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須彌山(六)

最終,在眾人的努力下,故意傷人的夜叉少女被成功抓了起來,而夜叉的傷口也得到了妥善的處理。值得慶幸的一點是夜叉這個種族生來皮糙肉厚,並且恢複速度一流,所以這些皮肉傷愈合起來十分迅速,這多多少少能減少一點陸仁的愧疚感。

但不能因為傷口愈合了,就當做它不曾存在過。不應該忽視傷口,就像不應該忽視自己的錯誤一樣。陸仁也決定選擇直麵自己的錯誤。

說起來,這名夜叉還曾經在陸仁工作的酒館裏喝過酒,陸仁甚至曾經給他上過菜。沒想到的是到頭來陸仁還把人家害得受了傷。想到這裏,陸仁心裏愈發愧疚,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看著醫生的動作。

然後他衝著夜叉深深鞠了一躬,誠懇地道歉道:“實在是對不起,我本來以為你要對那個女孩子不利,就沒有想這麽多,誰知道害了你。”

沒想到這個看似凶惡的夜叉,脾氣卻很好,他哈哈一笑:“沒事沒事,想幫助別人是好事,你不用太自責。”

陸仁搖搖頭:“但是我這回確實有些太莽撞了。”

夜叉卻皺起了眉頭,對陸仁還在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事情表達不悅:“說了這事不怪你,也不應該怪你。你願意站出來是好事。”夜叉神色鄭重地同陸仁說,“要是怪了你,那以後人人都怕弄錯,人人就都不敢伸出援手了,到時候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怎麽辦?”

末了,夜叉的語氣又變得輕快了起來,他擠眉弄眼地對陸仁說道:“誰又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犯幾回錯呢是不是。”不過說實話,他那種可怕的麵孔再配上鬼臉,顯得一點都不像是在安慰人,更像是要活吃人。

但誠如夜叉所言,一個不能容忍錯誤的社會,最終會奔向麻木。

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受傷的是夜叉,陸仁卻顯得比他還難過,結果到頭來竟然還是夜叉又安慰了好一陣子辦錯事以後滿是愧疚的陸仁。

夜叉本來還在滔滔不絕地說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終於反應過來了什麽,他把陸仁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又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對啊!你不是酒館的女招待嗎?你居然能說話!而且還是個男人!”

夜叉原本還算生動的表情,頃刻間就僵住了。要知道,酒館的女招待可一直是他這段時間的夢中情人。誰知道原本美麗高傲的妙齡女郎如今卻突然被爆出竟然是一個活脫脫的男人,而且還打了他一悶棍,還造成了他的負傷?

夜叉的臉色瞬間難看了下來,他什麽都沒有再說,隻是哭著對陸仁嘶吼道:“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你這個混蛋!”然後把陸仁趕出了家門。

陸仁看著眼前緊閉的房門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為什麽剛剛還在溫聲安慰自己的夜叉,突然就暴走了。

他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曾經在不經意間玩弄過一隻醜陋但善良的夜叉的感情。

有些錯誤,確實很難容忍。

盡管吃了閉門羹,但陸仁還是堅持把自己這幾天的薪水留給夜叉做賠償,並囑托老板娘轉交。

一晚上都旁觀著的老板娘沒有推辭。

陸仁看著也是第一次看見他說話的老板娘,又想起剛剛夜叉驚詫的表情,才反應過來自己在老板娘麵前掉馬的時候,老板娘好像什麽都沒說。

本來嘛,陸仁偽裝成女人就是為了隱瞞自己是異界來客的事實,如今他都被當場逮捕了,自然也沒有偽裝的必要了。

但是脫馬甲的過程可能盡量不要誤傷普通群眾好一點,畢竟從剛剛夜叉的表情來看,好像著實被他嚇得不輕:“老板娘,我突然能說話了是不是嚇到你了。”

老板娘聽了這話,沒有忍住,當場笑出了聲:“就你那點裝偽裝技巧,騙騙那群蠢貨還行,想騙我還嫩了點。”

老板娘年紀輕輕就出來討生活,眼光毒著呢。更何況陸仁扮女孩子的時候一點都不敬業,可能也隻有酒館裏那群大齡單身漢會弄錯了吧。

聽了這話,陸仁才知道他早就掉馬了,他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給您添麻煩了。”

老板娘卻扯了扯嘴角:“沒關係,習慣了。這幾年彌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我麵前,然後往我的酒館裏塞一些走投無路的人。總是這樣,沒必要多問。”

聽了老板娘的話,陸仁忍不住說道:“她這樣也太給您添麻煩了吧。”

老板娘卻伸了個懶腰,無所謂地說道:“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早就死了。我哪裏敢嫌彌勒大美女麻煩喲。”

陸仁並沒有見過老板娘說得那些人,於是他疑惑地問:“那那些人後來去哪裏了?”

