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佛生淨土
最關鍵的博弈往往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古都亦是如此，變故發生的非常快。次日有外派的實驗員返回研究院，卻被告知古都已進入封鎖狀態，所有相關人員都要經過嚴格的安全審查，古都研究院院長趙沒有，因涉嫌違反大都會禁令，已被革職監|禁。
大都會禁令目前隻有兩條，其一，禁止太空探索，其二，禁止人造人技術。但這二者都沒有對太空探索和人造人技術作出嚴格定義，其中有非常大的空子可鑽。
古都建立之初，這空子為眾人打開職務之便，而事到如今，便成了反咬一口的把柄。
禁令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趙沒有叼著煙想。這東西還真好用，政府顯然是要落井下石了。
他被關在原本用來封鎖高危實驗體的封閉室內，說來好笑，這房子當初還是他設計的。除了被沒收終端，他被押進來的時候倒是沒人搜身，仿佛承認了一個事實，不管他帶著什麽，都不可能再逃出去。
趙沒有渾身上下除了衣服隻有一包煙，打火機還在，然而根本不能用——他設計這屋子時將監控靈敏性調得太高，剛打出火苗就有防火噴頭將他呲到牆上。
趙沒有被呲了半宿，整個人清醒不少，合計了一下如今的狀況——刁夫人來勢洶洶，看起來要將整個古都收入囊中，且不論她準備拿研究院做什麽，單說這大動幹戈的架勢，不可能瞞得過大都會政府的眼線。
刁家和政府必然達成了某種協議。
被賣了。趙沒有得出結論。
他倒不是很意外，刁夫人說到底是商人，當初決定和刁家合作時趙沒有就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他的心願隻有一個——完成手頭的實驗。
如今錢多多已臻完善，卡在90%不上不下，眼見著是不太可能再進一步了，刁夫人才卸磨殺驢，也不能說是不地道。
趙沒有倒是也存了一些保命的數據，並不畏死，他如今更擔心的是古都接下來將何去何從，以及關於佛頭的後續研究。
還有錢多多。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門終於再次打開，刁夫人走了進來，這是個眼波含情的女人，乍一看仿佛是刁禪的姐姐，或者說妹妹也並無不妥。像極了東方的古典美人，一張菩薩似的麵容，眼裏住著妖魔。
“趙院長。”刁夫人在玻璃的另一端坐下，慢悠悠道，“很抱歉您受到這樣的待遇，接收古都期間我們需要對所有場所進行清空掃描，用地緊張，隻能先委屈您。等回到大都會，政府為退休人員安排了更優越的居住環境。”
幾句話，把所有消息鋪排得一清二楚，趙沒有也懶得追究自己一違令人員會享受什麽樣的“退休待遇”，他在操心別的事，“刁禪呢？”
刁禪很難把他賣了——一定條件下，不是沒有可能，但趙沒有可以肯定刁禪必不會把他賣給刁夫人，這對兒母子關係扭曲得就像現代版哈姆雷特疊加俄狄浦斯。
如今刁夫人大動幹戈地接收古都，刁禪卻沒遞來一點消息，再加上這人和柳七絕都在南極，趙沒有不得不考慮最壞的可能性。
刁夫人眨了一下左眼，那是一個很難形容的動作，很少有人能隻閉上一隻眼睛而不牽扯另一隻眼睛的肌肉，但她做到了，精密完美，像一次刷新，在一瞬間內完成大量的思考和信息處理。趙沒有看著女人的麵部動作，愣了一下，聽到她說：“您想見刁禪？”
趙沒有不禁坐直了，“我想見我的朋友，或者說，您的兒子。”
刁夫人打量著他，極溫柔地笑了一下：“真是難得見到趙院長打感情牌。”
“總要試一試。”趙沒有吐出一口氣，“所以，刁禪怎麽了？”
刁夫人那句“你想見刁禪”說明了很多事，最直白的一點——刁禪現在必然受製於某種困境，否則女人大可不必有此一問，刁禪自己就會想辦法來見他，手段多的是，趙沒有並不懷疑自己的損友們會在必要情況下爆破大都會政府。
刁夫人問了出來，就說明趙沒有不會那麽輕易地見到故友。
