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上京芳菲盡閣,坐落在上京最繁華之地。大門兩邊栽滿桃樹,季節到時,一整條街上都蔓延著花香與女人的脂粉香。
上京城中的建築多為一兩層,可芳菲盡閣卻集合能工巧匠畢生技藝,搭建了足足四層之高,顯盡奢靡之風。自建成的那天起,來此處的達官顯貴便絡繹不絕。
從下往上數,第一層接待世家子弟,第二層接待宗族門客,極少有人能到第三層,非得前頭坐著的掌櫃親自領路,至於第四層,那隻有季懷真領著,才能上得去。
燕遲一行人坐在第三層,眼睜睜瞧著季懷真與這氣度非凡的男人上到第四層去。
烏蘭捧著一頂裝瓜果的琉璃盞瞧,嘴角一抽,低聲道:“怪不得他們大齊這些年連連打敗仗,原來錢都使到這裏了。”
幾名侍女受白雪之命,前來伺候招待眾人。
她們各個酥胸半露,搖曳過來時伴著一股香風,吹得烏蘭麵紅耳赤,直往燕遲身後躲。
三喜如臨大敵,往燕遲身邊一坐,將他與這些女人隔開,兩眼警惕地盯著燕遲,不客氣地威脅道:“我三喜可不管你是誰,既然跟了我家大人,規矩還是要守,管好自己的眼睛,可別到處亂看。”
燕遲壓根不理他,隻在藝伎往他嘴邊送酒時輕輕拿手隔開。
他似入定般一坐,兩眼緊盯第四層的某間房門,過了半晌,他忽的看向三喜,問道:“那人是誰?”
三喜吞吞吐吐:“你還是自己去問我家大人吧。”
燕遲不再吭聲,烏蘭先前塞給他的紙條還在掌心攥著,遲遲找不到機會去看。他悄然抬頭,對烏蘭使了個眼色,就見烏蘭同三喜搭話道:“我看那人與你家大人關係匪淺,搞不好是哪裏惹來的風流債吧。”
三喜不悅道:“你又算什麽東西。”
三言兩語,便又吵起來。
烏蘭這話頭找的還不如不找,隻叫燕遲一陣心煩意亂,隻好趁三喜不注意,悄悄溜到一處無人的地方。他展開那紙條一看,巴掌大的紙上,畫著的竟是上京城外的地貌,隻在東南角的地方用朱筆圈起。
他看完,便將那紙條隨手銷毀。
回去時碰到白雪和路小佳,他在後頭站著,因此無人瞧見他。
路小佳欲言又止,時不時抬頭偷看白雪一眼。
“想說什麽就說,吞吞吐吐做什麽。”
白雪頭也不抬,專心沏茶,已將茶洗過一遍,隻待注第二道水。
“韃靼人是不是要打到上京了?”
白雪一頓,轉頭看向路小佳,問道:“就算韃靼人打到上京,你又如何,可是害怕了?”
被她這樣疾言厲色地一問,路小佳就心虛起來,總感覺根被看穿似的。
他確實害怕,確實起了潰逃之意。
不知者無畏,若不曉得韃靼人的勇猛凶殘倒也還好,可偏偏他是親眼在憑欄村看見過韃靼人打仗殺人,既見過,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落入同樣危險的境地?
“你這樣忠心……自然是要跟著你家大人出生入死,”路小佳自嘲一笑,“我算是理解當初燕遲兄為何想將他家那位打昏送走了。”
白雪了然一笑,拎著沏好的茶要上四樓,她居高臨下地將路小佳一看:“都說亂世之中,道士下山救世,和尚關門避禍,我看你這道士,倒是識時務的很。”
見被一語言中,路小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跳起來跟上白雪就要狡辯。然而就在這時,從四樓傳來一陣碗碟裂響之聲,接著又是一聲巨震,不知是誰掀翻了桌子。
動亂巨變隻在一瞬間。
再看燕遲,已尋聲攀著欄杆轉身躍上四樓,朝季懷真所在的方向衝了過去。
與此同時,那男人帶來的侍衛聽見動靜,各個拔刀衝了進來。周圍賓客大亂,你推我搡,叫嚷聲不斷,頃刻間跑了個幹淨。
白雪神色一變,熱茶淋在地上,手中茶杯已飛射而出,打中四樓某間房門。
此舉無疑是一個信號,那群原本圍著三喜與烏蘭的藝伎們同時起身,攀著三樓的欄杆一躍而下,臉上嫵媚嬌柔神色**然無存,各個殺意凜然,握著從桌下抽出的刀,呈守衛之勢擋在通向二樓的階梯之前。
四樓之上,季懷真掐著那男人的脖子一把摜在欄杆上,雙眼血紅,額角青筋暴起:“你怎敢這樣對她?”
已儼然是一副怒不可遏之態。
然而那男人也不是吃素的,雙手死死掰住季懷真的手腕將他拖離自己,眼見季懷真還要再撲上來,才不得已一拳揍上他的臉。
一陣稀裏嘩啦屏風碎裂的聲音過後,季懷真躺在一地狼藉裏,好半天站不起來。
此舉恰好被燕遲看見,登時被激怒,竟是連季懷真都顧不上扶,大吼一聲,借著一衝之力抱住那男人的腰將他按倒在地,騎在人身上提拳便打,幾拳之後,那男人的眼神漸漸渙散起來。
燕遲不知這人是誰,可白雪卻知道,當即嚇了一大跳。正要上前阻攔,卻見路小佳一臉視死如歸地衝出,不顧燕遲正在暴怒之中,將人攔腰一抱拖到一旁,混亂之中挨了燕遲幾記痛拳,慘叫聲差點掀翻芳菲盡閣的房頂。
許多人沒被打鬥聲嚇到,反倒是被路小佳的慘叫給驚著了。
“燕遲兄,你有氣就打我吧,可千萬別打著白雪姑娘!”
