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自殺、謀殺、他殺

怎麽把自殺、謀殺、他殺三個詞放在同一語境內?

在那個16歲的雨夜,刁禪聽完趙沒有“因為你陪我吃了我爸”的答複,冷靜地問:“這是什麽測試嗎?”

趙沒有忙著吃餃子,“什麽什麽測試?”

“測試我的反社會程度,諸如此類。”刁禪道:“以此判斷我的生意能不能接。”

“那倒沒有。”趙沒有狼吞虎咽,“隻要錢到位,別的都好說。”

“是麽。”刁禪聽完點點頭,“我明白了。”

接著少年走到水池邊,蹲下。

低頭吐的昏天黑地。

“我去不是吧,你這吐得也忒慘了點……”趙沒有看熱鬧似的湊過去,哪怕眼前是嘔吐物也不影響他大快朵頤,邊吃邊嘖嘖有聲:“不過這邊的下水道好像是通海的,便宜他了。”

仿佛為了給刁禪解釋,趙沒有還貼心地補充說明了,“我本來說吃飽了去外頭公廁拉的,那邊下水道會通到十幾層漚肥,我媽當年一直說,要把我爸骨灰揚到化糞池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眼前的少年好像吐得更慘了點。

吐出胃酸後刁禪總算停了下來,他漱了口,透過冷水滴答的發梢看著趙沒有,“我什麽時候把定金給你送過來?”

“都行,本店提供早死早超生吊著一口氣以及求死不能多種套餐服務。”趙沒有笑容真摯,“師傅手藝絕對精湛,百年老店,您放心。”

“你不會反悔吧?”

“隻要錢到位,什麽都好說。”

“那就行。”刁禪像是確認後放下心來,趙沒有正打算問問詳細的買凶方案,卻見這小子卷起袖子,一拳揮了上來。

趙沒有低頭避過,“這是茬架?還是您需要什麽發泄服務?”

“我他媽的隻是想揍你。”刁禪飛起一腳,難得說了句髒話,“別跟我讓著。”

“那好說。”趙沒有點點頭,抄起櫃台上的剔骨刀,直接用刀背剁了下去。

富家子弟即使學過些防身術,也絕對不是土生土長的下層區混混的對手,趙沒有隻用了一分鍾,迅速讓眼前這位少爺認識了何為從金主到孫子的大起大伏。

次日刁禪又來,少爺秧子即使買凶|殺人也很體麵,準點準時,錢款充足。趙沒有把數目點清,當即給自己拆了包好煙,遞了一根過去,“抽不?”

刁禪的回答是驚天動地的咳嗽。

“行吧。”趙沒有聳聳肩,“我大概能在一周之內完活兒,你對處理屍體有什麽要求嗎?”

刁禪嗓音沙啞:“……你別吃了就行。”

“沒問題。”趙沒有答應的很快,“不過憑良心講,就毀屍滅跡而言,這其實是種挺實惠的辦法……”他看到刁禪的眼神,舉手投降,做了個把嘴拉上拉鏈的動作。

一周後刁禪再次來到豬肉鋪,卷簾閘拉了一半,門口的瓷磚地板上透出燈光。他彎腰進去,險些被絆了一跤。

他低頭一看,是雙高跟鞋。

“來了?”趙沒有招呼他,咬著煙含糊不清,“我剛回來,沒來得及收拾,你隨便找地兒坐。”

他站在砧板前,摘下假發,撕掉假睫毛,人造珍珠劈裏啪啦掉了一地,接著解下束胸,光著腳在地板上走,險些滑了一跤,刁禪下意識扶住他,“幫個忙。”趙沒有把束胸遞給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冷櫃,“把衣服放進去,我腳疼。”

“愣著幹嘛?”趙沒有又點了一根煙,“這我媽留下來的行頭,珠子氧化了很難修理的,趕緊擱冰箱裏去。”

煙灰飄落,刁禪看著他被火星嗆得眯起眼,“……你這是幹什麽去了?”

