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季懷真策馬一路狂奔,回頭一看,那群韃靼人果然沒有跟來——可他壓根不信那是什麽韃靼人。

那群人一出現,便將矛頭對準自己,可箭箭卻又避開要害之處,似乎隻為引燕遲上鉤。

此時皇帝不會動他。

若是陸拾遺,怎會放過殺了他的大好機會?

唯一的解釋,這些人是李峁派來的,他怕自己靠著夷戎的支持擁兵自立,想要一箭雙雕,順便把黑鍋扣給韃靼。

“駕——!”

季懷真絲毫不敢慢下來,他控著那馬,不顧手掌被箭貫穿之傷,任由粗糙韁繩摩擦著掌心那可怕血洞,雙腿一夾馬腹,將速度催至最高,向著眼前密林衝了進去。

林中道道樹枝在他臉上抽出數道紅痕,可季懷真依然不敢慢,他瘋了般大聲喊著白雪的名字,滿腦子都是方才燕遲橫刀時視死如歸的眼神。

若燕遲死了……

季懷真心如刀割,不敢再細想下去,直到此時才覺出失控,隻聲嘶力竭道:“白雪——!”

遠處林間一隊人馬終於現身,為首之人正是一身黑衣的白雪。

季懷真甚至來不及再多跑幾步與他們匯合,忙勒馬調頭,命白雪等人跟上,順著來時的路殺了回去。他行至此處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可再回去時,已過了半個時辰的路程,卻遲遲不見燕遲蹤影,隻留滿地血跡殘肢。

白雪追上,將季懷真的槍遞上,猛地瞥見他掌心血洞,驚叫道:“大人,你的手!”

季懷真充耳不聞,繼續催馬前行。

他們沿著血跡一路追,眼前越來越多身著韃靼戰甲的齊人倒在地上,白雪下馬,翻過一看,見這人身上刀傷遍布,又一摸此人屍體,朝季懷真道:“大人,這人剛死。”

季懷真手腳發冷,穩住心神,命令道:“再追。”

再往前跑,看見一長發之人身穿夷戎人的袍子,麵朝下倒在地上,身上已被血染紅。季懷真一怔,幾乎是立刻摔下馬,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過去了。

不顧掌心劇痛,翻過那人一看,見不是燕遲,當即鬆了口氣。

再想站起,差點又摔倒,這才發現自己腳竟軟了,最後還是被白雪扶著上馬。

眾人沿著地上的打鬥痕跡追過去,越往前跑,血就越多,屍體也越多。

而烏蘭帶來的人又有多少?會不會下一個見到的就是燕遲?

季懷真不敢再想下去。

遠處傳來一陣兵戈碰撞之聲,不等季懷真命令,他的人已越過他,拔劍衝在前頭。

兩方人馬登時戰在一處,季懷真的手下直把人殺得落花流水,給了對麵的人一絲喘息之機,也叫他看清對麵站著的燕遲。

季懷真的呼吸,有那麽一瞬間止住了。

隻見燕遲渾身浴血,搖搖欲墜,渾身道道傷口,胸前插著兩支斷箭,腳下堆滿無數屍體,已殺至麻木,敵我不分。另季懷真始料不及的是,身前還牢牢箍著一人,那人比起燕遲,身上傷口倒是少了許多,可顯然已被嚇破膽,胯間一片暗色,兩隻腳無力地耷拉在地,看樣子是被人活生生擰斷了腳踝——正是還吊著一口氣的李峁!

燕遲已殺紅了眼,將李峁擋在身前,任誰來,都是一刀斃命,手中長刀一揮取人首級,不等李峁趁機跑出,就又架回到他脖子上。

烏蘭在他腳下躺著,麵色蒼白,不知是生是死。

燕遲粗喘不止,挑釁一笑:“來啊……再來啊!”

