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須彌山(十四)
那迦其實很早就見過彌勒。
是什麽時候來著,時間太久了,他也有些記不清楚了。模糊地記得好像是有一次他實在太無聊了,在須彌山亂晃的時候。
那天早上,由於那迦久違的好心情,他在娑羅樹下麵下了一場雨。所以那天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空氣中彌漫著雨後腥甜的氣息,樹葉上掛著晶瑩的水滴,甚至地上的泥土也因為吸飽了雨水而變得泥濘。
潮濕的空氣取悅了那迦不快的心情,他攀上了娑羅樹,開始閉目養神。正當半夢半醒之際,他被樹下的驟然響起的喧嘩聲吵醒了。他睜開眼睛,透過層層迭迭的婆娑樹影,一眼就望見了樹下的彌勒。
彌勒正在捕獵一隻比她要大很多的毒龍。
毒龍這種生物,長得很像碩大的蜥蜴。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它們會把脖子上的一圈色彩鮮豔的翎毛張開進行威嚇,這讓它們看上去十分嚇人。
但實際上,毒龍並不罕見。盡管擁有帶毒的利齒和堅硬的鱗片,但毒龍的體型不算太大,毒性並不強,一個成年男性就能輕易製服一條落單的毒龍。
是的,落單。這種生物的可怕之處在於,它們通常都是成群結隊地出現的。因此,哪怕是經驗豐富的獵人,獨自碰上一群組團捕獵的毒龍,也依然相當棘手。
而那一次,娑羅樹下的彌勒就被三條毒龍給包圍了。
彌勒身上有不少毒龍造成的抓傷,但她不以為意。她踏過泥濘,向著那迦的方向疾馳而來,然後迅速跑動到樹下,背靠著樹幹,這是為了更好地防止毒龍從她的身後進行偷襲。她用手防護著自己的頭和腰腹,時刻戒備著繞著她逡巡的三條毒龍,而她的手裏還牢牢地握著一把匕首,
那是一把簡陋而粗糙的匕首。它甚至沒有刀柄,隻是用繃帶在末端隨意綁了綁,可以看得出這應當是一把自製的匕首。
那迦出身尊貴異常,他乃是善見城八部之一,世尊龍王。能呈到他麵前來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精心雕琢,巧奪天工的存在。甚至哪怕在戰場那樣一切從簡的地方,他所使用的的武器也是由純金鍛造而成的槍,槍身上還有繁複的手工雕刻花紋,仿佛隻有這樣的武器才能配得上他高貴的身份。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使用這樣破敗武器的提奴,更有趣的是這個提奴還是一名女性。
但那迦並沒有現身的打算,他並不認為一名女性提奴有足夠的幸運和殊榮,能夠謁見龍王。
在那迦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的時候,原本繞著彌勒的三條毒龍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它們率先向彌勒發起了攻擊。
兩隻毒龍像兩根利箭一樣衝向了彌勒。彌勒用匕首擋住了其中一隻毒龍的尖齒,刀刃劃破了那隻毒龍的吻部,它吃痛後退。隨後,彌勒又用腳踹向了另一隻毒龍的下顎,把那頭毒龍踹得一個後仰,摔倒在地。
危機解除。
但還沒等彌勒鬆口氣,第三隻毒龍又迅速猛撲了上來,一口咬住了她的腳踝。
毒龍的牙齒帶有輕微的毒液,能麻痹獵物的神經,減緩獵物的動作。
彌勒吃痛,反手將匕首刺向了毒龍的眼睛,霎時鮮血四濺,劇烈的疼痛逼得那隻毒龍鬆開了咬住彌勒的牙齒。
然後彌勒一個翻身,往泥地裏一滾,躲開了其他毒龍隨之而來的攻擊,繞到了娑羅樹的背後。她剛擺脫毒龍的追擊,甚至還沒來得及平複一下呼吸,就立刻毫不猶豫猶豫地,直接抬手用匕首割掉了腿上被毒龍咬傷的那一片皮肉。
剎那間,鮮血從傷口飛濺出來,有一滴恰巧落在了彌勒的眼角。
“像一顆紅色的小痣。”那迦看著那滴血這麽想著,都沒意識到自己竟然呆呆地盯著這個他剛剛瞧不起的提奴出了神。
等那迦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彌勒已經迅速用自己撕下的衣物布料將傷口包紮完畢了。她的手法幹淨利落,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處理傷口的老手了。
傷口處理完畢的彌勒緊緊盯著麵前瞎了一隻右眼的毒龍,驟然起身快速跑動,趁那三隻毒龍反應過來之前,移動到了毒龍的右側,在毒龍的視覺盲區中一個飛撲,穩穩落在了毒龍的腦袋上。
而那隻毒龍因為瞎了一隻眼睛,看不清楚右側的情況變化,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被彌勒占了上風。
毒龍慌了,它瘋狂甩著腦袋試圖把彌勒摔下去。另外兩隻見狀也衝上來幫忙,但驚慌中的毒龍根本分不清敵我,瞎眼毒龍的爪子狠狠地攻擊上了它的夥伴,甚至還在慌亂中咬傷了自己的夥伴。
剩下的兩隻毒龍雖然對毒素有一部分抵抗能力,但是行動依然不可避免地遲緩了起來。彌勒乘勝追擊,她穩穩地坐在瞎眼毒龍的腦袋上,不顧毒龍的垂死掙紮,高高揚起了手裏的匕首,然後手起刀落,紮了下去,匕首直接穿透腦殼,解決掉了這隻毒龍。
剩下兩隻毒龍見大勢已去,掙紮著想要逃跑,中毒的它們如同打完麻藥一般走路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彌勒當然不會給它們逃跑的機會。她看準時機割斷了其中一隻毒龍的喉嚨,又甩出匕首紮中了另一隻跑遠的毒龍的後腦。
