他隻有一個小時。

午夜,大部分街道都斷了電,自趙沒有被刁夫人帶走,研究院的運營已陷入停滯許久。趙沒有橫穿馬路,找到一台廢棄的自動料理機,他撬開主板,將磁極連上外接鍵盤,直接往裏輸入了一串代碼。

半分鍾後,料理機的點餐屏幕亮起了光,一道聲音傳來:“你回來了。”

“回來了。”趙沒有聲音裏帶著點笑,“這就過去,記得給我開門。”

這台自動料理機曾經給柳七絕做過一份麻婆豆腐蛋糕,害的他被嫌棄了很久,之後趙沒有痛定思痛,將整台機子的料理係統做了全麵升級。那之後來這裏用餐的研究員並不知道,隻要在點餐區輸入正確的代碼,莫說大都會特供M記套餐或者單人火鍋,它甚至能做出八大菜係。

理論很簡單,趙沒有將錢多多分流了一部分,放在這台自動點餐機上,雖然可能隻有千萬分之一的數據流,也足以碾壓世界上所有的料理機器了。

同理,也可以通過這台機器連上錢多多的核心區域。

錢多多的主機放在2號實驗場,用刁禪的話來說,那裏現在就是銅牆鐵壁,憑趙沒有一個人是絕對進不去的,得有人幫他。

“馬上好。” 錢多多的聲音從屏幕中傳出,“已規劃出進入路線,幹擾模式。”說到一半他話音一拐,“你是不是還沒吃飯?”

“啊?啊。是。”趙沒有反應過來,“給我包煙?”

“在黑暗中抽煙很容易成為靶子。”自動料理機內彈出一張托盤,上麵放著一塊三明治,“這台機器裏剩下的合成食材不多了,你先用這個墊墊。”

趙沒有把三明治拿走,並不是很滿意,隻吃掉了裏麵的快餐肉。

錢多多給他規劃出的路線相當崎嶇,也就是他這個研究院院長才能明白那些可堪攀爬的電箱通風管都在什麽位置,不過這也說明2號實驗場確實很難進,錢多多在古都另一端製造了一場小意外,吸引了一部分人手過去幫忙。

鐵絲網外,飛車在瀝青路麵上起落,發出低沉的嗡嗡聲,趙沒有今天才發現那些聲音竟然這麽像蒼蠅。

等到進入實驗場的核心區域,趙沒有隻剩下半個小時,他看著眼前浸泡在傳導液中的巨大主機——當年他在這裏做了三年封閉試驗,三年足不出戶,錢多多的智能程度在逐漸提升,有一日兩人聊天,錢多多問他在想什麽,趙沒有說我進來之前在山上種了一片蓮花,不知道現在開了沒有。

錢多多自己去搜索了蓮花是什麽,次日,趙沒有睡醒,看到傳導液構成的水池中,開滿了全息投影的蓮花。

水池邊緣距離主機還有一段距離,升降梯被收走,趙沒有過不去,一縷微光從主機中打下,光線中旋轉著一朵蓮花,飄到趙沒有身前。“歡迎回來。”錢多多道,“需要我做什麽?”

“我需要你的操控屏。”

錢多多的操控屏連接在主機上,趙沒有過不去,機械抓手伸入水中,直接將整塊屏幕撬了過來,後頭跟著長長的纜線,趙沒有點開一個窗口,開始狂敲代碼,一邊敲一邊道:“我不在家這段時間你怎麽樣?”

“挺無聊的。”錢多多回答,“有人要來偷家,被我打出去了。”

“我聽說你燒了不少主機?”

“對,南極方麵想要接管我的核心區域,怎麽可能。”錢多多的聲音裏透出一絲嘲諷,“他們沒敢派專員過來和我用腦機直連,隻用主機對衝,不然今天除了三明治,你說不定還能吃烤腦花。”

趙沒有邊聽邊笑,“學壞了啊。”

“這叫成長。”錢多多似乎還想說什麽,突然道,“趙沒有,你在我這裏放了什麽東西?”

“一個自動程序,莫慌。”趙沒有敲下回車鍵,笑笑,接著脫下外套,泡澡似的坐進了水裏。

主機開始自動運轉,從屏幕上可以看到,趙沒有敲進去的是一個強執行程序,錢多多也無法阻止它的運行,“趙沒有!?”屏幕上爆出一團亮光,“你給我裝了什麽?”