一人趁其不備,悄悄繞至燕遲身後,見他正要舉刀向燕遲劈砍,季懷真想也不想,手中長槍一擲而出。

他似如有神助般,這樣遠的距離,那槍直接貫穿敵人胸口,將人紮在地上。

從前他那樣討厭陸拾遺,那樣同他過不去,他會的,自己也得會,這一手使槍的功夫原先是為了跟他較勁,今時今日卻保護了自己摯愛之人。

李峁沒命般大喊:“季大人!季懷真,救我,快救我!”

燕遲這才發現季懷真來了,他像是反應不及般,挾持著李峁怔怔轉頭。

一見李峁在此,一想燕遲先前的異常,再一看這憑空多出的人馬,季懷真就什麽都明白了。

燕遲咽下口中血沫,直直看著季懷真。

“如何……是不是沒想到,也有我利用你的一天。”

季懷真忙鎮定心神,衝燕遲安撫道:“我帶人回來了,你把他放開,我送你回瀛禾身邊,我……我保證將你安全送回去。”

“保證?你如何保證。”

四目相對間,燕遲慢慢笑了。

“你以為我會殺他?”燕遲手下用力,痛得李峁直冒冷汗,他的腳踝被燕遲抓住後直接擰斷,根本就站不穩,如被下油鍋生生活煎般瘋狂掙紮,末了他突然將身子一挺,朝燕遲大吼道:“你殺了我,拓跋燕遲,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殺你?”燕遲譏諷一笑,“我若殺了你,還有誰來牽製季懷真?我當然要你好好活著,我要你生不如死地活著,兩年後,定親手來取你這條命,我在上京大牢吃過的苦,必定加倍奉還!”

白雪突然朝遠處一望,警覺道:“大人,有人來了,還不少,大約有一千……不,兩千。”

季懷真隻以為又是李峁的人來趕盡殺絕,想也不想,命令道:“把燕遲和烏蘭帶走,務必護住二人性命。”

白雪又道:“等等,是夷戎人,是瀛禾!”

一聽瀛禾來了,季懷真這才猛地鬆了口氣。

他從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樣期盼過瀛禾的出現。

一聽大哥來了,燕遲又是一怔,苦笑起來。他伸手將李峁一推,一刀斬在他**,李峁發出聲痛嚎,臉頰漲成紫色,接著便手腳抽搐,痛得暈死過去。

燕遲自知李峁不會放過他,為殺他必當傾盡全力,所以他才設計利用季懷真誘李峁現身,繼而挾持他牽製齊軍,就是為了死拖到瀛禾到來。

此刻聽到大哥來了,再也堅持不住,手中長刀落地。

那眼見就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成為攝政王的季大人,突然沒命般一躍下馬,越過地上流血不止的李峁,竟是又一次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衝這什麽都沒有的夷戎七殿下去了。

燕遲眼神逐漸渙散,已戰至脫力,眼見就要從層層屍體上栽下,卻有人拿雙手拖住了他。

季懷真一輩子都沒有這樣溫柔過。

抱哪裏都不對,攬哪裏都不好。

他隻是輕輕碰了下燕遲,將他拉來自己身邊,燕遲身上的傷口就噗噗往外湧血。他從前總覺得燕遲這張臉好看,可如今看著這張臉被血一襯,白的幾乎要透明,季懷真的命也跟著丟了。

燕遲怔怔地看著發藍的天空,突然一手費力舉起,指了指旁邊,氣若遊絲道:“烏蘭……烏蘭……”

季懷真知道他是什麽意思,輕輕將他往地上一放,又朝烏蘭爬去。

手往烏蘭脖子、鼻下兩處一探,見烏蘭氣息微弱,但好歹還活著,身上無什麽致命傷,季懷真就放心下來,趴在燕遲耳邊道:“烏蘭還活著,他沒事,隻是暈過去了。”