輕則做出某種交換。
重，則是女人的惡趣味。
結局已經注定，她隻是在欣賞困獸之鬥。
簡短的交流中，他們並未達成太多有效的信息交換，大多數情況下隻是女人絮絮而語，趙沒有在聽，離去前她最後留下一句：“如果幸運的話，我們不會再見麵了，趙院長。”
趙沒有很久之後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他大概被移交到了大都會一段時日，趙沒有不能肯定，但他覺得自己好像聽到過三百三十層傳來的廣播語音。他始終沒有離開房間，古都可能是把整座建築囫圇個遷移到了大都會，政府高層派了專員來走審查程序，似乎不確定到底該給他定個什麽罪，最後每日送來的簡餐變成了各類藥丸，強製性服用，趙沒有不能確定那些藥到底在體內發生了什麽作用，他的睡眠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卻從不做夢，他開始猜測那些藥或許有凝固腦髓的作用，等他死了，大腦將被分割為無數冷凍切片，說不定可以填滿一整座圖書館。
終於某一日醒來後，趙沒有再次見到了光，不是禁閉室的水銀燈，而是真正的太陽光線。他揉了揉眼，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他回到了古都。
趙沒有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他坐在一間大會議室裏，這裏曾經是2號實驗場做每月報告的地方，他環視四周，階梯座位上坐了不少人，他被圍在中央，像個亟待觀察的實驗體。
他注意到自己正掛著輸液袋。
見他醒了，座位上一個蒼白孱弱的男人開口，“趙沒有。”
趙沒有想一會兒，意識到這人是南極那邊的一個高級研究員，之前對接工作的時候見過。
於是他回答：“你不是那個誰來著，多年不見，升職了？”
研究員並不搭理他的白爛話，南極和古都的科研風氣截然不同，古都更偏向學院派，南極則實行軍事化管理，對趙沒有帶領下的散漫作風深惡痛絕，看趙沒有的眼神就像看某種珍稀病毒：“經大都會政府審議，決定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不等趙沒有回話，又道：“南極方麵在進行一場大型實驗，技術方麵遇到了一些障礙。”他頓了頓，有些屈辱似地補充道，“如果你能夠提供有效幫助，政府會酌情減免你的刑期。”
這番說詞槽點太多，趙沒有簡直無從下口，最後幹脆問：“什麽實驗？”
“融合實驗。”
趙沒有拿到了一份實驗程序簡報，良久，忽地笑了一下。
“你們可真是黔驢技窮了啊。”
要無計可施到什麽程度，才膽敢給他看這樣一份文件？
融合實驗——將人體意識轉化為數據，嚐試與現有程序相融。這個實驗的底層邏輯和趙沒有還原佛陀類似，以程序A對衝程序B，實現一加一大於二的融合。
報告上顯示這個實驗已經啟動了很久，但與趙沒有製造錢多多不同，南極方麵主持的融合實驗，使用的實驗體是活人。
而他們嚐試與活人意識相融的程序，正是錢多多。
趙沒有大腦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看著報告書中一長串的實驗體名單——173號實驗，實驗體柳七絕。
“……你製造的人格程序一直停滯在90%階段，因此南極方麵決定采取激進一些的手段，嚐試將程序通過電極導入活人腦中進行融合完善，但是抗性太強，迄今為止取得的成果十分有限……”那邊實驗員介紹到一半，不得不停下來，“趙沒有？”
“我在聽。”趙沒有翻了一頁報告書，“南極那邊應該知道我對活人實驗的看法。”
“事急從權。”實驗員早有準備，“而且所有的實驗體事先都簽過知情同意書。”
他並未等來預料之中的發作，趙沒有看完了報告書，將一摞紙撂在台麵上，“隻是為了拿到佛頭內部僅剩的一點核心資料，就要死這麽多人，政府的會計們是不是算賬算昏頭了。”
