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陸拾遺想了想,又道:“為防意外,你大哥應當也是要派人來接你的,雙方定好地點,不可帶太多人馬,季懷真不可能一路送你回敕勒川去。”
“不必讓他送我回敕勒川,約定交接地點在何處,他送我到那裏便好。”
陸拾遺沉思片刻,答應了,派心腹去季懷真府上傳話。
季懷真聽罷,沒有立刻做出回應。
他將前來傳話的人定定一看,直把人看得冷汗直流,都知他家陸拾遺大人與季懷真不對付,現在看對方這樣盯著自己,隻覺毛骨悚然,做好了被季懷真撒氣的準備。
然而沒想到,那一貫唯我獨尊的季大人,突然心平氣和地問了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他如何了?”
陸拾遺的心腹一愣,還以為季懷真在問詢他家大人,當即雞皮疙瘩出了一身。
不等他回答,季懷真就突然自嘲一笑,低聲道:“罷了,回去告訴你家大人,就說我答應了。”繼而揮手命他退下。那人走後,季懷真坐在房中,下人兩次進去送飯,都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出來。
又過三日,季懷真果然按照燕遲要求的那樣,隻身前往上京城外。
還未走近,就見一人立在城門口。
那人雖頭低著,卻脊背挺直,猶如一把出鞘的利劍般橫切進人群,就那樣默默無聲地佇立著。單是看背影,就知他這些日子過得不好。等他聽見動靜回頭時,就更加確定了季懷真的猜想。
四目相對間,燕遲眼中早不見先前那股少不經事的銳氣與純稚,如同葉紅玉的那把闊刀,被一層鐵鏽給禁錮著,再不見先前的鋒芒。
見季懷真來了,燕遲對站著的老仆道:“你回去複命吧。”
那老仆把頭一點,手中牽著的韁繩遞給燕遲。
季懷真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想問燕遲傷是否好些了,可轉念一想,自己又何來立場再道出幾句虛情假意的關切?
陸拾遺把他照顧的很好,比剛出上京大牢時有人樣了。
季懷真移開目光,沉聲道:“何時出發?”
燕遲沒有回答,踩著馬鐙上馬。季懷真碰著釘子,也不在意,隻一路默默跟在燕遲身後。
一路行至郊外,燕遲挑了條偏道,一路左拐右拐,漸漸行至無人之處。
見他不需人帶路,季懷真多少就心中有數了,又這樣默不作聲地走了一個時辰之後,季懷真才回身看了眼,沉聲道:“差不多了,你盡挑偏道走,白雪本就怕露餡跟的遠,想必現在已經跟丟了。”
燕遲表情不變,被季懷真看破也不慌張。
他們太了解彼此,季懷真知道燕遲有備而來,如同燕遲早就料到他不會乖乖聽話一樣。
那身後的人一勒馬,低聲道:“差不多可以歇一歇了,你傷還未好,這樣趕路,不要命了?”
燕遲冷冷一笑:“季大人不是想要我的命嗎?怎麽還會關心我。”
這聲季大人把季懷真喊得一愣,不再多言。
話雖這樣說,可燕遲卻停了下來。
二人分食幹糧,那餅又硬又幹,像是活吞刀片般。季懷真勉強咽下,又快要從嗓子眼裏冒出來,其實他一口都吃不下,燕遲那聲季大人喊得他心中不痛快,然而又不知該如何自處,隻好自虐般一口一口地啃著。
“你敢來送我,不怕我借機殺了你?”
一抬頭,見燕遲又用那種冷漠固執的表情看著他。
“不會的,你不會殺我。”季懷真平靜搖頭。
燕遲自嘲一笑:“是我忘了,你總是會拿捏我利用我,何時有如意算盤落空的時候?”
他拿起一旁放著的水囊,往唇邊一送,借機看向四周密林。
林中一片風聲掠過。
季懷真笑了笑。
“我知道你怪我、怨我、恨我,可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利用你。”季懷真不顧燕遲沉下去的臉色,自顧自地說完,從貼身的衣物中掏出個東西。
“我這次答應送你,是有東西要還給你。”
他掌心攤開,燕遲低頭一看,見是枚狼牙。
燕遲盯著看了半晌,拎著水囊的嘴兒,幾次都要任由那水囊落在地上,可最終,燕遲把水囊收好,他伸手接過狼牙,又放在掌心仔細摩挲,隻看了一眼後,就當著季懷真的麵,指間一鬆,任由那枚狼牙掉落在地。
季懷真想不明白,有的東西在心中重比千金,僅是輕輕在心中一放,就恨不得砸個潑天窟窿出來,攪和的人翻天覆地,怎麽此刻落在地上就悄無聲息。
燕遲苦澀道:“我不要了。”
季懷真怔怔盯著那掉落在地的狼牙。
燕遲牽來馬,回身朝季懷真道:“季大人,以後山高水長,你我二人,就此別過吧。”
他話音一落,不等季懷真有所反應,林中風聲又突然大了些,伴隨有人疾步靠近的聲音,季懷真警覺抬頭,卻聽燕遲怒道:“我說了,放他走,誰也不許動手!”
