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返鄉(九)

佛頭的戰鬥力並不弱,並且祂還吸收了眾多信徒的欲望,如今早已變得體型龐大且形象駭人。光是祂那八隻手手腳腳,完全舒展開的樣子便有一個成人身高那麽長了。再加上那些手手腳腳孔武有力,揮舞起來就像鞭子一樣,殺傷力巨大。陸仁即便是站得遠遠的,依然能聽見佛頭的手腳揮動引發的破空之聲。

好在附在祁嶼身上的山鬼個頭雖小,但是行動卻十分靈活。他來去自如地在這些孔武有力動作卻不那麽快的手手腳腳之間輾轉騰挪。並且在閃避過程中,山鬼甚至還可以抽空靠近佛頭的本體,用力地給佛頭來上了一記沉重的左勾拳。

佛頭吃痛,大叫一聲把一條胳膊收了回來。祂想要用這條手臂抓住山鬼,但方才還在祂跟前的山鬼卻早就已經趁著他收手的瞬間逃之夭夭了。

就像陸仁永遠抓不到半夜的蚊子一樣,佛頭也永遠抓不到山鬼。

佛頭似乎終於受夠了,祂開始沉不住氣了,泥塑的麵部也顯出了惱怒的神色。隻見佛頭大吼一聲,並快速地往後跳了一步,在這過程中,祂把那些手手腳腳全部收了回去。

正當陸仁在疑惑佛頭要幹什麽時,他驚訝地發現佛頭頭頂的螺髻似乎在震動。陸仁以為自己看錯了,於是他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陸仁再睜眼望向佛頭的時候,他確定了自己並沒有看錯,佛頭上的螺髻確實在震動。更可怕的是,這些震動的螺髻中間都裂開了一條縫,一絲不祥的氣息從這道縫中傾瀉了出來。陸仁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是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突然籠罩了他,讓他的靈魂都為之戰栗了起來。

陸仁聽見他麵前山鬼向他大喊道:“閉上眼睛!”

一個人在不知所措的時候,隻要有另一個人能給出建設性意見,那麽那個不知所措的人一般都會下意識地照做。所以陸仁幾乎是在聽見山鬼的聲音的一瞬間,就沒有一絲一毫猶豫地照做了。

閉上眼睛的陸仁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他的視線內隻有一片漆黑,這讓他有些不安。但這個情況並沒有持續多久。

陸仁突然被人攔腰扛到了背上。扛他那個人的肩膀猛地頂上了陸仁的肚子,差點把陸仁頂吐了,但陸仁還沒來得及抗議,扛著陸仁的人就跑了起來,一陣顛簸又把陸仁到嘴邊的話給頂回去了。

陸仁想睜開一隻眼看看發生了什麽,但山鬼的焦急的嗬斥聲炸響在耳邊:“不準睜眼!”

陸仁聽著這個少年音便知道,扛著他的人是山鬼無疑了。他心知山鬼不會害他,於是複又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安靜地等待著山鬼給他的指令。他同山鬼不熟,人家好心救他,他也不好嫌這嫌那,遂也不敢提自己的肚子被山鬼的肩膀頂得生疼這件事,隻能忍著疼,憋著一口氣把小腹的肌肉繃緊,借此緩解一下。

山鬼扛著陸仁在山間輾轉騰挪了約莫一刻鍾的時間,才終於停了下來。他立定之後又向四圍望了望,確認安全之後,才把陸仁放了下來。

陸仁終於從頂肚子的酷刑中被解放了,卻仍然不敢擅自睜開眼睛,直到他聽見山鬼終於在他旁邊說了句:“睜眼吧。”他才敢慢慢睜開眼睛。

一句普普通通的話話,聽上去竟然宛如天籟。

睜開眼的陸仁才發現,山鬼帶著他來到了接近山頂的一處地方。可以判斷出他們所處的位置應當是舊時修建的一處小廣場。

往山下的來路看,依稀可以看見從有幾級石階從低處蜿蜒而上,製作石階的青石方正寬闊,當初建造之時應當也是花費了一番功夫的。但細看之下便可發現這石階如今已然斷裂,現存也不過幾階罷了,再往下兩步路的石階更是早已不知去向了。石階縫裏也已經長出了青青野草,正在隨風搖曳著。

看來已經荒廢了許多年了。

而陸仁所在的這方山間小廣場,應當也是前人細心修建的。平台是用幾塊巨大的青磚鋪成的。估算一下昔年往山裏運大石頭的成本,便足以知道這地方曾經是有多輝煌的存在。小廣場不大,從南往北,從東往西都是十步以內就能走完。小廣場的盡頭長著一顆巨大的樟樹,樹幹粗壯,需要多人合抱,陸仁不太會看樹齡,但他不曾見過比這棵樟樹更粗壯的樹木了,他猜想這棵樹的樹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年了。

先有天地,後有了樟樹,過了許多年,才有了樹下的人。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漏下,在陸仁身上投下了一片斑駁的樹影。陸仁抬頭,透過樹葉看見了天光。而樟樹的枝丫上鳥雀啁啾,一派繁忙景象,無數的生命又在陸仁的麵前自顧自地忙碌著,不理會他這個偶然闖入的過客。偶爾一陣清風拂過,樟樹便會發出一陣沙沙聲,令人心情舒暢。

