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陸拾遺不吭聲了,靜了一時三刻,又將袖子挽了幾折,正要親自替燕遲擦去背上血痕,手剛伸過去,就被人一擋,他平靜抬眼,和燕遲四目相對。
“怎麽了?”
燕遲移開目光,喉頭幹澀無比,拘謹道:“我自己來吧。”接著吃力地撐起手,從**坐起。
陸拾遺看了燕遲一眼,略一沉思,又轉身出去把那老仆喚了進來,替燕遲上藥,直至燕遲收拾妥當,他才又回到屋中。
二人一時無話,不多時,有侍女端著熱粥進來,陸拾遺道:“還有力氣端碗嗎?”
燕遲點了點頭。
房間隻剩燕遲小聲喝粥的聲音,許久過後,陸拾遺開口道:“瀛禾與你父王答應出兵韃靼,不過他們向季懷真提出條件,大齊也必須出兵,季懷真同意了。想必戰事不日便能結束,到時候我差人送你回去。你昏睡的這幾日,你的屬下烏蘭來救過你一回,被季懷真的人擋了。”
燕遲沒吭聲,不管是瀛禾的名字,還是季懷真的,從眼前這人嘴裏吐出,都叫他感覺十分微妙。
“怎得這般驚訝?難道你認定你大哥不會救你?”陸拾遺一笑,“其實也不然,你大哥看似被季懷真給威脅,但其實是順水推舟。因你三哥的關係,韃靼一直試圖幹涉夷戎內政,他想收拾韃靼很久了,又無正當由頭,若無季懷真從中作梗也就罷了,既季懷真給了他這個機會,他當然要拉大齊下水,打得韃靼不敢輕易出關,為你們夷戎再掙來一年調養生息的機會。”
燕遲沉默不語,突然一笑。
“照你這樣的說法,季懷真還是有心幫我夷戎了?”
見他眼中固執倔強,陸拾遺不知想起什麽,透過燕遲又看到了誰,匆匆移開目光。
一提季懷真,燕遲一反常態,喘氣如燒火時拉動的風箱,指尖不住顫抖,四肢百骸又痛起來。
“他……他利用我,他知道我一定會去救他,他什麽都知道。”燕遲激動不已,眼見要從**跌下,陸拾遺慌忙扶住他,眼睜睜瞧著燕遲吐出口瘀血,喃喃自語道,“他還作踐我,他……”
陸拾遺平靜道:“可他提醒你,小心你大哥,此話確實不錯。”
燕遲一怔,繼而看向陸拾遺,目光中帶著些惱羞成怒的憤恨。
“汶陽一役,你既寫信向瀛禾求援,為何援兵遲遲不到?你父王既知你三哥對你不利,怎可能坐視不管,但從中是否有你大哥陽奉陰違,又或者途中拖延,才導致你孤立無援?這你可想過?”
燕遲又是一怔,半晌不曾說話,不知多久過後,才幹澀無力地狡辯道:“汶陽一役,你又不曾親眼旁觀,我為什麽要信你的話,你和季懷真是一樣的人……你把我帶來,卻不會放我走。”
“誰說我不在,那日韃靼屠憑欄村時,帶齊兵去支援的人就是我,我親眼看著你騎馬帶季懷真往南逃了,若我猜的不錯,你們是躲去你娘的廟中。”
燕遲認命地閉上眼,這才意識到,原來那天恍惚間聽到的熟悉聲音竟真是陸拾遺。
“你是瀛禾的弟弟不假,可你更是葉紅玉的兒子。你大哥現在的擁護者,是昔年擁護葉紅玉的人,你當真覺得他們是跟著你大哥?他們是念在你娘昔日的恩惠上,想要擁戴保護她唯一的骨肉至親,隻因你與瀛禾是一道的,且什麽都不爭,他們才聽命於你大哥。”
陸拾遺理智,卻又殘忍地看著燕遲:“隻要有你和獒雲在,你大哥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就因你是葉紅玉的兒子,就因你有蘇合可汗的寵愛。就算你不爭,若有天獒雲敗了,死在你大哥手下,他的部下為複仇也會擁你上位,離間你兄弟二人,隻要你活著一天,對瀛禾來說都是個威脅。所有他樂意看到你追著季懷真回上京,他巴不得你不回敕勒川。”
燕遲不說話,死了般沉寂,怔怔看著自己的手。
再開口時,已是神情惘然,聲音喑啞。
“你可知我大哥為何有處眉毛斷了?”