“22世紀的尖端技術是我們無法想象的。”實驗員道，“如果僅靠大都會內部發展，可能再過數代也無法達到當年的文明巔峰，為更多人的利益犧牲少數，從統計方麵來看並不吃虧。”
實驗必須叫停。趙沒有冷靜地思考。再想個辦法把這幫王八蛋一窩端了。
然後他得以死謝罪。
實驗員依然在講話，試圖讓趙沒有加入融合實驗，趙沒有擔任古都研究院院長多年，和官麵文章打交道的事大都由刁禪來做，加上院長不能擅離古都，如今的南極甚至是大都會政府，都不太了解趙沒有到底是怎樣的人。
刁夫人應該是了解的。但是趙沒有剛剛在報告書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第0045號實驗體。
趙沒有知道自己必然陷入了一個很大的局，以刁家的勢力和刁夫人的城府，如果政府想要強行將其作為實驗體，可能性基本為零。
那女人向來豪賭，能讓她把自己作為賭注押上去，得到的究竟是什麽？
這場“融合實驗”還隱藏著什麽他不知道的秘密？
柳七絕還有多少活著的可能性？
趙沒有沉默良久，提出了他的第一個要求。
“我要見刁禪。”
在禁閉期間，趙沒有提出的所有申請都被駁回，聯係刁夫人之前對他說的話，可想而知刁禪的處境必然不會輕鬆，拿到報告書的那一刻趙沒有差點以為這貨死了。不過既然刁夫人做了實驗體，按照商人有備無患的作風，刁禪應該會是被留下的那一個。
結果也正如他所想。
再度相見的時候，刁禪瘦了許多，眼圈重得發烏，幾步之外趙沒有就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咖啡味道，還有一絲他很熟悉的薄荷味，“你抽煙了？”
“趙莫得。”刁禪直接上來和他抱了一下，語氣疲憊又慶幸，“……你還活著。”
這是趙沒有來到古都的半個月後，他從滿是監控的病房裏被提走，帶到了一輛飛車上。上來之前他看到車身上銘刻的徽記，是刁家的標誌。
“我們的時間不多。”刁禪扔給他一包煙，現在這情況誰也顧不上身體問題了，“提提神，接下來仔細聽我說。”
飛車升至高空，同時打開了屏蔽磁場，刁禪的聲音在靜電幹擾的磁波中起伏——柳七絕沒死，但情況不容樂觀，古都被全麵接管後，小先生和小幺都被控製起來，趙沒有被帶走的猝不及防，刁禪花了很多精力整頓他媽留下來的各路遺產，堪堪將家族內部穩住，這才打通政府那邊的關節，讓趙沒有回到古都。
“最重要的是融合實驗的事情。”刁禪道，“這個實驗不能再做下去了，隻有你出馬才能把它停下來。”
趙沒有一點就通，“你說的是錢多多的指令權限。”
“沒錯，政府掌握著錢多多的一部分代碼，因此南極方麵可以用它做實驗，但錢多多的智能程度已經很高了，起初一直在拒絕指令，最後南極方麵將它強行格式化……”
趙沒有猛地站起身，又因為脫力栽了回去，“格式化？！”
刁禪趕緊去扶他，“你冷靜，政府隻掌握了表層代碼，之前打報告的時候必須得給他們點真材實料的東西……不說這個了，總之南極方麵至今沒有攻破錢多多的運轉核心，自從你被帶離古都後它的核心區域就自動關閉了，叫不醒，隻要強行啟動就得燒壞一台主機。”
“南極方麵這次找你合作，表麵上是想讓你幫他們做活體實驗，實際上是要從你這裏得到錢多多的最高指令權限。”
趙沒有聽得笑了，“你沒跟他們說夢做的挺美？”
“說正經的。”刁禪歎了口氣，和趙沒有說話就是這樣，哪怕是世界末日，對話也能變得荒腔走板，“趙沒有，現在南極方麵的科研團隊正在大量遷至古都，這是我媽走之前留下的合同，我想了很多辦法也阻止不了，但這裏麵肯定有問題。”
刁禪話裏的信息量極大，也就趙沒有能夠迅速理解——之前古都引入刁家的資金流，也就意味著除了趙沒有一手掌管的核心區域，很多地方都會被刁家滲透，從器材置辦到監控設備，很多源代碼都在刁家手裏，刁夫人如果和政府之間有協議，那麽南極方麵想要接手古都並不難，他們可以輕易得到這座研究院的所有詳細資料。
這也就意味著，這個趙沒有傾注了畢生心血的地方，將很快變成一座活人屠宰場。
“你對這個‘融合實驗’了解多少？”趙沒有問。