“當然是做你的生意啊。”趙沒有理所當然道,接著像想到了什麽,順勢往他懷裏一靠,暗示性地搓了搓手指,“您要是加加碼,咱們再做點兒別的‘生意’也不是不行。”

下一秒他就被“啪嘰”扔了下去,臉朝地。

“嘖,你這人。”趙沒有毫不氣餒,翻過身,直接躺在了地上,煙霧盤旋上升。他聽到冷櫃門開合的聲音,接著是皮鞋跟敲在地板上,落下“咯”的一聲,然後是有些沉悶的腳步,由遠及近。

刁禪脫了鞋,他穿著灰色的羊絨襪子,走到趙沒有身邊,抱著膝蓋坐下,“所以,怎麽樣?”

“能有啥問題。”趙沒有說著用手指蹭了蹭嘴唇,滿臉滿手都是猩紅,“誒,我問你,葬禮你打算怎麽辦?”

刁禪回以沉默,趙沒有抽完了一根煙,又道:“要不這樣吧,你跟我講講你的事兒,把眼淚當做口水從故事裏吐出來,會好很多。”

刁禪看他一眼,“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你這才認識我多久。”趙沒有嗤了一聲,“說不準我們還在上層區碰見過呢。”他說著用腳尖勾起遠處的高跟鞋,“誒,你知不知道你家,刁氏的一個部門主管是個陽|痿?”

這話題起的無厘頭,趙沒有卻來了勁,開始口沫橫飛:“我一姐姐就是被他租了長期,專門陪他在各大場合撐場麵,他每個月都給她一筆美容資金,除了情婦有的時候還得扮演他媽或者他女兒……我聽說她後來還去看過醫生,每次病情陳述都不一樣,醫生也不知道她在扮演人格分裂還是真的有病……”

趙沒有人脈廣,下層區的業務範圍也著實是普渡眾生,找條風水好些的街區,把林林總總的標牌看一遍,無|照診所、辦假|證、牙醫、中藥鋪、棺材店,等等,基本上就能囊括從出生到出殯的凡人一生。

刁禪聽完了母豬產後護理的一百零八條注意事項,眼神終於不再發僵,臉龐輪廓柔和下來,之前他一直死死地咬著牙。

“……所以在那個夏天的淩晨四點,我媽把她藏在床底下的行李箱扒出來,留下一張紙條後消失了,我繼承的全部遺產是一大堆過期化妝品和胸圍超標的舞裙。”

趙沒有將故事收尾,“她說她去和黎明殉情了,我至今沒搞懂這是個詩意比喻還是她的哪個男人叫黎明。”

片刻後,刁禪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會想她嗎?”

“我得說這件事上她給我省了事兒。”趙沒有吐出一口煙,“之前她一直跟我說要我在她長出第一根魚尾紋的時候殺掉她,每年過生日吹蠟燭之前我都得大聲說出本年度我殺死母親的創意方法。”

這回刁禪終於笑了出來,“你媽在這兒跟你搞笑呢。”

趙沒有懶洋洋地哼了一聲,語氣中似乎含有得意的成分。

微笑停留在刁禪臉上,趙沒有各種荒腔走板的故事就像一張麵具,為一切覆上滑稽鮮豔的色彩,麵具是不會變的,油彩之下籠罩出一片安全區域,戴上麵具的時候,你可以顯露最真實的表情,最真實的自我。

刁禪慢慢講出他的故事,因家族而聯姻的父母,涼悠悠的溫情。他的母親是個典型的冷美人,身體一直不好,總是在養病。房子太大了,刁禪平日裏不太常見到她,母親偶爾盛裝出現在節日裏,或者某個燃起爐火的夜晚餐桌旁。