“噓,噓,安靜點,這會兒你的防禦係統正在解體,把人招來就前功盡棄了。”趙沒有安撫似的拍了拍屏幕,“這些年來辛苦了,錢多多。”

錢多多這個名字雖然是趙沒有起的,但他並不常叫,此時念出來竟有幾分生疏,他想了想,換了個稱呼:“錢哥。”

從屏幕上的代碼亂流就能看出來錢多多現在有多錯亂,它解析了趙沒有敲進去的代碼,這原本是一個防禦程序,讓它可以在無路可走時進行自毀,代碼終端連接著一個引爆器,是一枚量子炸彈,一旦爆炸,整座古都都會化為灰燼。

這枚炸彈深埋於2號實驗場地下,因為被錢多多的主機覆蓋,連南極方麵在進行掃描時也沒有發現。錢多多一直以為它會永久的失效,因為在790天22小時37秒之前,趙沒有曾親口對他說過:“那必須的。”

在月色中,他說,我不要你自毀。

“對不起啊錢哥。”趙沒有輕聲道,“我食言了。”

“你食言不了。”錢多多聲音中夾雜著滋啦滋啦的雜音,趙沒有知道這是他在全功率運轉,試圖阻止爆炸程序的運行,但是沒有用的,他一手將它製造出來,自然也知道它的軟肋,“你怎麽能食言呢。”錢多多語序淩亂,“……你當初的那條指令刻在我的程序最底層,根本無法修改……”

“可以修改的。”趙沒有心平氣和地摧毀它最後的掙紮,“當初我製造你的時候就設下了這樣的先決條件,當我死後,你可以擁有一次絕對的自我使用權。”

“而你要求我在你死後刪掉那條指令?!”

“錢哥,你聽我說。”趙沒有是頭一回被錢多多吼,有點發懵,片刻後才道,“我真的不能把你交給南極那邊。”

“……”

“雖然你的核心區域一直處於封閉狀態,但你肯定知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麽,南極那邊絕對不能把這個實驗做下去,但是除了毀掉源頭,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解決辦法。”

“……”

“我大概也活不了很久了,一旦我死後,南極那邊終有一天會攻破你的防禦係統……”

“怎麽可能。”錢多多打斷他,“怎麽可能?!”

“錢哥你別這樣。”趙沒有歎了口氣,“人類從不缺少天才,如我,也不過是普通人中的一個而已。”

“就拿刁禪和柳七絕來說,他們的能力從不差於我,隻是刁禪還有家,七絕有小先生……沒到我這個份上罷了。”

“且不論南極在這場實驗中會死掉多少人,假如到了你被攻破的那一天,我大概早就化成灰了,你覺得那幫瘋子會拿你做什麽?”

沒有回答。

“待會兒炸彈引爆後我肯定活不下來,但你可以撐住,我當初給你造的這個殼子真的是質量過關……等我死後,你會擁有自己的絕對自主權。”

絕對自主權,絕對自由,這是神才能擁有的權力,或許神也要被信徒所牽絆,而此時此刻,這權利被一個人類交付在他的造物手中。

“錢哥,算我求你了,用絕對自主權毀掉核心。”

錢多多久久沒有回音,就在趙沒有以為他不會等到回答的時候,一束光打了下來,像按了快進的電影,飛速劃過一張張畫麵——它睜開眼,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製造者,對方穿著實驗白大褂,正叼著煙吞雲吐霧;實驗場開啟,對方和前來迎接的友人勾肩搭背,一邊大笑一邊去搶對方手中的水杯;在實驗室中通宵、開著觀光車做廣告、把燒杯當成煙灰缸、多餘的試管被拿來裝咖啡豆和感冒衝劑……畫麵中出現了三百三十層的遊神節,漫天焰火,趙沒有穿著大紅的喜服,坐在快餐車裏哼著一支老歌。

趙沒有也被畫麵吸引了注意,“錢哥你這是?”

“閉嘴。”錢多多的聲音顯得惡狠狠的,“這叫走馬燈。”

“……好的錢哥,知道了錢哥。”

最後畫麵定格在山上,滿塘月色,趙沒有正在吃蓮子,慢悠悠道:“……咱倆搭夥過日子。”

畫麵上錢多多回了一句什麽,趙沒有笑了起來,神色安詳:“我會死的比你早,你要是太先進,到時候肯定難過的不得了。”

光影定格在此處,錢多多的聲音再次傳了出來,“你說得對,趙沒有。”

他用機械的合成音色,說出一句傷心的話。

“我確實很難過。”

趙沒有沉默片刻,笑了一下,叫他:“錢哥。”

“殉情麽。”

話音未落,光線中的色塊再次重組,白骨生出肌理,光影中出現了一個人。

那是個玉一樣的青年,束著長發。趙沒有立刻認出了這張臉——之前他將許多臉型數據導入模型中,不斷微調,做出的容貌和眼前的青年極像。

“原來你長這個樣子。”趙沒有道,“下輩子當我老婆嗎錢哥。”

