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見季懷真來了,燕遲也不過去,反倒是路小佳,如聞見肉味的狗般想往白雪身邊湊。
白雪一眼瞪去,路小佳立刻不動了,隻站在燕遲旁邊長籲短歎,燕遲隻當沒聽見,沒看見,被烏蘭拽過去付錢。
白雪小聲道:“這是生氣了。”
“自然要生氣,不生氣才不正常。”季懷真壓低聲音問道,“陸拾遺那邊可有動靜?”
“從他知道大人您回京,就沒再露過麵,也未進宮找過陛下。”
季懷真冷笑一聲:“他倒是會避其鋒芒。”
“可要先把人拿下?”
季懷真搖了搖頭。
“先不急,還用得上他。我已分別派人去韃靼和夷戎那邊,我們除了‘等’,還要‘拖’,你可知韃靼現在最想要做什麽?大齊氣數未盡尚能一戰,外加還有個夷戎,所以韃靼不會輕舉妄動。他們此時最想要的,是陸拾遺。”
白雪登時啼笑皆非起來,調侃道:“夷戎人想要陸拾遺也就罷了,怎得韃靼人也想要他?”
季懷真笑起來:“‘陸拾遺’背信棄義假意投誠,借機虐殺韃靼數十士兵,如此大辱,韃靼人怎會忍氣吞聲?外加先前在汶陽的恩怨,新仇舊恨加在一處,現在最想要陸拾遺命的,又哪裏是我?”
“他陸拾遺不是自詡憂國為民,乃忠臣烈士嗎?這次就看看,若用他一人性命可換大齊百萬百姓安康,他陸拾遺究竟是肯,還是不肯。那些對他交口稱讚,多加維護之人,若知道死一個陸拾遺便可了事,會不會滿口大義之言地勸陸拾遺送死?隻怕不用我動手,他們倒先恨不得將人五花大綁,親自送到韃靼人的營帳中。”
人人都說他季懷真菩薩麵孔惡鬼心腸,他倒要看看生死麵前,又有幾個人能大義凜然。
“去叫三喜過來,我有話問他。”
白雪避開燕遲,悄悄給三喜使了個眼色。
三喜忿忿不平地往季懷真身前一湊,告狀道:“大人,你不知道,那個叫烏蘭的可會花錢了,看見什麽都想要,看見什麽都稀罕。他自己錢不夠,便花咱們夫人的錢,當真可惡至極。要我說夫人也是,都已經是咱們大人的人了,不知收斂,也不知避嫌……”
三喜絮絮叨叨,顯然記恨烏蘭已久,狀告起來便沒個完,白雪小聲問季懷真:“誰是夫人?”
季懷真一眼橫過去,三喜便立刻收聲。
“我問你,他出府以後都去了哪裏?可有去過慧業館?可有打聽過陸拾遺?”
三喜想也不想,立刻搖頭。
“知道了。”季懷真沒再追問,命三喜和白雪退下,往前頭走著的二人那邊看去。
烏蘭到底年紀小,又頭一次來上京,見什麽都新鮮,見什麽都想要,不一會兒就把燕遲身上的錢花光,再喊燕遲付賬時,燕遲一臉不自在,轉頭看向路小佳。
路小佳把口袋一翻,無所謂道:“你把我賣了吧,你看我值幾個錢。”
那攤販見烏蘭沒錢,當即奪回他手上的東西。
“沒錢還在這兒瞎晃悠!”
這人將烏蘭的手用力一握,烏蘭抬眼看他,繼而手收了回去。
就在這時,斜裏伸出隻手來,被那鮮豔大紅朝服襯得皮膚白淨,替烏蘭把錢給付了。
烏蘭一笑,順著那手的主人一看,立刻不笑了,冷哼一聲:“你將我們囚在府中這樣久,以為給點錢就能打發了?”
季懷真笑而不語,看著烏蘭劈手一搶,搶過他錢袋,一副要花光的架勢。
白雪給路小佳使了個眼色,叫他一番花言巧語將烏蘭騙走片刻。燕遲孤立無援,隻悶悶不樂地往攤位前一站,便給季懷真堵了個正著。
季懷真對著燕遲溫聲細語:“是我考慮不周了,你若想出去,同我說一聲便是,我叫三喜陪你。這兩天忙,顧不上你,你別生我氣。”
燕遲看他一眼:“沒生你氣,為什麽不讓我和烏蘭出去?”
“當然是怕你去見他。”季懷真一笑,拿起燕遲先前放下的東西把玩片刻,微微側頭,立刻有侍從上前為他掏錢,季懷真將那東西往燕遲懷中一放,淡淡道:“喜歡便買,到了我的地方,還能委屈你不成。”
那目光中盡是坦然。
他若找個借口哄騙隱瞞,燕遲倒還覺得正常,偏偏就這樣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反倒叫燕遲不知該如何是好,二人已許久不提到陸拾遺。
“可要去慧業館看看?”
燕遲將季懷真一瞪:“怎麽這個時候還要這樣問,你故意的?”