季懷真被白雪扶著,勉強站起,朝燕遲厲聲道:“小燕!”
一聽他聲音,燕遲這才稍稍冷靜下來,推開路小佳。
好在季懷真摔倒時拿胳膊護住頭,那屏風碎片才未傷及他的臉,隻在手背上留下不少割痕。
燕遲心痛地捧著季懷真的手,根本不敢用力去握,他全身不住發抖,眼中已有眼淚蓄起,他語無倫次道:“……他竟然打你,他竟然敢打你。”
身後那人緩緩起身,哇啦一聲吐了一地。
他一擦嘴角混著血的汙穢之物,朝季懷真冷聲道:“大人是聰明人,自知眼前危機算不得危機,難的是以後要怎麽辦。今日在下所承諾之事句句屬實,大人若不信,若聽不明白,回家問你父親季庭業就是。五日之後,在下在府中設宴,替陸大人接風洗塵,這個機會要還是不要,大人自己看著辦。”
說罷,踉踉蹌蹌著拂袖而去。
“快讓人拿針拿藥!”燕遲疾言厲色。
片刻後,季懷真坐於燈下,路小佳和燕遲站在一旁。
白雪拿著針在燭火上一烤,猶豫著不敢下手,麵色古怪道:“我是女人不錯,可並不是每個女人都會繡花縫衣,你要我握刀殺人可以,握針,老娘真不會!”
“我來吧。”
最後還是燕遲接過那針,小心翼翼地為季懷真挑去紮進手掌的碎瓷片。白雪與路小佳見狀,一起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那個平時慣愛叫嚷,一點虧都吃不得的人今日卻沉默寡言。
連燕遲都出了一頭冷汗,下針時小心翼翼,季懷真卻心不在焉,直至最後一點碎渣子被挑出,季懷真才收回手,盯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背發呆。
燕遲又溫柔地將他手掌拖過來,藥粉一撒,季懷真方覺出痛意,眉頭皺了下。
燕遲突然道:“今天這人是誰?”
季懷真也未隱瞞,直截了當道:“他叫李峁,是我大齊皇子,排老大,跟你大哥一樣,爹不疼娘不愛。你今日打的可是皇子。”
“他是皇子,我也是皇子,有什麽打不得。”
燕遲看他一眼,拿過一旁放著的紗布,小心纏繞在季懷真的手掌上,問道:“他跟你說了什麽,你這樣動怒?”話音一落,就感覺季懷真朝他看了一眼,燕遲這才反應過來這話問的不妥,連忙低落道:“我不問就是了。”
季懷真半晌沒吭聲。
僅這一瞬間的沉默,便叫燕遲心中有了芥蒂。
給這樣一鬧,誰也沒有心情在繼續下去,當即打道回府。三喜自然不肯給烏蘭搗亂的機會,把燕遲往季懷真馬車上一塞,死活不肯讓烏蘭坐進去。
季懷真靠著椅背閉目養神,心中煩悶無比。
燕遲知他不是累了,而是不想說話。
二人一路無話。
就在快下車之時,季懷真忘記手上有傷,習慣性地去掀車門簾,燕遲卻將他手一擋,給握住了。
對視之間,燕遲心中芥蒂尚未消除,正要鬆手,季懷真卻不顧疼痛,將他的手給反握住。他順勢坐到燕遲身側,倚在人身上。
燕遲聽見季懷真疲憊至極地歎了口氣。
“……你設想的那個憑欄村裏,可有給我,和我姐姐留個位置?”
燕遲一怔,眼眶竟是霎時間紅了。
他喉頭連著鼻腔一陣酸澀,一開口,竟是眼睛先模糊,許是聽懂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又許是燕遲異想天開一廂情願,可此時也管不了這許多了,他隻摟緊季懷真肩膀,啞聲道:“……有。”
“我家人多,還有個調皮搗蛋的外甥,殿下可得騰個大點的地方。”
燕遲低著頭。
“知道了。”
季懷真手背的白布上漸漸被一滴兩滴水浸濕。
他看見了,心酸一笑,心想怎麽頭上有頂,雨水卻落了進來。
季懷真既心安理得,又愧疚萬分地靠在燕遲懷中,二人車也不下,就這樣摟抱著睡起來,跟著季懷真的都是人精,見狀自然不會進來打擾。
不知過了多久,白雪才在外頭輕聲敲了敲。
二人眼睛一睜,似是從夢裏醒過來了。
季懷真道:“先回房去吧,我等等就來。”
燕遲下車前,將他一望。
那自是萬般不舍,情誼非凡的一眼。他輕聲道:“那便這樣說好了。”
季懷真笑著一點頭。
見燕遲離去,白雪才湊上前,將最先得到的消息稟報給季懷真。
“大人,夷戎那邊派人來話,說您要殺便殺,隻是一個陸拾遺而已,死便死了。”
“這是原話?”
“是原話。”
聞言,季懷真半晌不吭聲,臉色陰晴不定,片刻過後,突然譏諷嗤笑。
“若是瀛禾當大可汗,怕是大齊早就被打服了,他心夠狠。”
季懷真看向白雪:“老情人他不在乎,再派人問,親弟弟他是否在乎,若他也不在乎,再問問,蘇合可汗是否在乎他兒子的這條命。”
白雪點頭應下。
“另外去給李峁傳句話,”季懷真神色徹底冷下,“就說五日後他在府上待客,我定當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