這棵樟樹,已經活成了一個娑婆世界。

此刻陸仁昂起頭看著樟樹的樹冠,嘴裏忍不住嘟囔著:“我好像,來過這裏。”

他似是不確定般,又低下頭往不遠處看去,樹下有間不過半人高,沒有門的小石頭房子,裏麵似乎立著一座雕像。陸仁離那小房子有些遠了,隻能看見那雕像的腳,雕工並不細致,就像兩個饅頭,是十分原始的雕刻工藝。

陸仁怔怔地看著那座灰牆灰瓦的石頭房子,雖然還沒有看見那座雕像的臉,但他卻說:“我好像,知道裏麵那座雕像長什麽樣。”說完這話,他又原地轉了一圈,仔細看了看這個地方,再開口,說出來的話卻比剛剛又多了幾分篤定,“我小時候來過這裏。”

陸仁似乎陷入了回憶裏,開始了自言自語:“那個石頭房子裏的雕像,隻有半邊腦袋,另外半邊幾十年前被人砸壞了。我上次來的時候,有人正在修補它……”

說到這裏陸仁停住了,他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麽,他轉頭看向了白發藍眸的山鬼,叫出了那個已經很久沒人叫起的名字:“阿離……”

三歲的小陸仁第一次來到封胥村的時候,人還沒有板凳腿高,走路也還有些費勁。但他當時就喜歡跟著比他大的孩子們玩。盡管這些大孩子都當小陸仁是累贅,想方設法地要丟掉他自己玩,但他每次都有辦法偷偷跟上他們。

大孩子們感到煩了,決定想個辦法徹底丟掉小陸仁。但大孩子畢竟也還是孩子,他們還掌握不好分寸,他們還不知道丟掉一個累贅和害死一個累贅的區別。

他們把小陸仁騙到了山裏,然後甩掉了他。

等小陸仁終於同大孩子們送他的蟋蟀玩夠了的時候,抬起頭卻發現周圍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帶他來這裏的孩子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陸仁嘴裏不住地喊著大孩子們的名字:“烏鴉,福樂,胡姐姐,你們在哪裏啊。”

沒有人回答他,隻有風吹過旁邊的草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山林中還傳來不知名的鳥雀粗糲難聽的啼叫聲。年幼的小陸仁害怕極了,他開始一邊哭一邊尋找起他的小夥伴。

小陸仁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這個小廣場的。但他不是從斷掉的台階上爬上來的,他是想下山的時候不小心跌下了一個不高的斷崖,一屁股滾落在了這個台子上的。他癟著嘴,正揉著自己的屁股站起來,就看到不遠處有個很小的房子裏有個人。那個人背對著小陸仁蹲著,正在忙活著自己手上的事,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那個人看身形應當是個成年女性。她擁有著一頭很白的頭發,隨意地披散著,拖到了地上,卻沒沾上一絲一毫的灰塵。她頭頂帶著一個用野花製成的美麗花環,穿著一身白色的古代裝束,一雙雪白的手腕從寬大的袖子裏露了出來,正一刻不停地在小房子裏搗鼓著什麽。

陽光灑在她的身上,顯得那麽美好,又那麽聖潔。

她的嘴裏似乎還在嘟囔著什麽,但是離得太遠了,小陸仁聽不清楚。好奇的心情戰勝了之前的害怕,小陸仁一時間竟忘記了要繼續哭。他乖巧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後擦了擦哭出來的眼淚和鼻涕,向著那個白色的人影走了過去。

待到走近了,小陸仁才終於聽清了那個人在說什麽:“可惡的人類,居然砸碎了我的雕像,等我修好了這座雕像,我就要開始討厭你們了。”那是個委屈的年輕女人的聲音,輕柔又寬厚,就像風吹過山崗的聲音一樣,讓人聽見了就不自覺地感到舒心。

那個人還是沒有發現小陸仁,於是小陸仁又走近了一點。但她依然在自顧自地不開心,無暇分心給陸仁。

小陸仁已經幾乎已經要走到她身邊了,他甚至能聞見她身上傳來一股很好聞的草木清香。他想跟這個姐姐一起玩,但是這個姐姐根本連他的存在都沒有發現,這讓小陸仁有點沮喪。但小陸仁的優點就是振作得很快,於是他便假裝咳嗽了兩聲,借此引起姐姐的注意:“咳咳。”

那個人聽見響動終於猛地轉向了這邊,也是在這個時候,小陸仁看見了那雙湛藍的眼睛。

“真是個漂亮的姐姐!”小陸仁這麽想著,並由衷期待著這個姐姐能陪他一起玩耍。

然而當那個姐姐看見陸仁的瞬間,她原本輕鬆悠閑又帶著一些苦惱的神色陡然變為了驚恐,她猛地退開了一大段的距離,邊退邊顫抖著說:“人類!怎麽會有人類在這裏,而且還是危險係數最高的幼崽!”

已經被大孩子拋棄過一次的小陸仁不想再被這個漂亮姐姐拋棄了,於是他絞盡腦汁,學者電視上的對白,用含糊不清的普通話撒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謊:“窩不是人類,窩是一隻屎殼郎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