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兩年後,新都城,臨安。

集市上,一女人拎著魚走過,像是突然瞧見什麽似的,又拐了回來。

她駐足在一個算命攤前,半信半疑地盯著,見那攤位之後,正有一大一小兩個道士互相倚靠著,睡得口水直流。

小道童嘴巴大張,還砸吧著嘴囈語,說想吃肉。

至於旁邊那個大的就更加奇怪,一身白衣,高高束起的頭發後頭插著根枯樹枝,懷裏抱著把劍,說道士不像道士,說劍客又不像個劍客,當真不倫不類。

女人猶豫著伸手將那人一晃。

道士猛地跳起,將人嚇了一跳,不等這女人說話,道士一拍腦門,慘叫道:“完了完了,要晚到了。”

他一躍而起,單手撐著桌台躍過,叫喊道:“燒餅師弟,你招呼一下客人,這等年歲的姐姐不是算姻緣就是求子嗣,你若不懂,就翻著點些‘奇門寶典’,揀好聽的說,記著了?”

“記得記得,女客人喊姐姐,男客人喊大哥,報喜不報憂,不會就瞎編,你給我看的話本子,我都背下啦。”

燒餅揉著眼睛坐起,定睛一看,哪還有什麽客人?早被這不著調的二人嚇跑了。

再說那路小佳,沒命似的一路狂奔,不顧集市上不許躍馬疾行的規矩,解開拴馬繩朝皇宮門口跑去,引得護城官兵一路追在他身後。

皇宮門口,一身形高挑的女人正不耐煩地抱著手臂,一臉要吃人模樣。

她身著短打勁裝,眉毛細長似柳葉,仔細看去,似乎來之前還打扮一番,以胭脂點在嘴唇上,英氣中又添些嫵媚,唯一奇怪之處就是——這女子的頭發極怪,短得緊貼著頭皮。

宮門口值班的侍衛有些看不下去,上前道:“白雪大人可要先進去?你的人長什麽樣,跟我們說一聲,兄弟們放他進去就是了。”

白雪登時怒了,以劍柄朝那人腦袋上一敲。

“什麽我的人!他哪裏就是我的人了!”

那侍衛叫苦不迭,不敢說話。

然而就這時,一陣急急馬蹄聲響起,為首之人從馬上躍下,連滾帶爬著跑來,後麵跟著一大群被引來的城防士兵。

“白雪姑娘,我來晚了!”

話音一落,路小佳便被那群官兵追上,三兩下將其擒拿在地,慌亂中伸出隻手來,舉著包東西,衝白雪招手。

白雪簡直沒眼看,朝身邊的人一使眼色,命其上前給路小佳解圍。

那道士灰頭土臉,麻利地從地上翻身而起,朝白雪道:“買到了買到了,實在對不住,哎,有一客人實在難纏,這才來晚了。”

白雪哼了聲,看了眼路小佳手裏的東西,又道:“叮囑你買的那些小東西呢,可帶來了?”

路小佳一愣,慘叫道:“完了,隻記得買吃的,玩的倒是忘得一幹二淨。”

“那等下見著殿下,你就自己哄吧。”

二人並肩往宮中走去。

路小佳心中一動,瞧著滿臉不快的白雪道:“可是等我等急了?”

白雪抬手就打,路小佳嬉皮笑臉地討饒,一抬頭,見白雪嘴角向下垂,一臉憂心忡忡,登時明白了什麽,正色道:“可是前線又有軍情傳回?”

“這些事你少打聽,哄好小殿下才是要緊事。”

被潑了盆冷水,路小佳也不在意,隻滿足陪在白雪身邊。二人安靜地走著,來到一處假山環抱的幽僻之處,喊了兩聲殿下,卻無應和。

二人對視一眼,路小佳示意白雪稍安勿躁,晃悠著手中的炒蠶豆,捏著嗓子道:“殿下,小殿下,出來啦!”

他似逗小狗般,捏了一個放在口中,嘴皮子一開一合,故意吃出聲來。

吃一個沒動靜,路小佳又吃一個,第三個,第四個……直到快把一包炒蠶豆上的尖尖給吃沒了,才有人炮仗一樣彈出來,撞在路小佳腿上,惱怒地將他一抱,蹦著去抓他手中的零嘴兒。

“沒了,要沒了!給我嚐嚐,給人家吃一口!”