“誰知道呢,總是待了一段時間過後,某一天早上自己就消失了。”說完,老板娘頓了頓,然後望著天上的月亮,低聲補充道,“就像彌勒一樣。”

“彌勒,她到底是幹什麽的?”

“誰知道呢,她說她在忙著改變這個世界。”原本在看月亮的老板娘收回目光,她看著陸仁說道,“而我,光是不想被這個世界改變,就已經筋疲力盡了。”

老板娘的眼睛裏有很多陸仁看不懂的情緒,他隻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卻又不知道此時的老板娘是否需要安慰。

但好在老板娘很快就從這種情緒中走了出來,她振作起來以後反問陸仁道:“你呢,你是為什麽來的?”

於是陸仁便把他被彌勒綁架,然後滯留在須彌山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老板娘聽完之後,麵色顯得十分古怪,整個人看上去欲言又止。

最終,她忍不住向陸仁問道:“你既然是受害者,那當時為什麽不直接向善見城界司求救呢?犯事情的是彌勒,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根本沒有隱姓埋名的必要啊。”她看著麵色逐漸轉向震驚的陸仁,一字一句道,“而且,你向界司求救的話,作為被綁架的對象,應該很快就能被送回去吧。”

陸仁:!!!

老板娘,你發現了盲點。

然而殺瘋了的老板娘還給了陸仁致命一擊:“而且,你為什麽要相信一個綁架了你的人?彌勒到底會不會送你回去,都是個未知數吧。”

陸仁:“……”

事實證明,陸仁的腦子也並不是很好使。

第二天一早,不知名的酒館。

陸仁早已背著自己的包,乖巧地坐在大廳裏的座位上等待著來接他的兵士了。

他今天並沒有穿彌勒給他的那身女裝,而是老實地換回了自己的衣服,不過加上了一件老板娘送給他的帶帽披風。老板娘說去善見城的路並不好走,來往商客人手一件披風,於是也給陸仁準備了一件,算是替他送行。陸仁也心懷感激地穿上了,一來可以遮擋沿路風沙,二來可以遮掩一下腦袋上依然不肯低調的混沌碎片。

而陸仁遲鈍的大腦,也終於在老板娘的點撥下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是被脅迫來的受害者,為什麽要偽裝自己?直接向善見城界司說明情況,要求回到人間界,不香嗎?

首先要修正的,就是自己這種看見界司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瑟縮樣。

於是今天的陸仁顯得格外落落大方。

而來接他兵士不是昨天帝釋天帶出來的那幾個,見到一身男裝的陸仁之後,臉上的神色明顯一滯:他們接到的命令明明是來接一個美麗的女提奴啊……

可眼下怎麽變成了個男的?會不會弄錯了?

可麵前的男人卻又好像滿臉寫著“走吧!等什麽呢!”的樣子,他這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讓兵士們感覺自己更像是沒有準時出現在主人麵前的奴仆,竟然還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愧疚之情。

在確認過陸仁身上確實有金剛杵的味道,腳上也確實有善見城的囚鏈以後,兵士才終於放下了心。事實證明,這個人就是帝釋天下令要逮捕的異界之人。

於是幾人盡職盡責地把陸仁帶到了帝釋天在聲聞界的居所。

出發前,帝釋天似乎還有話要關照陸仁。

幾名兵士通知陸仁獨自進去之後便在門口站起了崗,站姿筆直,如同雕塑一般巋然不動。

陸仁雖然不知道帝釋天要說什麽,但既然昨天已經說了要帶他回善見城界司,自然也不可能為難他,於是倒也心安理得地走了進去。

等到陸仁進了門,剛剛在門口堪稱站崗模範的兵士便瞬間變了臉,紛紛湊到一起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

第一個兵士看著就不太聰明,他忍不住問道:“昨天回來的那幾個人,不是說老大這回搶了個啞巴新娘回來嗎?怎麽新娘沒看見,搶回來的人反而變成了一個大男人啊?”

第二個兵士也不是很聰明的樣子,他撓了撓頭,茫然地說:“不知道啊,大變活人?”

第三個兵士卻是一切盡在掌握的表情,敲狠狠敲了敲前兩個的腦袋,諱莫如深地同他們說道:“笨蛋!男的就不能是啞巴新娘了嗎?”

第一個和第二個兵士聽完,嘴巴瞬間變成了一個“o”型,臉上的表情更是如同撥雲見日一般。

第三個兵士還不忘嘚瑟一下自己的“聰明才智”,他用手指比在嘴唇上,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後一臉“我知道的太多了”的驕傲模樣。

原來,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你的同事是個傻子,而是你的同事是個傻子的同時,還覺得自己特別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