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本觀自在

從大都會歸來後,趙沒有立刻投身於人格軟件、或者現在該叫錢多多了,著手將其與佛頭核心的儲存區域對接,成果喜人。

正如趙沒有所料,佛頭內部儲存著大量22世紀相關的技術信息,僅僅是前些年他們在儲存器外圍解讀出的數據資料,就足以說服大都會政府每年追加古都的科研資金。如今重頭戲一上,政府上層幾乎炸開了鍋,甚至要把趙沒有召回大都會,專門給他開個表彰儀式。

“表你媽的彰。”趙沒有懶洋洋地駁回了政府的休假批準,“先把他們的內部矛盾處理好了再說別的,否則我這是回去參加表彰還是被追悼?”

“你最近肯定是不會死了。”刁禪在實驗室另一端,努力把趙沒有的休假駁回改成官方語體,“政府那邊好像要把你提名為功勳科學家,目前為止得到過這個榮譽的隻有初代領袖外婆橋。”

趙沒有對這個初代領袖不是很了解,打開終端搜了搜,“享年78歲啊,不錯,看起來善始善終。”他念出屏幕上的人物介紹,“安葬於大都會教堂,後遷至七百二十層……”

“趙莫得你手頭的任務做完了嗎。”柳七絕推門進來,後頭還跟著一個男孩,“現在就差你手裏的數據了,我告訴你這是第一批金身,投資是天文數字,工程出了差池咱仨都得以死謝罪。”

“趙莫得死不了,他的腦子現在金貴得很。”刁禪在那頭笑,“最多咱倆被五馬分屍。”

“得了吧大少爺,當你媽是死的?”

“別提了,我媽最近也不知道在搞什麽幺蛾子。”刁禪趕緊擺手,“她秘書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著感覺她像是要把我賣了……”

“你媽不早就把你賣了。”趙沒有在旁邊樂,“不然你這大少爺至於跑我們這兒餐風飲露?你看看這黑眼圈,嘖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腎虛。”

“賣出去的東西也可以倒二手,你不懂。”刁禪沒跟他掰扯,看到柳七絕帶進來的男孩,招招手,“小幺來了,身體怎麽樣?”

小幺是趙沒有他們從大都會“搶親”救下來的男孩,那日幾人一合計,覺得留在大都會也並不容易活下去,幹脆把人帶回古都,趙沒有好歹是院長,偷偷摸摸塞個人進來問題不大。

趙沒有和刁禪顯然不會照顧孩子,一年多來差不多都是柳七絕和小先生在帶,幾乎當成了兒子養。

小幺測出來的骨齡是十二歲,當初救下來時看著沒什麽外傷,回來一檢查才知道,男孩體內的器官已被摘得七零八落,大概是為了續命,勉強裝了幾個塑料製的簡易內髒。連趙沒有都有點驚訝,覺得這還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接連做了幾次大手術才保住了命。

男孩走到刁禪麵前,站定,眼睛彎起來,“副院長好。”

柳七絕那口子顯然很會養小孩,比起最開始來到古都時的忐忑馴服,小幺如今已經有了比較正常的情緒表達。他穿著改小了一號的製服,神色很乖巧,又透出幾分少年特有的狡黠。

“嘴怎麽樣了?”趙沒有湊過去,“來讓爺爺看看。”

柳七絕:“趙莫得你占誰的便宜呢?”

“已經好多了。”小幺取下臉上的罩環,“院長好。”

小幺的嘴當初被縫上,打開後才發現裏麵的口腔已經完全壞死,趙沒有給他裝了個電子口器,外表看起來就像透明的嘴罩,可以輔助發聲。

“唔,牙長得挺好。”趙沒有拿著棉棒,浸過鹽水,碰了碰男孩剛長出來的虎牙,“疼不疼?”

“不疼,謝謝院長。”

“行,再過半年就可以補唇了,到時候來叔叔這裏挑,保證給你捏個漂亮臉蛋兒。”趙沒有摘掉消毒手套,又開始滿嘴跑火車,“你爹可是研究院院花,到時候咱古都沒錢了,就派你們一家三口去大都會出道……”

刁禪自動把他屏蔽,看向柳七絕,“收養手續辦下來了?”

柳七絕嗯了一聲,“剛好上次回去開會,順道就辦了。”

“對了,說起你這會我才想起來。”刁禪坐正了,“政府出台的那個文化建築項目到底是怎麽回事?”

最近古都收到了一份政府發來的文件,權限很高,名義上打著文化建設的旗號,要在城市蓋幾座巨大的神像,每一座神像將貫穿數百層,“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刁禪道,“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

柳七絕斜他一眼,“你猜不出來?”