看那人小小一個,像個穿著錦衣華服的湯圓,正心急如焚地衝路小佳撒嬌。

任誰看他一眼,都想不到這小童乃是大齊未來的皇帝——太子李全。

路小佳哈哈大笑,左右一看季懷真不在,登時惡向膽邊生,手一揚,騙阿全喊他句哥哥。

阿全叉著腰,惱怒地看著路小佳,偷偷一瞟他手中的油紙包,不住吞咽口水,轉念一想,叫句哥哥也沒甚了不起的,他舅舅說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眼睛一閉,正要大喊哥哥,就聽假山後頭一陣低低吼叫。

一頭通體發灰,足足有人大腿高的狼慢慢踱步出來,見它額頭上一把火焰似的白毛,極為惹眼,正是長成的火燒。

火燒護在阿全身前,喉嚨中威脅聲音不斷,齜牙咧嘴地看著路小佳。

路小佳立刻投降,揀了粒炒蠶豆,一臉諂媚的喂進阿全嘴裏,又將人抱在膝上,一顆顆喂著吃。

火燒這才作罷,一臉溫順地蹲在白雪身旁,任由她給自己梳毛。

路小佳道:“照顧你的宮女太監呢,怎麽就你一個人,被你舅知道又要發脾氣。”

二人一個喂,一個張嘴,配合得十分默契,阿全一氣吃了個過癮,塞滿嘴巴,才口齒不清道:“我甩開他們,自己跑出來的。他們最近老歎氣,看我的眼神還很奇怪。有次午睡的時候,我聽到他們說大大要打過來了,都在商量著城破的那天要收拾細軟逃跑。什麽是大大,又可有小小?”

白雪細眉一擰,當即麵色不悅地起身,路小佳息事寧人地把她一拽,示意她稍安勿躁,又抱著阿全繼續道:“大大就是大大,小小就是小小,阿全是小小,你娘是大大,你平時犯錯時,你娘是不是也打過你?不對……季姑娘那般知書達理,我看打人一事隻有季懷真做得出來,季懷真才是大大。阿全要是犯了錯後立刻認錯,你舅是不是就不打你了?”

說罷,又滿臉懊惱,自言自語道:“不好不好,不可如此教你,江山易主,日月更迭,乃再尋常不過,大齊隻是氣數盡了,又何錯之有……我方才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也不許學給你舅,否則下次來就不給你帶吃的了。”

他賠笑著看向一旁怒目而視的白雪,討饒道:“我知錯了,今日這話,你也不許學給你家大人。你和阿全一樣,一心向著季懷真。”

一通大大小小,阿全也聽不明白,隻知道路小佳隻顧著說話,沒給他喂吃的,當即眼巴巴站在一旁,張嘴等著,怕路小佳看不見似的,嘴巴越長越大。

一枚炒蠶豆如願以償地落在阿全口中,路小佳一邊喂,一邊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白雪。

此時距離恭州之戰已過了兩年。

兩年前大齊曾命懸一線瀕臨國破,韃靼人揮兵南下,點名要大齊交出虐殺韃靼士兵的陸拾遺,仗雖大勝,可大齊為避戰,還是決定將陸拾遺交出。

季懷真帶兵壓陣,親自將陸拾遺送去韃靼,換取兩國和平,隻是不曾想陸拾遺突發惡疾,暴斃在去恭州的路上,送去韃靼軍營的,隻是一具屍體。

韃靼人又怎會甘願?

