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武昭二十四年,韃靼、夷戎、大齊三軍於恭州邊境對壘。
夷戎以協戰之名率先發動進攻,大齊武將梁崇光遠在金水,回防不及,恭州被夷戎占去。
大齊朝堂上下一片焦頭爛額,人人自危,皆知恭州離上京不出幾城,恭州一破,上京也岌岌可危。不少官員審時度勢,悄聲命家中妻妾收拾細軟,他們人雖走不了,卻可以先行一步送走家中老小。
不曾想,這如意算盤落了個空。
那臭名昭著,雁過拔毛的銷金台不知從哪裏提前得到風聲,竟派人以保護之名,一一守在朝廷要員的宅邸前頭,不許他們擅自離京。
起初有人不服,問他季懷真算個什麽東西,憑什麽將人軟禁起來,有如此本事不去前線殺敵保家衛國,竟用這些手段對付自己人。
季懷真聽說後,隻笑,不說話,翌日一早就讓那人如願以償,送他出京——隻不過送的是一具屍體罷了。
這樣一番殺雞儆猴的舉動下來,朝中無人敢提離京一事。
就在這些人百般不願地做好了與大齊共存亡的準備時,夷戎不知又為何改變了注意,不但歸還恭州,還連同齊軍一起擊退韃靼。
與此同時,一個說法悄然在上京流傳開來——韃靼人先前不是不願退兵休戰,唯有一個條件,大齊必須交出陸拾遺。
雖初戰告捷,但流言蜚語卻甚囂塵上。隨即一同流出的,便是“陸拾遺”如何在汶陽設計殲滅韃靼六千敵軍,又是如何在回京路上虐殺韃靼士兵,令韃靼人對他懷恨在心,以及陸拾遺枉顧私情,從上京大牢中救出夷戎奸細之事。
慧業館內,有人不解道:“仗雖打贏了,可誰能保證韃靼就此善罷甘休?若他們卷土重來,用同樣的理由發動戰事,屆時又該如何?若隻交出一個陸拾遺便可保大齊平安,為何不照做?”
另一人義憤填膺反駁,說這人自私自利,不顧陸大人先前如何為國為民,竟要讓他羊入虎口去送死。
又一人道:“可陸拾遺無故火燒清源觀是事實,虐殺韃靼士兵也是事實,樁樁件件,哪件不是他做的?誰知他是不是倚仗功勞得意忘形,我看若不加以製裁,遲早變成第二個季懷真。”
“在下有一個表親是汶陽人士,前些日子來此投奔,也對說了幾嘴汶陽戰事。聽說那韃靼人所過之處,不留活口,見女人便**奸,見老人小孩就殺,牛羊牲畜帶不走,直接就地殺死,就算你跑了,他們也要追上你趕盡殺絕,你看哪裏的地是紅的,就知韃靼人的蹤跡。韃靼人如此記仇,我看他們不會放過陸拾遺,陸拾遺在哪國,哪國就要倒黴。”
“他陸拾遺既已與夷戎結親,他還算是我大齊的人嗎?他若心向著大齊,明知夷戎占我一城,為何還要放走那夷戎的奸細?”
這下沒人吭聲了。
一人叫囂道:“如此,陸拾遺當然不算大齊的人。”
一個人點了頭,一群人都跟著點頭,將陸拾遺先前的功勞與付出抹殺的一幹二淨。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真就將陸拾遺變成了第二個季懷真。
這樣的聲音不止出現在民間,也相繼上演在朝中。
季懷真一身紅色朝服站在首位,冷眼旁觀著看這些人商量著如何勸說陸拾遺心甘情願地到韃靼去。
有的是為了討好季懷真,有的是與陸拾遺有利益衝突,有的則幹脆隨波逐流,其中不乏陸拾遺一黨群情激昂地反駁辯護,卻依舊於事無補。眼見戰事初平定,大齊卻先起了內亂。
季懷真冷冷一笑,隻可惜陸拾遺今日沒來上朝,否則真應該叫他聽聽,去慧業館看看,這就是他一心護著的,早已從內裏腐爛的地方。
他季懷真已經清醒了,而陸拾遺還癡心妄想著搏出個海清河晏來。
當天晚上,季懷真親自率兵將陸拾遺的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
去之前,白雪問道:“大人,可要多帶些人?”