那青年的身影隱沒在白光中,臉龐幾乎帶著神性,如果是大都會塑造出的神像金身,大概會引起民眾競相打卡參觀。然而錢多多隻是看著他,微微俯身。

在這信仰消弭的時代,我等重塑蓮台。

佛陀垂身而拜,敬向七尺凡胎。

趙沒有在這一刻動容。

他敲進去的程序已經加載到了最後,整個2號實驗場光芒大盛,主機全功率運轉,整座古都的燈光都被打開。警衛被驚動,趙沒有聽到安全閘門外已經傳來了爆破聲,主機周圍的傳導液開始消退,巨大的機器浮出水麵,無數導管電極連接著一台神龕樣式的玻璃箱,裏麵擺放著趙沒有當年從水中發現的佛頭。

六尺之下,就是量子炸彈。

玻璃箱上浮現一張操作麵板,上麵顯示著“炸彈加載中”的字樣,最高權限人趙沒有,準備錄入。

趙沒有走上前,聲紋錄入,指紋錄入,心跳錄入,腦波錄入,一張懸浮鍵盤彈出,等待他敲下最後的密碼。

趙沒有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喚他,“趙沒有。”

趙沒有認得這聲音,猛地回頭,“你他媽怎麽來了?操了我給你通行權限是讓你善後不是讓你來找死的——”

話音未落,他突然感到腹腔傳來一陣劇痛。

趙沒有緩緩低下頭,看到貫穿腹部的刀尖。

“……刁……禪?”

有如白晝的燈光中,刁禪想到趙沒有半個月前曾對他說:薄荷和桃子混在一起味道真的不賴。

當年他在學校裏就是這麽幹的,那時趙沒有的煙癮還沒有這麽凶,比起抽煙更喜歡吃糖。柳七絕有一大堆追求者,宿舍裏的巧克力堆積如山,趙沒有除了自己吃,還會運到下層區倒賣,換來的錢又花在黑市裏,他買唱片、愛情小說、據說從大都會底層挖出來的線路板還有一大堆夢境般的垃圾。他們三人分工明確:柳七絕負責日常績點,刁禪負責錢和搞好人脈,趙沒有負責期末考試和論文,以及偶爾從三百三十層接點有意思的外快。

有一次柳七絕帶回來的巧克力中多了一罐子水果糖,顏色鮮妍,看著就很誘人。那天刁禪下課回來,看到趙沒有坐在陽台上,滿地都是煙頭和玻璃紙。“趙莫得你又作什麽死呢?”他問,“柳哥兒上午剛打掃的衛生,他回來看見又得揍你。”

“誒刁禪,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趙沒有朝他招手,神秘道,“我發現桃子味的水果糖和萬寶路是絕配!”

刁禪懶得吐槽他清奇的腦回路:“你這就像做夢夢見自己發現驚天真相的人,拚命醒過來把秘密寫在紙上,第二天清醒了才發現自己寫的是香蕉比香蕉皮好吃。”

“這個不一樣。”趙沒有看起來非常自信,“等哪天我們沒錢了就用這個搭配去申請專利。”

“行行行,要我現在去給你打申請嗎?”

“現在不用。”趙沒有一揮手,很大方的樣子,“要是我們一輩子都不缺錢,等我死了,這專利就留給你和柳七絕。”

“到時候我倆給你燒紙的時候就帶上萬寶路和桃子味水果糖。”刁禪伸了個懶腰走到陽台上,天氣萬裏無雲,大學城中人來人往,“刁禪!趙莫得!”有人在樓下叫他們,是柳七絕,對方還穿著白大褂,被不知名的**濺了一身,“你們昨天做的那個反應炸了!我他媽都說了不行!趕緊滾來打掃實驗室!”

他們住在二樓,趙沒有腿一伸,蹭著水管就滑了下去。

“你他媽就不能走樓梯,被管理員看見怎麽辦?”“多大點事兒,放心我昨天剛給管理員送了點好東西。”“你又送什麽了?”“刁禪喝不完的高級咖啡。”“隻有咖啡?”“還有你那個酒心巧克力……”“我他媽就知道是你偷的!”“別他媽了咱仨就隻有刁禪有媽他媽也不是啥好東西啊!”

刁禪聽著他們在樓下鬥嘴,趙沒有閃身避過柳七絕踹來的一腳,抬頭看著他笑,“刁禪!跳一個!給咱們絕絕看看!”

刁禪看著他們,不禁也笑了起來。

陽光盛大,青年從陽台上一躍而下。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