燕遲愣了半晌,沉默不語的樣子令季懷真害怕無比,看著燕遲的反應,季懷真那樣討厭烏蘭,此刻卻慶幸烏蘭還活著。

燕遲突然一笑,認命道:“你說得對,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想要……如今,連大哥也沒有了,我不過是夷戎……最想當然,最無用的皇子罷了。於夷戎無益,讓爹娘失望……我,我不配當葉紅玉的兒子……憑欄村,憑欄村早就沒了。”

季懷真一怔,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在上京大牢中自己對他說的那些話。

那些傷人利語化作一道道暗箭,反紮進季懷真心中,那些話傷了燕遲,今日也聽得他狼狽不堪。

燕遲踉踉蹌蹌站起,

季懷真慌忙去扶,強忍著哽咽,沉聲道:“是我在牢中羞辱你,是我欺負你糟踐你,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找我報仇,找我們這些欺負你的人報仇,聽見了嗎燕遲……你要撐住,不可與你大哥撕破臉皮,他不會在明麵上與你動手,更不會親自殺你……你要韜光養晦,一定要有自己的人馬,哪怕是為了回來殺我也好。你要撐下去。”

燕遲拄著刀,勉強站穩。

遠處依稀可見瀛禾的兵馬。

他站著看了會兒,又回頭看了眼季懷真。

不待季懷真反應過來燕遲這帶著訣別意味的一眼,就見燕遲費勁全身力氣抬刀。

白雪麵色大變:“燕遲!你做什麽!”正要衝上,季懷真卻把手一抬,命她停下。

他靜靜地看著燕遲。

葉紅玉的那把曠世奇兵上可殺不義之人,下可斬外敵間諜。季懷真見了這把刀,本該如同聽到葉紅玉大名一樣聞風喪膽,可隻因燕遲,才與這刀,與葉紅玉這人產生了一絲奇妙的聯係。

如今這把刀在燕遲手中,終於指向季懷真的脖子,即使不住顫抖,也始終不肯低下一分。

燕遲手中的刀又逼近一分,直直抵住季懷真的喉結,他眼中有股難以名狀的恨意,有對季懷真的,也有對自己的,像是突然因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惱羞成怒似的,燕遲滿眼痛苦地將他一望,握刀的手不住顫抖。

可似乎就要這樣才對,就應該恨他。

“你教我的,我都記住了。善賞惡罰,我自當銘記於心,不敢忘記。”燕遲眼淚倏然流下,混著血,在臉上衝出一道痕跡,他朝季懷真一字一句道:“往後再見,就是敵人了。”

字字擲地有聲,句句振聾發聵。

季懷真明白了什麽,看著燕遲,認命一笑,緩緩後退。

他翻身上馬,命人將李峁抬走,最後看了燕遲一眼,在瀛禾趕到之前待人撤退。行至不遠處,又是回頭一看,見燕遲已倒下,有血緩緩滲入地麵,瀛禾帶著兵馬趕到。

瀛禾勒馬停住,站在燕遲旁邊,用複雜目光將他看了許久,那目光不似以往,倒像是等來一位終於長大,由自己悉心培養出的天敵。

他沉聲讚許道:“很好,你活下來了,這才是葉紅玉的兒子,有資格做我瀛禾的弟弟,做我的對手。”

瀛禾看罷燕遲,又抬頭一望,看見季懷真帶人離開的背影。

他臉色沉沉,陰鷙一笑,冷聲道:“小燕,你賭輸了。大哥給過他一次機會,讓他帶你遠走高飛,再不回敕勒川,是這人自己不珍惜。既如此,大哥這就帶人把他抓回來,還要抓來他的姐姐,他的外甥,大哥要把他們三個人的皮剝下來,給你報仇。”

說罷,便要帶人去捉拿季懷真,然而剛邁出一步,腳踝就給人死死拽住。

瀛禾低頭一看,滿臉漠然,微微抬腳,想要擺脫燕遲。

按說燕遲此時僅憑一口氣吊著,又哪裏是瀛禾的對手?