其實不難猜,古都2號實驗場裏就放著一尊巨大的佛頭。

小幺知道他們要談正事,主動退了出去,“我去找爸爸。”

“去吧。”柳七絕道,“跟他說晚上不用做飯,食堂今天有袈裟肉。”

實驗室的門被關上,趙沒有點了一根煙,道:“政府前段時間從古都提走了一批機密數據,如果我猜的沒錯,已經報批的這幾座神像金身,內部都是超級計算機。”

計算機的用途很多,從便民服務到城市建設,再到天眼監控,刁禪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安,“……大都會蓋的太高了。”

“才蓋到七百九十層。”趙沒有笑了一聲,“下層區和中層區都有三百三十層,上層區怎麽也得蓋到九百九才夠本。”

“從我開會得到的消息來看,每座神像的貫通範圍至少有一百層。”柳七絕道,“如果全部蓋起來,等於把整座城市籠罩在內,如果說是為了方便政府管理,倒也說得通。”

首座神像金身已經在建造中,古都、大都會建築局和南極方麵各承擔了一部分工程。按理說古都作為技術源頭,本該負責工程最核心的部分,然而政府卻提走了關鍵數據,交給南極方麵完成。

古都和南極互不幹涉,這些年來他們隻聽說那邊瘋了不少人,卻並不清楚對麵的研究方向。

柳七絕看向趙沒有,“政府提走的數據到底是什麽?”

“是錢多多最新還原出來的一部分內容,和22世紀的一些尖端技術有關。”趙沒有叼著煙,慢慢地講,“我看過,說句實在話,我也不是很懂。”

柳七絕皺眉,“你也不懂?”

趙沒有掏出終端,打開人格軟件,“在不?”

“在。”錢多多的聲音從終端內傳出,“怎麽了?”

“之前你還原出來的那一部分內容,我看不懂的那些,你說是什麽東西來著?”

“目前核心數據已經移交給南極方麵,我也不能做出確切答複。”錢多多道,“不過從之前的數據殘留來看,是一種應用於波函數疊加態的實驗,與量子技術相關。”

“量子技術。”刁禪重複了一遍,“……這範圍也太寬泛了。”

實驗室內靜了片刻,最後柳七絕道:“趙莫得,你真的把所有數據都交給政府了?”

趙沒有高深莫測地叼著煙,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事已至此,他們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可想,如果趙沒有手中確實留有一部分信息,那麽放眼整座古都,能研究出端倪的人也隻有他。

轉眼又是數年過去,趙沒有當年種下的蓮花已經開了滿塘,他半夜爬到山上,挽起褲腿,坐在池邊泡腳。

從這個方向看去,能將整座古都盡收眼底,研究院依山而建,夜來燈火堂皇,竟透出幾分富麗,山在夜裏透著青藍,像綿延血管,增生出一塊雍容的腫瘤。

他帶著終端,屏幕一閃,傳出錢多多的聲音:“你要聽書嗎。”

趙沒有卻有些走神,好一會兒方道:“我頭一次上山,聽的是聊齋。”

“聊齋大多是鬼故事。”錢多多道,“你信這個?”

“聽得害怕就不信,聽得感動就信一會兒。”趙沒有道,“說到底是一個情字。”

屏幕又閃了閃,讀條顯示出loading字樣,片刻後錢多多道:“我的人格成長度至今在90%徘徊,不能完全理解人類的感情機製。”

“我知道。”趙沒有撩起一串水花,“這不正發愁呢。”

自大都會一遊,錢多多的人格成長度飆升到90%,也因此得以和佛頭內部的核心儲存器實現鏈接,複原了許多重要數據。但人格程序的升級也從此停滯,無論趙沒有想了什麽法子,始終卡在90%,分毫不動。

政府上層已經對此感到不滿,幾次明裏暗裏提點,如果再無法攻關,就要求他將錢多多的核心代碼轉交給南極方麵。

“鷸蚌相爭,兔死狗烹。”趙沒有薅了一隻蓮蓬,嘎吱嘎吱地嚼蓮子,“南極那邊最近有點太好用了,再這樣下去古都說不定會被取締。”

“你是我的最高權限持有人。”錢多多聲音平靜,“如果不想轉交,我可以自毀。”

“那多不好意思。”

“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隻要你發出指令即可。”

“再等等吧,大都會內部已經開始建造第二座神像了,政府目前還用得著我。”趙沒有把吃空的蓮蓬扔進水裏,“也不知道柳七絕那邊怎麽樣了。”

一年前,柳七絕調職南極,一開始隻是過去出差,順便偷點情報,結果沒多久這人傳信過來,說自己有了一些發現,需要時間深入查下去,隨信交給趙沒有的還有一封調職申請。

趙沒有問了小先生的意見,對方倒是很坦然,說尊重丈夫的決定。

“小幺成績優異,如果他畢業後願意入職古都,可以接手柳七絕留下來的工作。”錢多多提出建議,“你最近的工作壓力太大,應該適當分出去一點。”