陸拾遺一怔,已久不再回憶陳年往事。
依稀記得那異族少年神采飛揚,明明是弱國質子,可還堅持穿著母族裝束,慧業館外,他將自己一攔,問自己叫什麽名字。
他說他叫陸拾遺。
那人一聽,便準確道出他名字的含義:“市無二賈,官無獄訟,邑無盜賊,野無饑民,道不拾遺,當真是個好名字,是我想要的太平盛世。”
“我與你大哥相識起,他的眉毛還是好好的。”陸拾遺沉默一瞬,又道,“我與他……是在慧業館認識的,他說,他以後要留在大齊當我的客卿。”
“那年我大哥攀附上季庭業,被允準送回夷戎,不必再當質子了。結果回去路上遇險,那道斷眉,是他為了救我留下的,若是砍過來的刀再偏些,他定是活不成了。”
聽他聲音哽咽,陸拾遺抬頭看去,見燕遲眼中有淚,眼中帶恨,突然覺得自己一番話太過殘忍,毫不留情地向他揭開這鮮血淋漓的真相。
“他是你娘的養子,與你依然有兄弟手足之情,所以不會親自動手殺你,”陸拾遺別有深意地一笑,低聲道,“你大哥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對你的好是真,愛也是真,可提防利用更是真,為達目的,誰都可以舍棄……是個天生,當皇帝的料。”
燕遲淒淒一笑:“你和我大哥,還有季懷真,你們才是一路人,你今日與我說這些,不也是想要我對大哥心灰意冷,回夷戎後為自保同他爭奪,我也不過是你……牽製我大哥的一步棋罷了。”
陸拾遺坦**承認道:“是,這話不假。”
燕遲閉上了眼睛。
陸拾遺一笑:“就沒什麽想問我的?”
那看向燕遲的目光中盡是心照不宣的笑意。燕遲忍不住抬眼將他一看,才發覺他與季懷真雖容貌相同,可二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卻是看人時的目光。
季懷真看人時,總帶著提防與打量,他誰也不信,誰也瞧不上,因此總讓人覺得這人心高氣傲頤指氣使。
而陸拾遺看人時謙和又有耐心,卻也隻停留在表麵,隻叫人覺得無法深入其內心,實屬外熱內冷。
燕遲自然有許多話想要問陸拾遺,他想要問陸拾遺如何同他大哥相識,想問他為何當年在慧業館不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認錯人了,想問陸拾遺是否從一開始就知道他身份。
可一開口,燕遲卻問了句自己也不曾想到的話。
“……你爹娘,為什麽不要他,為什麽將他留在季家。”
陸拾遺一怔,半晌過後,啞然失笑,無奈道:“原來你最想知道這個。”
燕遲道:“你們兄弟二人將人耍得團團轉,我還不能知道真相了?”
陸拾遺一笑:“你這樣問我,難道就不怕我跟他一樣騙你?”
燕遲搖頭,定定道:“不,你不會,你救我,定是用得到我。你若用得到我,他的事情,你一定知無不言。”
陸拾遺不笑了,盯著燕遲一看,那意味深長的目光中帶著說不出的遺憾。
過了半晌,隻聽得他低低的一聲歎息。
“到底是與之前不一樣了。”陸拾遺替燕遲倒了杯茶,看著他一氣喝盡,才緩緩道:“你大哥應當告訴過你,我與他是親生兄弟,可他是否告訴過你,我和季懷真,都不是陸錚所出。我與他的生父,乃是我母親原先家中的侍衛。”
燕遲一怔。
季懷真與陸拾遺的母親,乃是前任禦史大夫的獨女鞏若,後與家中侍衛相戀。其父發現後,見生米煮成熟飯,並未聲張,而是將那侍衛派往他地替他辦事,辦成之後,賞了他一大筆錢。
那侍衛有了錢以後,整日花天酒地,頻頻出入賭場,與鞏若爭吵不斷。
其父隻裝作不知,日日看著二人冷臉以對,在鞏若最傷心失望之時,給她定了門親事。被他親自挑選中的女婿,正是得意門生,日後又承其衣缽的陸錚。
彼時鞏若已有身孕,陸錚知道卻不在意,隻想借此平步青雲。
二人婚期定在年後,鞏若產期卻在年前。鞏家為掩人耳目,特意命家中有孕的女奴專程照顧小姐。
聽至此處,燕遲一怔,疑惑道:“……這樣做又是為何?”
陸拾遺搖搖頭,眼神中冷了幾分,譏諷一笑,繼續道:“其實鞏家一直將這件事情視為一樁醜聞,我母親有孕之時,他們日日將她鎖在房中以此遮掩,可生產之時的動靜又怎能蓋過去?為防止府中下人將此事傳出,第一個孩兒出來之時,他們便活活將那女奴的肚子剖開,強行將其嬰兒取出,做出府中並無小姐生產,乃是下人產子的假象,隻不過……”
鞏若亥時胎動,腹痛難忍,奄奄一息之時產下一子,幾乎要昏死過去,彼時腹中還有一子,可她卻再無力氣,眼見要香消玉殞,可就在此時,先出生的季懷真卻發出一聲響亮的啼哭。
那聲哭叫喚醒了正在鬼門關前徘徊的鞏若。
產婆慌忙抱著先出生的嬰兒離去。
角落處放著的漏刻滴滴作響,如催命般,混著鞏若的嚎叫,子時一到,生下第二個孩兒。那產婆還要來抱,鞏若卻如回光返照般氣力猛增,拽住嬰兒的腿不肯撒手,狀似瘋癲地要同那抱走她孩兒的產婆拚命。
鞏若拚死產子,產後三天拚著口氣,一刻不曾閉眼休息,誰來搶她孩兒,她就同誰拚命,就這樣,第二個孩兒終得留在她身邊,隻是心力交瘁,自此以後落下病根,時而清醒,時而瘋癲。
至於第一個孩子,與那無辜被剖出的女嬰,被那女奴的丈夫帶走,後為了生計,又將二人輾轉賣給其生父——那個爛賭的侍衛。
彼時誰也不知,這個無人疼愛,命途多舛的棄子,日後竟會一路平步青雲,官拜太傅。
燕遲喉結一滾,艱難開口道:“他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當然知道。”陸拾遺低頭看他一眼,“你可知季懷真得勢以後,第一個設計殺的是誰?就是我與他的外祖父。”
二人一時無話,許久過後,燕遲問道:“……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要我替你做什麽?”