至此,三隻毒龍悉數被彌勒解決。而她彼時不過是一個拿著一把殘破匕首的少女而已。
當然,彌勒本身也受了不輕的傷,她忍著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毒龍的屍體旁,輕描淡寫地拔下了插在毒龍腦袋上的匕首。為了確定毒龍有沒有死透,她甚至還麵無表情地對著毒龍的屍體補了兩刀。
做完了這一切,她終於累得癱倒在地。滿地的泥濘染上了彌勒的裙擺,發梢和臉頰,她身上沾滿了汙血和汙泥,整個人狼狽不堪。但是那一瞬間,那迦看著那個淤泥中的身影,甚至忘記了呼吸。
那是汙泥與血海中盛開的曼陀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仰天躺在地上的彌勒還是沒有絲毫的動靜,如果不是她的胸膛還在起伏,那迦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死去了。
想到這裏,九天之上的龍王紆尊降貴,從娑羅樹上施施然踏步而下,赤足落在了泥濘之中。他雪白的皮膚與汙穢的泥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像是一種無形的褻瀆。但被褻瀆的龍王本人,卻甘之如飴。
他緩步走到了彌勒的身邊,低下頭看向了這個優秀的戰士。然後清了清自己的嗓子,開口說道:“咳咳,勇敢的提奴啊,你剛剛成功地證明了你自己,我乃是八部龍王——那迦,有意封你為我的眷屬,心懷感激吧——”
那迦說完,等著彌勒的反應,但是彌勒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了過去,隻是仰麵躺著,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動靜。
於是那迦又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補充道:“既然你行動不便,那就由我為你賜福治療吧。”
打算為彌勒治療的那迦理應優先處理彌勒腿上的傷口,但那迦剛俯下身伸出手,卻鬼使神差般地把手移到了彌勒眼角的那滴血痕上。他突然生出了一股摸一下那滴血痕的衝動。
然而,那迦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去,原本安睡著的彌勒驟然睜開了眼,她眼神清明,一雙金黃色的眼睛望向了居高臨下看著她的那迦,冷冰冰地說道:“滾!”
時間來到現在,牛車上,那迦正在興高采烈地向眾人說著當時的故事:“那一刻,我覺得她的眼睛裏像是有一團火焰一樣,燒得我全身燥熱。”
那迦的脖子上依然架著一把彎刀,刀在彌勒的手裏,此刻她正被迫聽那迦描述如何愛她。他甚至興致勃勃地講了一路。
彌勒不耐煩地說道:“我看你不是燒得,是騷得,閉嘴,老實點!”
但那迦老實不起來,因為旁邊不停地有人在給他捧場。
龍女:“那後來呢?”
百花:“你救了她?”
塗山綺羅:“快接著講啊!”
她們甚至在逃亡路上都沒忘了帶上宴席上的瓜子,邊嗑瓜子邊用充滿興味的眼神看著那迦,還好心地把瓜子分了一把給那迦,一副哥倆好的樣子。那迦也十分配合,邊嗑瓜子邊當著彌勒的麵,給她們講他和彌勒的愛情故事:“後來我就被嚇跑了呀,回去以後我一直在思念她,沒想到今天在宴會上見到了,我第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
這一頭討論激烈,氣氛熱烈,而牛車的另一邊,陸吾正在給陸仁做心肺複蘇。
陸吾手裏不停動作,嘴裏還在嘶嚎著:“快醒醒!不能睡啊!睡了就醒不過來了!”
就在剛才,彌勒劫持了龍王那迦,途中還順便捎上了陸仁。靠著把那迦當人質,他們成功地逃上了接應的牛車,逃離了帝釋天的勢力範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忘了陸仁腳上還帶著囚鏈。
於是開出去沒多久,陸仁直接被囚鏈電擊到休克了。還好,那迦會解開囚鏈,他甚至為了討好彌勒主動提出幫忙。不過就算囚鏈解開了,陸仁也還是被電昏了過去,正在重啟中。
牛車在空中疾馳,風景眨眼不同了。
彌勒坐在那迦的身後,負責用刀脅迫他。那迦卻絲毫沒有人質的自覺,不動神色地開始向後靠,明目張膽地吃豆腐,又在彌勒忍無可忍即將發飆之前快速撤離,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眼看著彌勒額頭的青筋狂跳,為了防止他們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打起來,打擾阿仁的急救,百花適時地轉移了彌勒的注意力:“哇——我們飛得好高呀!我們……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呀?”
彌勒對女性有種天生的寬容,隻見她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自己暴躁的情緒,然後向百花說道:“去反抗者營地——菩薩界,聞多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