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隱喻

“現在怎麽辦?”

“等。”

“我想也是。”

兩人在此刻都體現出了驚人的專業素養,語調平靜,表情不變,錢多多是資深考古學家,合理吃過看過,趙沒有則是見多了神經病,無論人體實驗還是奴隸製,現實生活中這是許多種族都合理化過的曆史,甚至劃分不到病理領域。

列車在地下鐵中飛馳,不知過了多久,車速似乎變慢了,錢多多忽然開口:“前麵是一個岔路口。”

趙沒有:“錢哥您怎麽知道?”

“直覺。”錢多多閉上眼,片刻後道:“我們改道了。”

話音未落,趙沒有察覺原本行進中的車廂突然停了一刹,接著開始後退,車頭偏移,錢多多說的沒錯,他們進入了一條岔路之中。

這節車廂應該沒有駕駛員,那麽車輛改道是誰所為?

趙沒有做出判斷:“或許人造人陣營內部也存在著分歧。”

錢多多點頭,“可以利用。”

“能夠控製我們的列車,這個人的權限可能很高。”

“危險係數存疑。”錢多多道:“出事你藏好,打架我上。”

趙沒有尚未接話,隻見車窗外突然出現了光線,他們並沒有進站,而是黑暗之中的牆壁上突然被投影了光線,就像隧道區間的LED廣告。

一開始畫麵清晰度並不高,趙沒有勉強判斷出那是個人頭,然而畫麵似乎會移動,帶著一整堵牆,緩緩向車廂一側壓來。

錢多多將趙沒有撥拉到身後,接著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他的頭忽然掉了下來,像瓶蓋打開,脖頸內側的脊椎延展,彈出——他的脖子裏伸出一把大口徑□□。

以趙沒有的常識來看,這種槍主要用來打擊高價值軍事目標,比如遠程狙擊坦克,反正無論如何都不適合在狹窄的車廂內使用。

錢多多很可能是個重度暴力美學愛好者。

打起來不要命的那種。

這人肯定有暴力傾向,說不準還有選擇性情感缺失。趙沒有還沒來得及診斷完,手裏忽然一沉,錢多多把自己的頭掰下來,扔給了他。

他們還連著通話頻道,對方的聲音從腦海中傳來:“把槍拿走。”

趙沒有:“錢哥您說什麽?”

“來|複|槍。”錢多多不等他做出反應,像亞瑟王拔出石中劍那樣把狹長的槍管從脖子裏拽了出來,扔給趙沒有,“我以為你會習慣用這個。”接著他抹過腰側,皮膚下彈出兩把形製類似勃朗寧的半自動手|槍,看來這才是他的常用武器。

所以。趙沒有心想。我剛剛的診斷其實更適用於我本人?

錢多多做出防禦姿態,車窗外的畫麵依然沒有停止移動,它透過了牆壁,但並沒有繼續向前逼近,而是如水銀般滲透了車廂四壁,合金製成的天花板和牆麵都消失了,他們現在仿佛處於一條鏡麵長廊。

不過這不是真實的鏡廊,應該是由某種影像合成的,趙沒有能感到車廂依然在移動,車速慢了很多。

“鏡子”中並未顯現他們二人的投影,而是出現了一個不存在於車廂之中的人。

是不是人造人暫時看不出來,表象似乎更像人類。

這是一個老人。

趙沒有剛打算說點什麽,卻見錢多多直接“哢”地打爛了鏡麵,快準狠,標準的先下手為強。

“……錢哥?”趙沒有麵上疑惑,心說這人絕對有暴力傾向,且不論高手過招先動者輸,都不等搜集完情報就大開殺戒,這是在搞笑嗎?

“這是個人造人。”錢多多擋在他麵前,“人造人唯一會衰老的部位隻有大腦,即使是人造軀殼老化,也絕對不會在軀體表層表現的這麽明顯。”

但是鏡子中人雖然出自人造,卻還是出現了老化。這是從未實現過的技術,不是辦不到,隻是沒有必要。

這種自覺性的外向老化往往不是為了滿足行動需要,而是出於某種精神意誌。這很危險。

過於詭異,打死再說。

但是事情並未如他所願,或者說果然未如他所願,出現裂痕的鏡麵旁邊又再次浮現出新的人像,這次老人率先開口:“我們的時間不多,請聽我說。”