不過客人們總說他繼承了她的東方眉眼,像玉。一種曾經產於群山之間,如今隻能依靠技術合成的古老礦石。

刁禪的功課很好,他有一間大的離譜的書房,在正式接觸家族事務之前,他也曾偷偷幻想過或許自己可以當個學者,每天有一些閑暇時間彈彈鋼琴。

母親聽說了之後告訴他: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學者也是一份體麵的職業。

當然還有下半句:前提是你不姓刁。

意料之中的答複,刁禪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和他出身相似的少年大都如此,身上有一種傲慢的馴服。他本以為這件事就此揭過,結果數月後突然有傭人告訴他,夫人希望他每天騰出一個小時去她的房間。

母親的房間像一個秘室,他的父母隻會偶爾在祖傳的主臥裏睡上一夜,其餘時間都有各自的房間,在這件事上他們都體現出了很好的教養,據刁禪所知,父母誰也沒踏入過彼此的領域一步。

另一層意義上,在這個諸事都受到規訓的房子裏,母親的房間意味著絕對安全。

他準時到了,敲開門,怔住。

母親正坐在一架鋼琴旁。

他們沒有過多的交流,母親為他演示了鋼琴的基本指法和讀譜入門,一個小時很快過去。

那之後,他每天都騰出一個小時前往母親的房間。

變故是在十六歲那年發生的。

因為一場不大不小的感冒,母親病逝。

刁禪說不上自己有什麽心情,母親一直體弱,斷斷續續地病了太久,久到他為此做好心理準備。或許是察覺到自己壽命將盡,去世的前幾日,這位一直因循守舊的貴夫人教給了刁禪最後一支曲子。這是刁禪第一次學習非古典樂。

他在母親的葬禮上彈奏這支曲子,眾人議論紛紛,父親大發雷霆,那之後他被禁止彈琴。他像所有老套的少年故事那樣,試圖逃家出走,在路上遇到一些奇事,或許對於他這樣從小在深宅長大的人而言許多事都稱得上奇事,他為此加入了一個政府機構,那是為數不多父親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數月後他第一次返家,他本以為會遇到父親的怒火,並為此做好了準備。然而整座宅邸就像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一樣,傭人進進出出,園丁在修剪鈴蘭花,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

少爺。管家看到他,有些驚訝。您什麽時候出去的?

繼而又道:您今天要遲到了,快去吧。

“遲到”——在這座宅邸裏,刁禪有對任何事不遵守時間的權力,所有人都會體諒刁家少爺,為他的不守時找好借口,少爺那麽忙,一定是被什麽重要的事被絆住了。

除了一件。

刁禪猛地推開房間門。

他的母親正坐在鋼琴旁。

對方轉過頭,用一種涼悠悠又帶著親昵的語調,一種刁禪聽過許多年因此無比熟悉的語調朝他道:你遲到了。

……

他去看了精神科,還有大都會有名的心理診所。

然而所有人都會用一種溫和又探究的眼神看著他,告訴他:刁少爺,您的精神沒有任何問題。

仿佛一切真的隻是他的一場夢,從他翻出在宅邸院牆的那一刻開始,到他回來,期間的幾個月被生生剜除,庭院裏的鈴蘭花從不凋謝,開得冷漠又熱烈。他暗地裏試探過許多人,關於他的出走,關於母親的死,管家聽完後挑起一根眉毛,有些驚訝的表情很快變為理所當然的平靜:少爺,您不該這麽想。

刁禪不知道他那些自以為隱秘的打聽是否成為了某種暗示,他曾經告訴過傭人,最好不要把鳥籠放在走廊上,容易被貓吃掉。

這句話的重點,可以是“走廊”也可以是“吃掉”。

然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隻鳥。

沒過幾個月,母親再次患上感冒,一模一樣的病情,沒有任何遺言,一模一樣的逝世。

葬禮一如既往的盛大,保養得宜的夫人們在扇子後竊竊私語,刁禪將那支有悖審美的鋼琴曲從天亮彈到天黑。入夜後他收拾了行李,翻牆出走。

這次他隻離開了幾日,再度站在宅邸門前時他看著庭院中的鈴蘭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母親依然在房間裏等他。

活著的,死去兩次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