那聲音又小了下來。
季懷真這才發現,借著樹木掩護,此處已不知不覺被十幾人包圍,躲藏在一箭之地外的樹後,麵色不善地打量他。
那帶頭之人,正是多日不見的烏蘭。
他仇恨地盯著季懷真,手中弓箭幾次舉起又放下。
季懷真不再多言,又看了眼那躺在一堆枯枝爛葉裏的狼牙,握住韁繩正要離去,然而就在這時,燕遲卻像是感知到什麽般,猛地回身。下一刻,一道利箭破風而來,季懷真還未看清,就聽見身邊駿馬一聲淒厲嘶鳴,前蹄高揚,發了瘋般亂踢亂跑。
抬頭一看,見那馬眼上插著支箭。
剛才站在馬頭處的人正是季懷真,若射箭之人再有些準頭,這支箭射中的就該是他季懷真!
季懷立刻回頭一看烏蘭。
烏蘭冷笑一聲:“若是我,怎會隻射中馬眼?想殺你的人又何止我一個,應當問你自己,又得罪了誰才是。”
那中箭的馬受不住劇痛,盲目地向前猛衝,逐漸消失在林中,遠處又是機弩上弦之聲,燕遲控馬來到季懷真身前,朝他伸出一手。
燕遲看也不看他,隻警覺盯住那密林深處,冷漠道:“上來。”
季懷真不吭聲,也不答應,正要獨自引開追兵時,身後傳來聲裂帛聲。他的一隻手被人抓起來,拿衣帶狠狠一勒,他順著抬起的胳膊詫異抬頭,見燕遲一臉怒容,那布的另一端,正捆在他的手腕上。
“上來,別讓我說第二遍。”
季懷真依然不吭聲,抬手抽出腰間匕首,正要割斷,燕遲卻抬腳一踢,將他整個人抓到馬上,一聲令下,命其餘人上馬,轉眼沒入林間。
眾人呈“之”字型撤退,有根半人粗的斷木橫在眼前,燕遲奮力控馬,一躍而過,沉聲道:“白雪呢?”
如此情形,季懷真一想,也不再隱瞞:“原先是跟在我們後麵,現在被你甩開,應當正往這邊趕。”
那根根箭矢一路追在季懷真身後,目的性極強。季懷真心想,這等關頭,是誰要借機殺自己,是皇帝,是陸拾遺,還是李峁?那箭雖追著他走,卻又像長了眼睛般,箭箭避開季懷真要害,似是隻為驅趕,而非要命。
烏蘭策馬追上,朝燕遲道:“大殿下應該在趕來的路上了。”
燕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平靜道:“他會來,但不會那樣快。”
此話一出,季懷真敏感地看了眼燕遲,這才意識到他雖帶隊在林間奔走躲避,可卻目的性極強,仿佛對此路線早就熟記於心,雖呈逃跑之勢,仔細想來,卻更像是誘敵。
數騎跑出密林,行至一片視野開闊之處,目光所及之地,隻偶爾樹立著一兩棵半死不活的枯樹,除遠處一片高坡外,再無遮擋,已到了上京邊界。
季懷真回頭一看,見追著他們的人身穿鎧甲,腰間圍著獸皮縫成的皮裙,見這副打扮,季懷真心中一驚——居然是韃靼人?
什麽時候上京混進了這樣多的韃靼人?韃靼人不去殺陸拾遺,居然來殺他!
季懷真又一想,瞬間明白過來,這些人——是來殺燕遲的!