“不比你多，我手裏的那點消息還是從我媽那裏挖出來的。”刁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當初我到南極找柳哥兒，一下車就被扣住了，所有的消息全部封死，就連終端裏咱仨的那個私密頻道也打不出去，當時我就知道壞了，能屏蔽咱仨頻道的隻有最頂級的封鎖磁場，普通軍用型都做不到，得是戰爭級別。”
無論南極方麵在做什麽，涉及到這麽高的保密程度，那必然不是瘋幾個人死幾個人、用實驗意外之類的說法就能掩蓋的。
“後來我是被管家接走的，我媽把整個產業全留給了我，隻除了兩件事——一個是她和大都會政府簽訂的古都移交協議，一個是她成為融合實驗的實驗體。”
刁夫人身為刁家家主，殺伐果斷，這樣的人不會有什麽為科研獻身的覺悟，也不用指望她有什麽難言之隱。隻能是“融合實驗”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利益，讓她這樣的人也為之心動。
“我有一個猜測。”趙沒有道，“如果涉及到人體意識的數據轉化，會不會和壽命有關？”
“我想過。”刁禪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從理論上來說，如果能實現全部轉化，甚至可以永生——但這隻是理論，可能隻有22世紀技術巔峰期才能做到，否則你研究錢多多也不必這麽費勁。”
趙沒有想了想，“我記得之前政府提走過一部分關鍵數據，和量子技術相關。”
量子技術，意識轉化，融合實驗。
三者之間到底有著什麽樣的關聯？
刁禪不比趙沒有是個老煙槍，抽的凶了點就開始咳嗽，明顯是覺得嗆。“抽不慣就別抽了。”趙沒有把他手裏的煙拿走，“實在不行換個牌子，萬寶路味道太濃。”
萬寶路用的是生煙絲，趙沒有常抽的型號裏還加了薄荷，當年在實驗室熬大夜，他的煙味和刁禪的咖啡味混起來，能熏暈一屋子的實習生。
“少操點閑心。”刁禪拍開他的手，“目前情報隻有這麽多，如果短時間內撬不出融合實驗到底在搞什麽名堂，我們就得另想辦法——一個月之內，南極考察隊就會全麵遷入古都。”
一個月。趙沒有思考著他們手裏現有的籌碼，忽然道：“你要是非得抽萬寶路，可以在嘴裏含塊糖，桃子味最好。”
“你騙鬼呢這能好吃？”刁禪下意識以為這人又在給他挖坑，“不對，你又想到哪兒去了？”
“不騙你，薄荷和桃子混在一起味道真的不賴。”趙沒有道，“你忘了嗎，當初在學校裏我就是這麽幹的。”
刁禪一愣。
趙沒有端詳著他的神色，“不記得了？”
“不，但是……”刁禪想起那時的情形，猛地看向趙沒有，“你怎麽能——”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趙沒有咬著香煙濾嘴，“不說我，你為柳七絕想想，刁禪。”
刁禪看起來簡直要撲上來打他了，又因為這句話生生頓住。
“往小了說，我光棍一條，柳七絕還有小先生和小幺；往大了說，你能看著古都落在南極那幫人手裏麽。”趙沒有的聲音隱沒在一片煙霧繚繞裏，話鋒淩厲，像含著刀片。
“人體實驗，他們也真的敢。”
“古都的事情，我來處理。”趙沒有道，“之後大都會政府要怎麽發落，就靠你努力了。”
刁禪站在原地，看上去居然有些失魂落魄，許久才道：“我怎麽幫你？”
“這種大的遷移肯定要按政府流程走，南極那邊應該會分兩批，頭一批是器材設備，後一批是實驗體和研究員。”趙沒有道，“我得知道這兩者之間的時間差，還需要時間單獨行動。”
“要多久？”
“不用很長。”趙沒有笑了一下，“一個小時就夠了。”
“一個小時，現在古都幾乎是銅牆鐵壁，你他媽要我給你爭取一個小時。”刁禪抹了把臉，“趙莫得你可真會獅子大開口。”
“那當然。”趙沒有又恢複了他那懶洋洋的語氣，仿佛還是昔日風華正茂的青年，要翹了課去逛黑市，“怎麽也得賺夠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