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須彌山(十五)
陸仁醒過來的時候牛車正在落地。
他在顛簸中迷茫地睜開眼睛,第一個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滿身都是刺青的彪形大漢。大漢好像剛剛忙碌完,累得滿頭大汗,看見陸仁醒了長籲一口氣,然後伸出五個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嘿,你沒事吧?”
被電擊的感覺還殘留在陸仁的身體裏,他的身體還是麻麻的。陸仁緩了一會兒,知覺漸漸回籠,他發現自己的肋骨又開始隱隱作痛,腦袋也感覺到了一些暈眩。
陸仁覺得自己快要吐了,哪哪都不太好,於是他又躺了回去,舉起手遮著眼睛想再歇一會兒。但是還沒等他歇多久,牛車裏就驟然爆發出一陣女孩子們激動的尖叫聲。
陸仁一臉懵地循著聲音的來處望去,就看見好久不見的彌勒正用刀架著之前還在宴請他的那迦的脖子。
“難道從宴會逃出來以後,他們一直是這個動作嗎?”陸仁疑惑地想。
不過,如果兩人此時的動作,單從表情來看,彌勒臉色難看得反而更像是被人用刀架著脖子的那個人。
而被人挾持的那迦此刻還在興高采烈地表達對彌勒的愛意:“我們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一旁的龍女、百花和塗山綺羅正在看熱鬧不嫌事大一般地捧著場。
“結婚!結婚!”
“在一起!在一起!”
現場的氣氛一度被推向**。
在這樣的喧鬧聲中,陸仁敏銳地察覺到彌勒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著那迦的脖子,然後眼睛微微眯起,接著拿著彎刀的手腕便動了……
陸仁眼疾手快地喊出了聲:“彌勒!”
本來打算直接抹了那迦脖子的彌勒被陸仁的叫聲驚擾,停下了手,然後抬眼看向了陸仁,她的麵色不善,滿臉寫著:“沒看見老娘正在忙嗎?”
陸仁被她臉上的殺氣震驚到了,縮著脖子咽了咽口水,然後幹笑了兩聲說道:“好久不見。”
彌勒最終沒有殺死那迦,她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在那迦的眉心點下了一滴血痕。隨後用陸仁聽不懂的語言念了一段咒文,隻見隨著彌勒的話語,那滴血痕開始微微泛光,最終變得如同一顆紅寶石一樣綴在那迦額頭。
彌勒警告道:“你最好老實聽話,否則我隨時可以用般若咒殺了你。”
這一滴血就是彌勒打算用來控製那迦的手段。她本以為想要生擒龍王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沒想到居然成了。
盡管不知道那迦裝瘋賣傻到底是想要幹嘛,有了般若咒,起碼也算是有了一層保障。彌勒麵色陰沉地看著那迦想道:“等他失去利用價值,就立刻殺了他。”
被人惦記著小命的那迦卻表現出一臉驚喜的樣子:“天吶,親愛的,你已經給我種下愛的烙印了嗎?我……”
彌勒沒有讓他把後麵的話說出來,她翻著白眼把那迦一掌打遠,然後走到了陸仁的麵前。
她收斂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嚴肅地地向陸仁發問道:“你為什麽會在那迦的宴會上?”
陸仁如實回答:“因為被抓了。”
聞言彌勒斜睨了陸仁一眼:“你出賣我了?”
陸仁被問倒了,他既不想說謊,又怕彌勒生氣,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能給出答複。
彌勒看著他吞吞吐吐的樣子,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奇怪的是凶惡如彌勒竟然並沒有計較陸仁的支支吾吾,她隻是嗤笑了一聲,然後聳了聳肩膀,說道:“無所謂,早習慣了。”
牛車緩緩降落,彌勒收起了彎刀,率先走出了牛車,隻留下了一句:“本來除了自己,我也沒打算能倚仗別的什麽人。”
陸仁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被留在車子裏那迦“嗷”地一聲追了上去,嘴裏嚷嚷著:“還有我!你可以倚仗我——”
那迦的呼聲漸遠,牛車裏隻剩下了幾個最熟悉的陌生人麵麵相覷。
陸仁看著剛剛迫於彌勒的在場,為了不掉馬而在他醒來之後表現得安靜如雞的幾位同事們,用還帶著一絲沙啞的嗓音打起了招呼:“你們……”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獲得了兩個擁抱。
是龍女和百花,他們哭著把陸仁攬進了懷中。
“嗚嗚嗚,阿仁,你都瘦了!”