可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愣是死死抓住瀛禾的腳踝,感覺一隻手要拽不住了,又整個人往前爬,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他眼神直直的,可能根本就聽不清瀛禾說了些什麽,卻依舊憑借著本能,抱住他大哥的腳。

瀛禾低頭盯著燕遲看了半晌,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沉聲道:“好吧,來日讓你親手討回來。”

季懷真自然不知這一切的發生,隻行至一處高坡,發現瀛禾沒有帶人追上來,才稍稍鬆口氣。

白雪突然道:“大人,前頭有人在等你。”

季懷真抬頭看去。

一小隊人馬正朝這邊趕來,為首之人一身白衣,玉冠束發。

明明是與他季懷真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可隻不過晚出生了些,靠著他季懷真的一聲啼哭從而被母親救下,就過出個與他季懷真截然不同的人生。

陸拾遺一躍下馬,跑到高出一望,見燕遲無礙,才鬆了口氣,接著看見燕遲身後站著的已有四年未見的人,下意識一怔,卻也僅僅是看了兩眼便作罷。

他衝季懷真道:“是李峁的人。”

季懷真不搭理他,衝白雪道:“可有活口?”

白雪揮手,令屬下押來一五花大綁之人:“大人,隻剩這一個了。”

季懷真麵無表情地走過去,看他身上一身韃靼人的衣服,死到臨頭還怕露餡,強忍著一聲不吭。季懷真一笑,輕聲道:“我知道你是齊人,聽得懂我說話。”

他盯著那人,又問道:“可有妻兒?”

那人不明白他這樣問的意思,遲疑著搖頭。

季懷真又問:“可有兄弟姐妹?父母尚在?”

那人又搖頭。

季懷真一笑,自言自語道:“倒是便宜你了。”話音一落,便兩手抱住那人的頭用力一扭,隻聽得一聲骨骼碎裂的動靜,季懷真隨手一丟,任那具屍體倒在地上。

陸拾遺歎氣道:“你又何須這樣,他也隻不過是聽命辦事罷了。”

他一說話,季懷真像是才注意到他一樣。

季懷真猛地回身盯著陸拾遺,一步步朝他去了。因他總是頤指氣使,勢頭上竟看起來要比陸拾遺高些。

他在陸拾遺麵前站定,麵無表情地著看他,突然一掌摑在陸拾遺臉上,平靜道:“你最沒有資格對我說這樣的話。”

季懷真又拽住陸拾遺衣領,將他拉近,一字一句道:“陸大人,你沒幾天好日子過了,等你淪落到同我一樣的地步,我倒要看看你會做何選擇。”

陸拾遺不卑不亢,正想說什麽,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利劍破風而來,擦著陸拾遺的臉頰,將其堪堪劃破。

季懷真猛地鬆手,向箭射來的方向看去。

隻見瀛禾騎馬駐足在遠處,拉弓的手臂剛放下。

他收起弓,帶著大隊人馬離開上京。

陸拾遺微微側目,摸了摸臉,低頭一看,竟是指間染血,過了半晌,才低聲道:“真是記仇。”——這下他與季懷真,再無法互換身份了。

季懷真將他冷冷一看,懶得搭理他與瀛禾指間的愛恨情仇,站在高坡上望著燕遲離開的方向。

他留戀看著燕遲離開的身影,直至走遠,再看不見,才抬手,習慣性地向心口摸去。

摸了個空,才想起那枚狼牙方才在混亂中已丟了。季懷真一驚,翻身上馬,再一次朝著密林衝去。

白雪驚呼道:“大人,你去哪裏?你的手!”

季懷真早已跑遠。

狂風作響,吹起季懷真的衣袖,他握韁的手磨得生痛,知道這手以後怕是再握不了槍。

想著汾州紅袖添香那驚鴻一眼;想著汶陽滿眼的紅紙燈籠;想著蒼梧山上的大雪,那間不像樣的破屋。

季懷真耳邊又響起燕遲那句帶著哽咽的訣別:以後再見,就是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