四目相對間,燕遲眼中隻餘坦誠,陸拾遺對他更無私情,許是因為瀛禾的關係,看燕遲更像是看小輩般。這遲到了數年之久的對視於此時終於發生,來的不合時宜,來的陰差陽錯。
燕遲曾那樣想見到陸拾遺,可如今終於見著,二人卻各懷心思。
那在慧業館錯放的少年心意,當真一去不複返了。
陸拾遺看著燕遲,卻更像是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麽人,半晌過後,突然自嘲一笑:“……本意是騙你心軟。想叫你心軟,帶他離開大齊。現在看來,也不管用了。”
“帶他離開大齊?就因為你們二人不對付?季懷真這樣待我,我不殺他已算仁至義盡,你卻還想叫我心軟。”
人人皆知陸拾遺與季懷真為死敵,就連燕遲也這樣想。
可陸拾遺一臉正色,開誠布公道:“皇帝年事已高,近年來又昏聵,當今太子是季懷真的外甥,他隻有四歲,誰能保證皇帝能活到太子長大成人?若太子提前即位,季懷真就是攝政王,他是什麽樣的人,你再清楚不過。一旦他得到權利,必定黨同伐異,誰又能保證大齊的未來?若他真是輔佐之材,就算我陸拾遺和他不對付,也絕對別無二話。”
可惜季懷真不是。
他的為人,他手握權利時的樣子,沒人比燕遲更清楚。
見他沉默不語,陸拾遺便知他聽進去了,當即點到為止,正要離去,又聽燕遲道:“……你第一次在慧業館見到我,是不是那時就知我是誰?你順水推舟裝作應下,是不是顧忌著我的身份?”
陸拾遺腳步一頓,微微側目,想起多年前在慧業館中,少年在角落時望向自己的熾熱眼神。
其實那天燕遲一來,陸拾遺就注意到了他。
在燕遲不知道的地方,陸拾遺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可他同燕遲說話,不拂他的意,卻和燕遲身份無關,隻因他是那人的弟弟。
他陸拾遺也有愛屋及烏,動惻隱之心的時候。
“……我順水推舟應下,是怕露餡。因我和季懷真在皇帝授意下時常互換身份,皇帝命我二人以對方身份浸入對方勢力,若發現朝中大臣的異心異動,隨時向皇帝稟報揭發,這是他用來控製兩家權臣,維持朝政平衡的手段。”
隻字不提瀛禾。
燕遲沉默著點了點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好好休息,要什麽同我說就是。”
陸拾遺最後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燕遲整整三日閉門不出,據照顧他的老仆說,第一日,燕遲似丟了魂般,隻往塌上一倚,一言不發,第一日傍晚時突然開了竅,哆哆嗦嗦下床,不知在跟誰較勁,明知自己腳傷未愈,還非得扶著牆四處走。
第二日、第三日,這小子都似自虐般,強迫自己的腳傷快些恢複。
陸拾遺聽罷,隻吩咐仆人不必打擾他,燕遲若要什麽,給他就是。
如此一月下來,燕遲腳傷恢複,身上的傷也好了大半。
恭州戰事結束,夷戎與齊軍聯手大敗韃靼,直把戰線又推回鎮江三山外,瀛禾派人來報,要大齊把七殿下平安送回,若不從,便直接大軍壓境,從恭州再開到上京去。
陸拾遺把這消息告訴燕遲。
燕遲在院中躺椅上,隻見他麵色蒼白,相比之前削瘦不少,兩頰微微凹陷下去,整個人顯出幾分淩厲陰鷙氣質。
他聽罷後,發了會兒呆,沉聲道:“李峁不會放過我。”
陸拾遺點頭道:“他怕你對季懷真依然有情,怕你帶兵援助他的外甥。”
燕遲不知想到什麽,笑了笑。
陸拾遺又道:“我派人送你回瀛禾身邊,這一路可護你平安。”
燕遲卻搖了搖頭:“我要季懷真送我,隻有我二人,他誰都不許帶。”他一看陸拾遺,又認真道:“我要你去東市幫我找一賣風箏的,告訴他,計劃不變,他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陸拾遺看著燕遲沉默不語,突然覺得,隻短短一月,這人與之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