季懷真隻身去往韃靼大營,也不知說了些什麽,翌日一早,韃靼人把那具身份不明的屍體帶走了。

此事結束後,大齊皇帝立刻下令遷都臨安。

相比於上京靠近前線,臨安在位置上更加偏南,且背靠大澤,原本就是皇城,有現成的行宮,隻不過因早年武昭帝常親自督戰親征,才把都城遷去上京。

要認真了說,臨安舊都還要早於上京,就連上京的皇宮,也是按照臨安的皇宮,建了座一模一樣的出來。

可誰知遷都路上皇帝突發中風,命太子監國。

人人都以為這下季懷真要隻手遮天,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季懷真仿佛突然改了性,一改往日黨同伐異,無法無天的做派,整日尋花問柳,驕奢**逸,恨不得日夜住在“紅袖添香”中。

於監國一事上,還是大皇子李峁與禦史大夫陸錚從旁協助得較多,大事麵前,季懷真才出麵。

不少人對皇帝中風一事心中抱有揣測,怎麽陸拾遺和皇帝都是在路上出事?逐漸有聲音傳出,說陸拾遺沒死,隻是被他的政敵季懷真給秘密囚禁起來。

更有人說,曾見過大將軍梁崇光風塵仆仆從金水趕來,回來後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朝堂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將季懷真給打了。

梁崇光怒氣衝衝,遷都一事何等重要,本應由他護駕才對,為何季懷真的兵不打韃靼人,偏要在金水攔著他。

此話一出,在場文武百官登時心中各有猜測,然而大勢已定,就算梁崇光回來又如何?

大齊百官是最有眼色,最會審時度勢的一群人,誰又會為了一個年事已高,明擺著被架空,隨時會退位的皇帝,而去得罪季懷真?

那可是未來皇帝的親舅舅。

季懷真被打了也不惱,隻淡定一笑,擦去嘴角血跡,將梁崇光這個刺兒頭交給陸錚去對付。

從前季陸兩家最水火不容,可反倒是陸拾遺一死,季懷真與陸錚的關係卻莫名好起來,大有互相兜底,成忘年交之勢。

去年開春之時,韃靼卷土重來,再次發兵,從鎮江三山一路南下,竟比先前更加聲勢浩大。

大齊迅速征兵征糧,然而國力日漸下頹,且可用將才屈指可數,縱使梁崇光用兵如神,可僅他一人,又哪裏抵擋得住有備而來的韃靼大軍。

最先淪陷的是汶陽,接著是汾州、恭州等周邊小城。

直至韃靼人一路打到舊都上京之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夷戎大軍突然從敕勒川開拔,一路南下,如他們信奉的狼神般集結迅速,凶猛無比,從韃靼人口中撕出幾座城池來,緊咬在他們身後,兩軍一路從北打到南,眼見離臨安不過數城之距,齊人已退無可退。

眼見隻剩臨安這一處淨土,還不知能撐到何時,因此人人自危,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

不少人想逃離臨安,可大半國土都已淪陷,又哪裏有未受戰火紛擾的仙鄉桃源?隻好認命般留下。

思及至此,路小佳煩悶不堪。

不知季懷真給白雪喂了什麽迷魂藥,竟讓她如此忠心耿耿,眼見韃靼和夷戎都兵臨城下了,她還誓死效忠季懷真,也不知為自己打算。

他猶豫著開口:“眼見他們就要打過來了……你家大人可是說過,要戰,還是要降。”

白雪冷冷看著他:“你怕了?你要怕,我差人將你送出臨安。”

路小佳不住叫冤:“我又哪裏有這個意思,我自然是要留下來護著你的,就你這不顧性命替你家大人衝鋒陷陣的模樣誰能放心,我就是……就是……”

路小佳說不下去了,過了半晌,歎口氣道:“幫我把燒餅送出去吧,師傅在時最疼燒餅,不能讓他出事。”

白雪看他一眼,一絲懊惱愧疚之情一閃而過,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一旁偷聽的阿全擦了擦嘴,憂心忡忡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白雪皺眉道:“殿下……”

阿全眼淚汪汪,像隻小狗般往白雪身上湊,要去抱她撒嬌,低聲道:“他們都是這樣說的,他們都說大大一來,我就要死了。”

白雪正要細問是誰這樣信口開河,卻見一人從假山後轉出,聲音不悅又不屑,已不知靜站在一旁聽了多久。

這人玉冠束發,一身大紅朝服將整個人襯得器宇軒昂,俊美無儔。

“有你舅在,誰敢要你的命?當你舅舅死了不成。”

阿全驚喜大喊一聲:“舅舅!”

他張開手向著季懷真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