“不必,之前不跑,現在更不會跑。陸拾遺哪裏都不會去,他會束手就擒。就算他逃了,他的爹娘逃不了,他的同黨更逃不了,若此時掌權的不是我,陸拾遺一定不會留在大齊。可偏偏掌權的是我,他一跑,我更不會放過其他人。是舍他一個,還是舍其他人,陸拾遺要比我想的明白。”
白雪帶人進去時,陸拾遺正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看書,他穿戴整齊,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刻。見白雪來了,放下書卷,平和一笑,低聲道:“去告訴你家大人,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在下心服口服。隻是可否讓我去看一眼娘親?”
聽到這話時,季懷真正坐在一處由人挖出的池子旁喂魚。
這府邸他先前來過幾次。
陸拾遺不愛財,在官場上就事論事,眼裏容不得行賄的事兒。許多人雖佩服他,卻也看見就頭痛,不知該如何討好親近。唯獨建這宅子時,陸拾遺花了大功夫,請出行家設計,府中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講究,整個宅子講究的是一個“藏”字,藏風,聚氣,也養住在這裏的人。
季懷真每次來都會迷路。
他的宅子就沒這麽多講究,怎麽鋪張怎麽來,怎麽興師動眾怎麽來。
“大人,陸拾遺說陸夫人這幾月又犯病了,非得睡前來看他一眼才可入睡。他說他心甘情願地去往韃靼,隻是想再看一眼母親,全當盡孝。”
季懷真不吭聲,左手一揚,魚食灑下,水麵點點波動,一群魚張著嘴,爭先恐後地聚過來。他的右手不止使不了槍,甚至連最簡單的抓握都難以辦到,幾乎成了擺設。
他不說話,白雪也不打擾,隻在一旁靜靜地站著。
過了半晌,等那搶食的魚都散盡了,季懷真才頷首道:“讓他去吧,但得你親自跟著。”
白雪領命而去。
天色黑下,本該寂靜清雅的地方,今日卻熱鬧無比。
過不一會兒,背後傳來女人的哭叫,夾雜著丫鬟下人替主子求饒的聲音,隻聽的人心有餘悸。他季懷真不是沒親自帶人抄過家,比這動靜大的比比皆是,甚至還看見過有人一頭撞死在自己眼前,可沒有哪一次叫他如此時般五味雜陳。
從前陸拾遺為國為民,大齊上下對他交口稱讚,季懷真算計得了陸拾遺,可算計不了民意。
可現在國不要他,民也不要他。
殺人誅心,陸拾遺再無翻盤可能。
一切塵埃落定,季懷真終於拔除掉了這個眼中釘肉中刺,本該痛快的時刻,他應該去把酒言歡,應該痛快大笑,可季懷真隻感到深深的疲憊與茫然,他與陸拾遺鬥了這麽久,卻並不是敗給對方。他心中無比清楚,究竟是什麽另陸拾遺一敗塗地。
這次是陸拾遺,下次會不會是李峁?會不會是自己?
