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返鄉(十)
小·屎殼郎精·陸仁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認真,其認真程度甚至能趕超每一個在暑假結束的時候對老師說“我做了作業,但是作業被偷了”的小學生。
這直接導致山鬼愣了一瞬間,她遲疑了一下,試探性地問道:“真……真的嗎?”
小陸仁看著山鬼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
令人意外的是山鬼竟然輕易地相信了,她鬆了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太好了,我還以為是有人類出現在這裏了呢。”
小陸仁複又嚴肅地搖了搖頭,他一本正經地對著阿離說:“不是人類。”
得了保證的山鬼似乎很開心,笑容攀上了她的臉頰,她毫不吝嗇地對自己這個小小的不是人類的訪客表示了喜愛,於是她靠近了小陸仁,並溫柔地問:“小屎殼郎精,你叫什麽呀?是從哪裏來的呀?”
陸仁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然後說:“窩叫阿仁,是從家裏來噠。”
盡管小陸仁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但山鬼卻被這個回答逗笑了,她甚至配合地說:“是嗎?那真是辛苦你了,阿仁。哈哈,你叫我阿離就可以啦。”她用寬大的袖子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張臉,然後愉快地笑了起來,那動作就像是從古畫裏剛走出來的侍女那樣優雅柔美。
小陸仁聽了這話,讚同地點了點頭,神氣地叉了會兒腰。可不是嘛,真是太辛苦了。
這時陸仁的餘光瞥見了剛剛的那座石頭房子和房子裏的那座雕像,他的注意力便又被吸引回了那座雕像上。先前陸仁站得比較遠,沒有發現,現在走近了他才發現這個雕像的臉竟然被砸壞了半邊,顯得殘破不堪,看上去異常淒涼。而此刻,那被毀壞的半邊臉頰上,正堆積著許多的泥土。這些泥土顯然是分了很多次糊上去的,可以明顯看出已經分層了,底下一些的泥土已經徹底幹透了,甚至還有皸裂的痕跡;上層的泥土卻絕對是剛糊上去的,還濕漉漉的。甚至還有一道濕泥正在往下滴落,這些濕泥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顯眼的痕跡,遠看就像是一道淚痕。
小陸仁不明白這座雕像為什麽變成了副模樣,而山鬼又一個人在這座可怕的雕像麵前做什麽。他好奇地問山鬼:“阿離姐姐,你這是在幹什麽呀?”
阿離彎下了腰,視線與小陸仁齊平,她點了下小陸仁的鼻子,用帶著笑意地向他解釋:“這個呀,是我正在修我的雕像呢。”
盡管阿離對著小陸仁很溫和地笑著,但年幼的小陸仁依舊能敏銳地從她的笑容中發現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他歪著腦袋,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姐姐明明不開心卻還要笑。他眨了眨眼睛,天真地問道:“你的雕像為什麽壞了?”
阿離看向了隻剩下半張臉的雕像,神色有些戚戚然:“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時候,人類幹的。”
小陸仁聽了這話,震驚地捂住了嘴巴:“人類怎麽這麽壞!”可剛說完這話,他又想起他自己也是人類,那是不是說明他也是很壞很壞的,想到這裏,小陸仁突然有些著急,幾乎要哭出來了。
阿離看見了小陸仁不開心的神色,摸了摸他的頭,說:“不用為我難過,我和人類本來也是很好的,這個地方還是人類幫我建的呢。
我還記得那時候這裏不過是一片荒地,是住在山腳的村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運了這麽多大石頭上來。他們每個人都流了好多好多的汗,好多人腳底都磨破了起了大大的水泡,但他們卻從來不主動說自己不舒服,每天隻想著怎麽把廣場造好。他們總說:‘才這點路累什麽累啊,先來看看我們找的石頭,都是最平整的,這樣山神娘娘踩著才不會硌腳啊,哈哈哈。’他們笑得那麽開心,讓我覺得就像看見了冬天裏的太陽那樣溫暖。”
小陸仁聽得有些入神:“後來呢?”