錢多多保持著扣住扳機的動作,抬了抬槍管。

“你們應該是‘友人’派來的人,不要急著否定,從火星來地球需要很多手續,清除記憶是必要的。”老者的語速並不慢,“我會把必要的事情告訴你們,你們聽完可以自行判斷是否可信,信任值提升到一定高度即可觸發記憶開關,那時你們就能明白這一切了。”

柳七絕罵的沒錯,我確實不精通文學。趙沒有心道。這人說的每個字我都認識,連在一起我他娘的就聽不懂了。

錢多多隻說了一個字:“講。”

“首先我要告訴你們理想城的曆史。”老人道:“你們或許已經發現了,這是一座人造人主宰的城市,但是在地球的大部分領域和幾乎所有的太空殖民地,這依然是原生人類的時代。”

“理想城是一座實驗城市。”

核聚變技術取得飛躍性突破後,人類在宇宙中開啟大航海時代,基因技術構成太空殖民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即人造人勞動力。

人造人在體能方麵具有先天優勢,為了避免文明暴|動,全球達成協約,限製人造人的壽命,最長使用期限為十年。

但是隨著太空生活的滲透,人類的世界觀也逐漸改變,一個新的區別出現了——保留了原生大腦,全身接受仿生機體改造的人類。

“基因人”和“基械人”由此誕生。

全新的肢體為生命注入新的活力,這**毫無疑問動搖了權利集團,同時人類與人造人的融合進一步模糊了道德與哲學的界限。2149年,火星殖民地α坐標區發生人造人反抗事件,史稱圖靈革|命。

圖靈革|命的領導者包括基因人和基械人,當中是否有人類參與不得而知,這毫無疑問是一場成功的革|命。反抗軍隊占領α坐標區後進一步擴大影響力,最終成功返回地球,在高緯度地區占據了一塊被遺棄已久的土地。

時代進入21世紀末期時產生能源革|命,人類因此獲益良多,同時也無可避免地支付了代價——正如切爾諾貝利事件的重演,這座曾經雄踞北方的國度,有一半的土地在核泄漏事件產生的輻射中淪為廢土。

莫斯科,昔日的首都。

來自火星的反抗軍選擇莫斯科作為基地,經過十年之久的戰爭和國際交涉,最終雙方達成協約,人類做出讓步,在監控前提下,允許一定數量的人造人取得莫斯科的合法居留權,在地球建立家園,探索人類與人造人和平共存的可能性。

同年,莫斯科更名為理想城。

趙沒有聽得一愣一愣,在通訊頻道中問錢多多:“這老頭說的真的假的?這就是被封鎖的曆史真相?我們出去不會被滅口吧?”

“大都會政府無法直接觀測量子場閾,他們不會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錢多多回答:“至於老人所說,未必是真,遺址中反映出的並不是真實,即使有還原度極高的時代背景,真正造成決定性影響的還是人的意識。”

也是,就像柳七絕的造物,遺址中的一切皆由人定。

“S45是刁禪的探索主場。”錢多多又道:“雖然他的能力不是造物,無法直接對遺址進行改造,但隻要時間足夠長,遺址會被他的潛意識滲透,從而做出改變。”

這麽說來,這裏很大程度上帶著刁禪的思想印記。

人類,人造人,基因人,基械人,嘰裏呱啦嗚哩哇啦——趙沒有心說貂蟬你小子想的可真多,怪不得天天睡不好。

“那什麽火星革|命軍,這裏頭有人類滲透吧?不然理想城這協約簽的也太憋屈了。”趙沒有道:“人類無法在核輻射地區生存,這不就等於派掃地機器人進行垃圾回收麽。”

錢多多看了一眼鏡像中的老人,“有可能。”

趙沒有順著錢多多的視線看去,頓了頓,開口:“地鐵中的活人實驗,是你們私下進行的。”

這話是對著老人說的,他沒有用通訊頻道,也沒有用疑問句,明擺著的事。

“沒錯。”老人道:“理想城的建築越來越高,我們似乎離夢想也越來越近,這座城市裏甚至可以實現共產,但正如烏托邦這個詞自創造之日起便大多用來反諷——人造人越像人類,孩子越像父親,也就同等程度上承襲了人類的欲望。”

“我應該介紹一下我的身份。”老人梳理了一下劉海,“我曾經是一個故障的人造人。”

他接著展開了一段簡短的敘述。他來自火星,是當年圖靈革|命的領導人之一,他的“故障”使他跨過了十年的使用期限,並為此集結了一批誌同道合的友人。他們成功發動革|命並返回傳說中的故土,建立這座大雪中的城市。

“如果用簡單的二分法來看,我應該是溫和派。”老人道,“一開始,我們都是溫和派。”

“其實這是人造人的理性之一,或許也是一個種族誕生之初的本能,我們更傾向和平,用發動戰爭的能力去做一些別的事,活著去探索。

“你說你‘曾經’是一個人造人。”趙沒有問:“什麽意思?”