舉目四望間,季懷真發現除了白雪,身邊竟無可與之說道三言兩語的人。
他隔著衣服,摸了摸右手的手腕。
就在這時,背後有腳步聲響起,季懷真慌忙收拾好表情。
來人似乎上了年紀腿腳不好,又或悲痛欲絕,強撐著來求季懷真高抬貴手,他一步邁出,要緩一緩才能邁出第二下,步子拖拖拉拉,猛地一停,接著便是一聲悶響——這人衝他下跪了。
季懷真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來幹什麽,冷冷一回頭,果不其然,正是陸拾遺那個便宜爹——陸錚。
曾經是禦史大夫的陸錚,上可諫言皇帝,下可彈劾百官,如今威風不再,不忍瞧著悉心栽培的養子白白送死,如同任何一個尋常父親般,別無他法地往季懷真麵前一跪。
他佝僂著脊背,額頭緊緊貼著地,似乎再無臉麵抬起來,哽咽道:“從前恩怨,是老朽對不住你,求季大人高抬貴手,看在你二人一母同胞的份上,放他一馬吧。”
季懷真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突然一笑:“陸大人又有哪裏對不起我?人人皆有私心,你已經替別人養了一個兒子,不願再養第二個,也是人之常情。隻是在下有一事不明,現在要將你兒子送到韃靼人手中的,不是我,是你昔日同僚,是你兒子一心一意為其爭取利益的大齊子民,我如何高抬貴手?我哪裏有這個能耐。”
陸錚頭發花白,按在膝蓋上的手肌膚皺如橘皮,他嘶啞道:“有,季大人有這個能耐,你若沒有,老朽不會舍下這張臉麵來求你。我深知季大人絕非池中之物,季大人要做什麽,老朽可住季大人一臂之力,隻要能留我孩兒一條命。”
季懷真盯著陸錚,想不明白陸拾遺憑什麽就有這樣的好運氣,陸錚雖不是他的生父,可卻真心待他。
季懷真一笑,將陸錚給扶了起來。
二人在池邊站了一個時辰,季懷真手中魚食都丟了進去,魚群聚集又散去,直到白雪回來,他才差人將陸錚送走。
白雪為季懷真披上見大氅,問道:“大人,人已給關起來了,大人可要去看看?”
她屏息凝神,等著季懷真如往常一樣發號施令,以她對季懷真的了解,他曾在陸拾遺手上吃了這樣多的虧,如今政敵成了階下囚,季懷真定要狠狠落井下石,對陸拾遺用盡百道刑罰,將他折磨得不成人樣。
可誰知,季懷真隻是靜了一會兒,便淡然地搖了搖頭。
“讓你找的人可找好了?”
白雪點頭道:“回大人,已經找到了,與陸拾遺身形一樣,且容貌相似,屬下已差人打點好了他的父母妻兒,大人可還有別的什麽要吩咐?”
季懷真恍惚一瞬,看著月亮道:“再以陸拾遺的名義去辦三件事情。”
“第一件,去汶陽憑欄村將葉大人的金身接回來,命手下去尋城中最好的工匠修補金身,補完後再送回汶陽的廟中。”
“第二件,命人悄悄去汾州找一個叫辛格日勒的,他是夷戎人,數年前進關在此安家落戶,有一女兒剛嫁人,留些錢財給他們,不必聲張,也不必給他們知道。”
“第三件,去汶陽蒼梧山腳下找巧敏遺孀,將她們母子二人送去臨安,她們若不願離開,便派人去暗中保護照拂。憑欄村其餘老少也是,若願離開的,可一起跟去臨安。這三件事情,都得打著陸拾遺的名號,就說是他去往韃靼前吩咐的。”
白雪一怔,繼而明白了什麽。
季懷真看向她,二人相視落寞一笑。
季懷真帶兵來時聲勢浩大,隻為給盯著此處的滿堂朝臣一個交代,走時卻悄無聲息。
他和陸拾遺鬥了小半輩子,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卻在此刻頓悟,等他不再與陸拾遺暗自較勁,事事都要勝他一籌,才是他真正贏過陸拾遺,抓到一絲生機,反敗為勝的時候。
一回到府中,不曾想還有一人不請自來,正在前堂等著——正是前些日子派人追殺燕遲的李峁。
他麵容削瘦,半月不到的功夫老了許多,連背也挺不直了,仿佛是下麵疼的要命,才使他走路直不起腰。
那日他被燕遲一刀砍中**,人被抬回時渾身是血,幾乎是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才保住性命,然而燕遲那刀不留情麵,李峁自此再無生育能力,更險些成為京中笑談。
“來人,給殿下上茶。”
季懷真在他麵前坐下。
李峁陰沉沉地開口問道:“如今塵埃落定,大人可想過,以後要怎麽辦?”