“兒子,你受苦了呀,可算找到你了。”
傲嬌的塗山綺羅依然不願意公開表露她對陸仁的關心,她隻是抱胸站在一旁,嘴裏說著:“弱小的人類,嚇壞了吧。”
陸仁確實嚇壞了,不過不是因為在須彌山的經曆,而是因為百花、龍女和塗山綺羅居然真的是來找他的。
從來沒有人這麽興師動眾地找過他。
他小時候住在伯伯家,始終像一個外人。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剛剛搬到伯伯家的時候,有一回他不知道是因為什麽跟堂姐吵了一架,一怒之下一個人跑了出去。在伯伯家附近的公園裏找了個長凳,從天亮坐到了天黑。最後屈服於肚子餓又一個人哀哀戚戚地走了回去。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什麽叫無處可去。
等到年幼的陸仁再度推開伯伯家的房門,看見的是暖黃色的燈光下有說有笑地吃著晚飯的一家三口。他們看見陸仁回來並沒有責備,隻是收斂了笑容,淡定地詢問陸仁去了哪裏,不等陸仁回答,就招呼他洗手吃飯。他們沒有用惡言惡語傷害過陸仁,他們隻是不關心而已。
奇怪的是,他們明明什麽都沒說。但陸仁卻始終覺得自己有一部分死在了那溫馨的家庭氛圍中。
直到那一刻,陸仁才終於明白,他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
而直到這一刻,被攬在懷裏,陸仁才乍然想起了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沒有體會過擁抱的感覺了。
他想:“原來一個擁抱,有這麽溫暖。”
這個擁抱並沒有持續多久,一旁的陸吾就開始催促眾人:“咳咳,再不下車該被人家懷疑了。”
百花和龍女聞言放開了陸仁。百花向第一次看見陸吾的陸仁介紹道:“這是陸吾,五樓檔案室的家裏蹲。”
陸仁聞言乖巧地打招呼:“你好。”
“家裏蹲”三個字狠狠地傷害了陸吾脆弱的心靈,他悲憤地解釋道:“什麽家裏蹲!我隻是不愛出門而已。”
龍女補刀:“那就叫家裏蹲。”
陸吾:嚶。
然而還沒等幾人下車,外麵卻傳來了激烈的鼓樂和弦樂,緊隨而至的是人群的歡呼聲。幾人趕忙下車一看,發現一隊儀仗正載歌載舞地從牛車麵前路過,他們手裏拿著鮮花和佛像,隊列的最後還有幾個人抬著豐厚的祭品。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陸仁不太明白須彌山的風俗,他疑惑地問:“這是什麽盛大的節日嗎?”
說著,他看向了早已下了車的彌勒和那迦,卻發現兩人都一臉凝重地望著遠去的人群。看他們的表情好像出了什麽大事情。
彌勒說:“他們手上的樂器是婆羅鼓,所奏出的樂曲號稱隻有真佛才配享用。而他們手上抬的犧牲也是最高規格的祭祀之禮,但是……”
那迦接著說道:“但是現在離佛誕和齋戒日都還很遠,他們所奏響的樂曲也不是傳統意義上應該獻給釋迦的樂章,有些奇怪。”
說著,那迦拉住了人群末尾一個走得比較慢的人,詢問道:“請問你們這麽多人是要去幹什麽?”因為此處已經到了菩薩界,那迦特地行了一個婆娑之間才會用的禮節,甚至口音裏都故意帶上了一些彈舌的感覺,以防止被誤認為提奴或者摩利而遭受到這裏的居民的排擠。
彌勒對此嗤之以鼻,但她並沒有製止。她並不是活在烏托邦裏,她一直知道自己活在怎樣一個令人作嘔的世界裏。
那名婆娑卻十分警惕,他上下打量了那迦一會兒,將信將疑地回了個禮,然後才說道:“你是從哪裏來的,這麽大的事情竟然還不知道?”
那迦於是指著彌勒說:“我同我的妻子剛剛旅遊回來,還沒來得及進城。”他又指著身後的陸仁他們說,“你瞧,那些就是我們的仆人。”
彌勒聞言狠狠地瞪了那迦一眼,但為了獲取情報,她還是配合地低下了頭,遠遠看上去就像是害羞了一般。
那名婆娑似乎信了,他於是同幾人解釋道:“最近聞多羅城裏來了一名小活佛,大家都在忙著祭拜活佛呢,不同你們說了,一會兒我該趕不上最前排了。”
說著,那名婆娑便匆忙告別了幾人,追隨著人群跑遠了。
“小活佛?”那迦卻深覺荒唐地笑了,“釋迦尚在,卻從何處來的小活佛。”
彌勒不屑他的言辭:“嗬,釋迦也可算佛?”
那迦並不打算在這種地方同彌勒爭辯,他說:“走吧,去看看這是何處來的小活佛。”
陸仁聽不懂他們在打什麽啞謎,卻也能聽出他們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意思,應該是這個活佛是個假貨。料想應該是同之前的佛頭一樣,搞了個騙人的邪教。
陸仁想:“也不知道是誰這麽大膽,就在佛界底下搞了個假佛出來,真是不要命了。”
他懷著這樣的感慨跟隨人群走了一路,最終在一座白色石刻的神廟前看見了今天祭典的主角——看背影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穿著一身鮮紅色的衣服,帶著冠冕,被人抬著坐在一個四麵無遮擋的轎子裏,轎子在三百六十度地轉圈以保證所有人都能看見他的樣子,而轎子周圍周圍的人群正在不停朝他撒著鮮花。
等所謂“小活佛”的臉轉了過來,陸仁就徹底沒了看戲的心情了。
隻見“小活佛”的鼻翼動了動,似乎聞見了什麽味道,然後四下張望,接著他的目光透過重重人群看向了陸仁。四目相交的一瞬間,“小活佛”的嘴巴一癟,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衝著陸仁喊道:“阿仁!”
這哪裏是“小活佛”,分明是如假包換的小麒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