阿離的目光望向了遠方,她的目光中寫滿了懷念:“後來呀,他們開始刻我的臉,他們特地花錢去外村找了個手藝頂好的師傅,照著村裏最美的姑娘的樣子,一筆一劃地刻出來。工匠工作的時候,全村的人都站在旁邊監工,工匠每刻一刀,就會有個人插句話:有的說眼睛刻小了,有的說嘴巴刻大了。氣得工匠師父摔了刻刀直說這個村的人難伺候。”她似乎是想起了那時候的情形,忍不住淺淺地笑了起來。
小陸仁也跟著笑,他忍不住想接著聽,催促著阿離繼續往下講。
“後來呀,外鄉發展起來了,人漸漸都湧去了外鄉。知道這裏的人也慢慢少了,隻剩下了幾個村裏的老人。再後來,他們不再相信山神了,為了破除迷信把我的雕像砸了,這裏也就荒廢了。”阿離的手撫上了雕像尚且完好的那半邊臉蛋,目光裏有很多年幼的小陸仁讀不懂的東西。
小陸仁聽見她傷心地說:“所以我決定再也不要喜歡人類了。”
小陸仁為人類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又為自己身為人類感到愧疚,於是他說:“阿離姐姐,窩幫你修這個雕像吧。”
“好呀。”
於是小陸仁幫著阿離用泥巴糊了一下午的雕像,可是泥巴幹了就掉了,根本沒辦法長久地填補雕像的空缺。太陽快要落山了,雕像卻還是之前那個樣子。這快把陸仁都急哭了:“這樣根本修不好雕像啊。”
阿離笑了,似乎在笑他是個傻瓜,她說:“我知道呀。可是如果我把雕像修好了的話,我就要開始討厭人類了……”
小時候的陸仁不懂阿離到底經曆過什麽,又背負著什麽,但從她的話裏,小陸仁能聽出阿離心裏應該是很喜歡很喜歡人類的。
那天晚上,村裏人沒有找到在山上走失的小陸仁,而村裏也徹夜地響著幾個熊孩子挨打和哭號的聲音。
夜涼如水,阿離帶著小陸仁坐在小小的破敗的山神廟門口,向他講述著這座山上發生的各種各樣的故事:“看見那邊那個小土坡了嗎?那上麵好幾百年前住著一隻黃鼠狼。黃鼠狼一族有個說法,說是黃鼠狼修煉到了一定的年紀呀,是要去討封的。”
陸仁弄不明白阿離說的討封是什麽意思,他隻能用含糊的口吻重複阿離的話:“掏……糞?”
這直接逗得山鬼噗嗤一笑:“你還真是個小屎殼郎精呀!討封,就是隨便找個人,問他:‘你看我像人嗎?’如果人家說像,那黃鼠狼就能變成人;如果那個人說的是不像,那它就還是黃鼠狼。但是對麵那個山頭上那隻黃鼠狼有些缺心眼,找了個喝醉酒的人問。它剛問完‘你看我像人嗎?’那個醉漢就說‘我看你像個缺胳膊少腿的傻子’,結果它雖然成了人,但卻成了天殘地缺,還不如就當隻四腳獸呢。還有山腳住著隻山雞……”
夜色漸漸深了,山間的黑夜總是特別地黑,而且樹叢裏時常有鳥獸發出的奇異聲響,讓小陸仁有些害怕,忍不住朝阿離靠了過去。阿離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恐懼,她朝著空中揮了揮手,然後小陸仁就看見無數隻螢火蟲從四麵八方的草叢中鑽了出來。
這些螢火蟲像一顆顆星星一樣聚集在廣場上,幽幽的飛舞著,照亮了涼夜裏的青磚,青磚上叢生的雜草,茂密的樹冠,樹冠裏安眠的一窩小鳥,還有小小的山神廟裏笑著的一人一妖。
……
第二天陸仁是被他媽媽的哭聲吵醒的。
救援隊找到了在山神廟裏睡大覺的他。他睜開眼就看見了他神情緊張的父親和他淚如雨下的母親。小陸仁的媽媽二話不說上來就緊緊抱住了他,說著一些情難自已的話。但當時小陸仁完全沒有聽進去,媽媽抱得太緊了,血液已經無法運輸到他的腦部了。當時他離當場去世可能隻差那麽一點了。
等媽媽終於放開了他,他才開始急著尋找阿離的蹤跡。
阿離不見了。
大人們以為他是一個人晚上被嚇到了才這麽六神無主,催促著他趕緊下山。小陸仁失落地停止了無頭蒼蠅一樣的搜尋,然後被簇擁著離開了。下山前,他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樟樹的某個枝椏間垂下了幾綹白發。於是小陸仁知道,阿離是主動躲起來了。
是不是因為阿離發現了他不是屎殼郎精,而是人類的事實,所以討厭他了?
“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騙子小孩的。”小陸仁失落地想。
直到回城的那天,陸仁都沒有再見過阿離。再後來,陸仁的父母出了事故,一晃這麽多年,他都沒有再來過村子裏了。這段記憶也被他當成了童年的夢境,深深地塵封了起來。
此刻他看著麵前與記憶中一致,但更顯破舊的山神廟,記憶終於回籠。
他望著麵前白發藍眸的祁嶼,叫出了那個久違的名字:“阿離。”
阿離頂著祁嶼的臉笑了,還是陸仁記憶中的模樣,溫柔友善。就好像她從來沒有發現她的小屎殼郎精騙了她那樣。
但陸仁不能當成自己沒想起來,他說出了那句他虧欠了很多年的話:“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我是個人類。”
阿離卻帶著笑意搖了搖頭,因為祁嶼比陸仁還矮一個頭,她努力地踮起了腳尖,才好不容易摸到了陸仁的頭。她像陸仁小時候那樣,邊摸著陸仁的頭發,邊溫和地說:“你長高了呢。”
午後的陽光灑在她澄澈的眼眸裏,留下一片歲月沉澱後凝固而成的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