“理想城內部出現了一些分裂,建立這座城市的初衷是想探索人類與人造人共存的可能性,但是最終我們反而找到了一個核心的區別——是否擁有靈魂。”

“這是人類占據道德高地的地基,似乎隻有母親的子宮才能孕育靈魂,而人造人誕生於培養液與合成艙之中,因此被劃分到機械與器物的領域。”

“那麽,問題來了,子宮之中有什麽?母體之中有什麽?人類肉身中的靈魂又是什麽?”

錢多多想到了那個逃走的實驗體,“所以你們用活人做解剖和實驗。”

“沒錯,這是分裂的根源。”老人眼神中仿佛流露出一些疲憊,“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這些事,這座地下實驗室和這瘋狂的一切,我和我的一些……友人,我們曾經很親密,但是就像兒子年少時極力想要擺脫父親的影響,成年後卻發現自己和父親越來越像——他被一些人類的思維浸染了。”

人的反義詞是什麽?動物?神?還是人造人?

人造人代表著理性嗎?

那麽作為反義詞,人類是否意味著瘋狂?

“人類製造人造人,人造人解剖人類。”老人歎息,“即使是反義詞之中也存在著瘋狂的共性。”

錢多多陷入沉思。

趙沒有麵無表情地心想:他在說啥?

“……算了,那麽你接下來要做什麽?”按照這人把他們攔下來的邏輯,他應該是想阻止這一切,“還有,你是怎麽變老的?”

“我不會阻止,我已經沒有能力阻止了,理想城進行人體實驗的事已經透過一些渠道傳了出去,人造人和人類會再次爆發武裝衝突。理想城內部也已經分裂,樂園派選擇留在地球,不惜與人類發動戰爭,方舟派則決定離開。”老人頓了頓,“我會離開。”

“宇宙都是人類殖民地了,你還能去哪?”

“銀河的深處。”老人回答:“人類的探索範圍目前仍處於獵戶座之內,我聯係了火星的老朋友,他那裏這些年鑽研出了一些新技術,雖然這種新航行對人體損害很高,但值得一試。”

小孩打架會你死我活拚個輸贏,成年人會坐山觀虎爭當漁翁,而老人會歎息著離席。

趙沒有在通訊頻道裏問錢多多:“錢哥,所以這人覺得我們是從火星來給他送情報的?”

“他最開始的時候提到了洗腦和記憶開關。”錢多多在頻道裏回答:“這是應該是刁禪在遺址裏的私設,我和他不太熟悉,你知道他會怎麽做設定嗎?”

這還真不好猜。趙沒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發揮想象力,畢竟平時他才是被刁禪罵神經病的那個。

卡殼之下趙沒有決定轉移話題,他看向老人,再次提出新的疑問,“你為什麽會變老?也是因為故障?”

“我厭倦了故障帶來的漫長壽命。”老人道:“所以我做了一個新的嚐試。”

“我保存了自己的腦髓程序,但是放棄了仿生機體,換了一具誕生自母體的肉身。”

人類的軀體,機械的腦髓程序,既不是基因人也不是機械人。

“那就有意思了。”趙沒有打量著老人,“你說你不支持做人體實驗,但你這具身體不也是從活人身上搶來的嗎?”

“你是個想要逃離殺人現場的幫凶吧?”

話音未落,車廂,或者說鏡廊中突然發出劇烈的震動,鏡麵開裂,錢多多猛地抬頭,“你觸發了遺址的警戒機製!”

趙沒有:“……量子場閾還有防盜係統?”

“量子場閾受人的精神影響,S45作為刁禪的探索主場,自然受他的意識滲透最深。”錢多多語調穩定而語速飛快,“你刺激到了他的潛意識,你剛剛說了什麽?”

他說——你是個想要逃離殺人現場的幫凶。

電光火石間,趙沒有突然道:“我知道了。”

錢多多穩住身形,拽住在震動中顛簸的趙沒有,“什麽?”

“我知道了。”趙沒有重複了一遍,“我知道刁禪是怎麽搞設定的了。”

“這座理想城,還有這亂七八糟漏洞百出的一切……”趙沒有抬起手,似乎想找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最後放棄。

“是一個巨大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