見此處避無可避,領頭之人抬起長弓,瞄準燕遲**駿馬。
那一箭明明可以瞄準季懷真,卻專射燕遲的馬腳。二人被吃痛發瘋的馬甩下馬背,季懷真還未起身,便看見又一箭直衝燕遲飛來,他想也不想,抬手一推,燕遲雖躲開了,可那箭卻直接射穿季懷真右手手掌,帶出一串血,揮灑在地。
這一幕燕遲沒看見,卻給隨後而來的烏蘭瞧見了。
他麵色一凜,以為這又是季懷真這等奸詐之人使出的苦肉計,可季懷真卻在燕遲看過來的瞬間強忍疼痛,把手背到身後去。
身後更多箭矢襲來,烏蘭二話不說,擋在燕遲身前,一柄長刀在他手中又劈又砍,腳下箭頭越堆越多。
然而對方人多勢眾,烏蘭逐漸不敵,被一箭射落下馬。
季懷真猛地回頭,見烏蘭隻是被射中肩膀,並無性命之憂,當即鬆了口氣。
燕遲左右一看,像在確認什麽似的,帶著季懷真跑到一處枯樹旁。
他上下一打量,在季懷真困惑焦急的目光中徒手拽住頂端樹皮,猛地發力將其扯下。
隻見那枯樹內裏早已被人掏空,放了把鏽鐵闊刀在裏頭,又以細線將樹皮原封不動地捆上去,若有人路過,不仔細看,當真發現不了這樹內別有洞天。
這把刀,乃是季懷真在敕勒川折了半條命,替燕遲贏回來的。
燕遲抬起闊刀,不住猛喘,另一手撫上刀身。
隻見他淩厲眉眼緊緊一閉,蓄巧力朝刀身上的豁口處猛敲過去。季懷真這才發現,葉紅玉的這柄神兵利器並非久不使用起了繡,這刀身上的鏽鐵,乃是人為弄上去的。
這一敲匯聚燕遲畢生功力,隻見那鏽鐵應聲而落,露出內裏鋒利的精鋼來,冷冷反射著日頭的光。
這一手顯然是燕遲提前布下,或許在跟著季懷真回京時就派人布置好一切。
若不是今日這些韃靼人突然殺出,怕此時和燕遲等人打起來的就會是白雪他們,季懷真不再繼續想下去。
重新握住母親兵器的那一刻,燕遲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抬手砍斷那根牢牢係著他與季懷真的衣帶。
季懷真隻感覺緊扯著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了,他抬頭一看,見燕遲一臉平靜漠然。
燕遲單手拎起闊刀橫於身前,擋在眾人前頭,他頭也不回,一身肌肉緊緊繃著,整個人蓄勢待發,衝季懷真沉聲道:“這些人是來殺我的,跟你沒關係,你走吧。這是我欠你姐的,她在牢裏給了我一口吃的,救了我一條命,季懷真……”
燕遲微微側頭:“你該謝謝你有個好姐姐。”
烏蘭一刀砍斷肩上插著的箭矢,迅速與燕遲站在一處,他一聲呼哨,命馬跑到季懷真身邊。
燕遲並不回頭,聽到身後一聲嘶鳴,繼而馬蹄聲響起,餘光中看到一人騎馬逐漸遠去。
烏蘭輕輕笑了一聲,橫起刀,以自己的背撐著燕遲,平靜道:“殿下,沒想到到頭來,還得是我陪著你。”
燕遲不置可否,也跟著笑了笑,盯著眼前扮做韃靼模樣的追兵。
果不其然,季懷真走後,追兵自發分開,讓出條道來,一人身穿鎧甲,騎馬走出,正是李峁。
李峁看著燕遲斯文一笑:“燕遲殿下,一月未見,看來殿下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隻是想不到殿下好了傷疤忘了疼,居然還願意護著季懷真。”
見燕遲身邊隻寥寥數人,卻各個視死如歸,李峁當即輕蔑一笑,半是欽佩,半是嘲弄道:“何必非要做這困獸之鬥。”
“困獸之鬥?”燕遲冷冷一笑,以刀杵地,猛地聚神提氣,發出聲似狼吼般的清亮長嘯,驚得對麵敵軍**戰馬不住嘶鳴,躁動不已。
李峁臉色猛地變了。
一陣馬蹄踏地的隆隆聲由遠及近,隻見數百人披甲上陣,似片烏雲般從遠處高坡席卷而下,來到燕遲身後。
一人上前,為燕遲披甲戴盔,牽來匹通體烏黑的駿馬。
至此,李峁開始意識到不對勁。
“方才林中第一個衝季懷真射箭的,是你的人?你做戲給我看?”李峁怒極反笑,拍手叫好道:“好!這才像季懷真教出來的人,這才像話!”
“不這樣,怎麽誘你上鉤?你若願放我一馬,自不會落入圈套,可惜你不懂這個道理,非要追來探個明白,不是我好了傷疤忘了疼,是你咎由自取。”
燕遲翻身上馬,舉刀衝李峁遙遙一指,衝眾部下命令道:“將那帶頭之人留給我。”
話音一落,已一馬當先,帶頭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