“可別,柳七絕回來看見我把他兒子拉上賊船,肯定要和我拚命。”趙沒有趕緊否決,“就看刁禪這次過去能不能把人勸回來了。”

刁禪在逐漸接手刁家事務,幾年來能夠待在古都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前陣子他從大都會發來消息,說和南極方麵有一個合作項目,他要過去露個臉撐場麵,順便慰問一下深入敵方內部的柳同誌。

趙沒有是覺得實在不行就拉倒,撂挑子保命最重要,古都成立至今,他從當年帶著不到百人的考察隊外出探索,一手建立研究院,不說鞠躬盡瘁,至少問心無愧。

如果說當年趙沒有對複興文明還懷有許多的雄心壯誌,隨著研究愈發深入,他有時也會思索自己是不是走得有些太遠了。大都會越建越高,南極每年都有人在發瘋,佛頭中解讀出的技術信息越來越多——如果真的把最核心的東西挖出來,那麽他們將要麵對的到底是什麽?

把柳七絕撈回來,再從刁禪那裏坑點私房錢,他們也差不多該收拾收拾退休了,地球這麽大,找塊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去。

“若真能清閑下來,沒有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日常事務,我也就能好好研究一下你這剩餘的10%。”趙沒有一邊琢磨一邊滿嘴跑火車,“我手頭私存了點人造人技術,到時候給你做個身體出來,你想當男的還是女的?”

“我沒有性別偏好。”錢多多回答,“你可以自己決定。”

“那不如來給我當兒子?”

“否決。”

“剛不還說沒有性別偏好嗎?”

“這是輩分問題。”錢多多道,“我的底層人格采樣了很多你的性格數據,而你一向喜歡給人當爸爸。”

“得,我不缺爸爸,那你來給我當暖床的好了。”趙沒有抽出一根煙,“剛好你的人格成長度不健全,咱倆搭夥過日子也省事。”

“婚姻生活和我的人格成長度有什麽關係麽?”

“當然有。”趙沒有吐出一口煙,“我會死的比你早,你要是太先進,到時候肯定難過的不得了。”

他說著笑了笑,“好歹也是我花了大功夫造出來的,要是想不開自毀了可怎麽辦。”

“你不希望我自毀?”

“那必須的。”

“我明白了。”屏幕閃了閃,“已錄入最高指令。”

如劍入大海,這條錄入了趙沒有聲紋的指令被刻進程序最底層,直到肉身白首,這指令依然深入肌理,成為他的一塊肋骨。

刁禪前往南極的兩個月裏,趙沒有下定決心,開始著手自己的退休準備,將一些危險性存疑的技術轉移或者銷毀。他還找出了自己上大學時喜歡看的一些老電影,將主角的臉型數據導入模型中,不斷合並然後微調,想做出一張盡善盡美的麵孔。

他上大學時的內存器是三人合用,還存著不少刁禪和柳七絕的東西,這日夜深,趙沒有開著投影寫實驗報告,牆上色彩斑斕,他原本看的是一部陳舊的法國片,男女在紅色地板上抽煙,趙沒有對台詞已經很熟了,隻把它當背景音。

然而演到一半,光線乍亮,屏幕上突然換了畫麵,朦朧曖昧變得光明凜冽,原來是跳了頻道,不知怎麽調出了柳七絕存進去的戲碼,悠悠唱出一句:“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階前。”

隻唱了一句,畫麵又是一換,換了個戎裝的女人在台上唱:“才覺得改卻三分少年氣,轉眼鬢絲白發添。”

“怎麽換台了?”趙沒有從文件中抬起頭,點評了一句,“臉倒是不錯,你覺得怎麽樣?”

無人應答。

“錢多多?”趙沒有放下文件,“人呢?”

趙沒有拉開窗簾,被過於強烈的光線刺得眯起眼。

他本能地覺得不對,近來古都的實驗員被不斷外派,研究院已沒有多少人,入夜燈火寥寥,這種亮如白晝的光線要放在好多年前古都鼎盛時期才看得到。他用終端聯絡電廠,“誰把大電閘打開了?”

按理說他是研究院院長,隻有他才有啟動能源閘門的權限。

結合近來發生的種種,趙沒有心中隱約有了一個猜測,果然連線那頭的工作人員說道:“……院長,對方持有更高權限……”

比他這個院長的權限還要高。

下一秒,實驗室的門被推開,趙沒有放下終端,看著眼前的女人,笑了一下。

“刁夫人,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