季懷真不答,深知李峁在暗示他,先下手為強。
就算他今日不來,季懷真也不會坐以待斃,他雖然設計挑撥夷戎韃靼避免上京淪陷,可他心中明白,真正威脅姐姐與阿全性命的,是那個高高坐在皇位上的人。
隻是他始終揣摩不透李峁的態度。
若說李峁著提防自己,可他剛回大齊,李峁就趕來見他,於陸拾遺一事,若無李峁的勢力從中推波助瀾,不會進行的這樣順利。
那日芳菲盡閣中,李峁正是暗示他解決完眼前危機後,與他一起發動政變,季懷真突然勃然大怒,隻因李峁說他日後會善待季晚俠。
起初季懷真沒反應過來,一看李峁表情,才知他口中的“善待”是指什麽,當即怒上心頭,與他大打出手。
可若說信任,李峁又時刻警惕,以至於對燕遲痛下殺手,防止他協助季懷真扶持阿全上位。
季懷真看著李峁一笑,揣著明白裝糊塗道:“殿下此言何意?微臣聽不明白。”
下人來上茶,卻被李峁一攔。隻見他挽起衣袖,端著茶壺走到季懷真麵前,親自為他斟茶。
一道熱流自上而下注入茶碗,激**出陣陣縹緲霧氣,李峁正色地看著季懷真,強勢道:“大人這一走小半年,想必期間也是驚險萬分,為何落至如此地步,想必大人心中已有定奪。父王近年來疑心漸重,不相信任何人,其實從他命你殺死我三弟那時起,大人就該明白,父王眼中容不下任何會威脅他皇權的人。就算你不主動請纓代替陸拾遺前去敕勒川,父王也不可能任其勢力發展,更不想有夷戎人給陸拾遺撐腰。所以此次敕勒川之行,必定是你去。”
這事季懷真早就想清楚了。
當今武昭帝的皇位來的並非名正言順,乃是弑父逼宮而來,因此幾位皇子勢力越大,他就越提防,怕重蹈先皇覆轍。
季懷真在獄中親手殺死三皇子,也是替皇帝背了黑鍋。
“若大人氣運差些,不能從敕勒川回來,他陸拾遺又能在我父王哪裏撐幾時?大齊為何不出武將?為何再出不了季庭業陸錚那樣的權臣?我和陸拾遺為何都不可帶兵?父王命梁崇光駐守金水,放任韃靼人攻打恭州,派我督戰,又不派兵給我,不就是想看我死在戰場上?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你我二人聯手。想必大人心中已有決斷,不然也不會到現在還派兵將梁崇光堵在金水,不就是怕他回上京護駕?”
季懷真看著李峁,玩味一笑。
過了半晌,他緩緩道:“你想讓我扶持你當皇帝,可阿全才是太子,你要置阿全於何地?你想廢太子?”
“誰說我要廢太子。”李峁冷冷回望。
“那你就是想當攝政王。”
季懷真站起身,衣袖帶動案上茶碗,清脆落地,摔出個一屋敞亮來。
他一步步逼近李峁,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憑什麽相信你?誰信你對皇位沒有渴望?若你當了攝政王,逼阿全讓位於你,屆時我又能奈何得了你?阿全是陛下欽定下來日繼承大統的皇太子,手足又如何,我不信你會留他一條性命。”
李峁不避不退,突然意味不明地一搖頭。
“大人當然可以信任我,我不會做出傷害阿全之事。”李峁笑笑,看著季懷真,“尤其是現在。”
他想起拓跋燕遲令他尊嚴全無的一刀,詭異一笑。
“因為阿全不止是我的弟弟,還是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