季懷真莞爾道:“這次是我陪著你去,那怎麽能一樣?你說,你與他還去過什麽地方,我非得再重新陪你走上一遍,叫你每每故地重遊之時,再想起的隻能是我,而非他。”
這樣直白熱烈,又不講道理的一番話直叫燕遲無所適從。
季懷真今日格外有耐心,將燕遲的手一牽。
“跟我來。”
燕遲掙了兩下,沒掙開,倒是後頭烏蘭大喊大叫,叫季懷真規矩些。
季懷真回頭一笑,衝烏蘭道:“規矩?什麽是規矩,我與你家殿下一拜天地,二拜祖宗,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實,你該跟著喊我一聲主上才是。你倒是說說看,到底誰沒規矩。”
此話一出,那些侍衛看燕遲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烏蘭如遭雷殛,懷裏吃的玩的咣當落地,滿腦子都是“夫妻之實”四個大字。
季懷真不再理他,轉頭對燕遲小聲道:“烏蘭不是跟著你大哥做事?蠢成這個樣子,瀛禾怎麽受得了他,瞧他這傻樣,總不會以為你還是個童男吧。”
他嗤笑一聲,低聲得意道:“瞧不起誰呢這是。”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燕遲更加羞惱,隻假裝沒看見烏蘭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
“本還想再瞞你些日子,給你個驚喜,既然你都到東市來了,就正好給你看看。”季懷真避開眾人,牽著燕遲往一處僻靜地方走,來到一處未修建完善的住宅旁。
雖外部還在修繕,裏麵卻置辦了不少物件。
燕遲抬頭一望,竟在裏麵看到了一匹木馬搖車。
窺見燕遲眼中困惑,季懷真更加得意,煞有其事地解釋道:“我命人買下這處宅子翻修,應還要一段時日才能完工,屆時就把巧敏的妻兒接來此地。我想著她孤兒寡母,日子總不好過,若到上京來,我還能替你接應著些,如何?”
他邀功似的看著燕遲,眼中盡是狡黠,又迫不及待地拉著人往外跑,指著不遠處的一片荒地道:“這塊地也是我的,等忙完這陣子騰出手,我便派最好的工匠,最中間的位置給你娘蓋廟,西邊可開個馬場,南邊就蓋成房子,到時就把憑欄村的老老少少都接過來,想留在上京的便留在上京,喜歡汶陽不想走的,便讓他們留在汶陽,可好?”
他一句輕鬆的可好,一句漫不經心的如何,卻是解決燕遲心頭大患。
“殿下,我為你做了這樣多,你可還生我的氣?”季懷真一晃他的手,連帶著燕遲的心也給晃個不停。
這人半晌不吭聲,隻怔怔地看著季懷真,再一開口,聲音卻啞了。
“那我呢,你打算將我如何安置?”
季懷真滿口憑欄村,卻唯獨不提他和燕遲的以後。
燕遲一問完這話就後悔,明知得不到一個答案,卻還是眼巴巴地問出來,他在心裏罵自己傻,又將季懷真的手一鬆,獨自往外走。
季懷真卻追上來。
他笑得風度翩翩,被燕遲甩開也不惱,又再次有耐心地牽上燕遲的手,吊兒郎當道:“什麽叫我如何安置你?你是夷戎七皇子,又深得蘇合可汗的寵愛,你若想當草原十九部的大可汗,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殿下前途無量,又是人中龍鳳,想住哪裏就住哪裏,怎得還要我來安置。”
燕遲著急道:“誰告訴你我想當大可汗?比起當大可汗,我倒更願意……”
他話還未說完,季懷真卻明白了。
比起皇權,燕遲更渴望回到那個生他養他的憑欄村,當一介小小村夫,同心愛的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隻可惜憑欄村被毀,燕遲也不是普通人,此生經曆的情愛更是忐忑。
這一瞬間的情難自製,幾乎是叫二人瞬間回到在憑欄村生活的日日夜夜。季懷真心中悶痛不止,再嬉皮笑臉不起來,愧疚在一瞬間催至頂峰,幾乎要對燕遲脫口而出,叫他快逃,別再回大齊。
可事已至此,季懷真再無回頭路,又怎甘心因自己的惻隱之心而功虧一簣。
他勉強又衝燕遲笑了一笑,敷衍道:“先不說這個了,我好不容易得空,今日就帶你和烏蘭去芳菲盡閣開開眼。”
燕遲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沒再窮追不舍。
二人各懷心思,回去路上被商販擠著,周圍處處熱鬧,唯有他二人周圍寂靜無聲。
白雪一行人在原地等待,眼見烏蘭不知因為什麽又同三喜叫罵起來,路小佳站在一旁,一手攔著一個,被打得沒處躲,見季懷真回來,慌忙求饒。
白雪避開燕遲,低聲道:“大人,有人找。”
順著她點出的方向,季懷真抬頭一看,見一輛鎏金華蓋馬車停在不遠處,一人正踩著腳踏下車。
單是看他邁出的腳上穿著的鞋履,便知這人身份不凡,更不提他身上別的行頭,可最惹眼的,還是這人舉手投足間露出的天潢貴胄之態。
他信步走到季懷真跟前,微微一笑,抬手行禮,溫聲道:“懷真,好久不見,你可是叫我等了好久。”
一聲“懷真”,引得燕遲敏感地朝這人看去。四目相對間,大約是燕遲眼中敵意太勝,這人被他看得微微訝然,便又很快恢複常態,朝著燕遲把頭一點,算是打過招呼。
季懷真眯著眼睛打量他,皮笑肉不笑道:“哪裏好久不見,分明早朝時剛剛見過。”
“可自你從敕勒川回來以後,你我二人並未單獨私下見過。”
季懷真哼笑一聲,向那人走去,同時朝白雪吩咐道:“去芳菲盡閣。”
見他與這人一起上了馬車,烏蘭湊上來,悄聲問燕遲:“這人是誰?”
燕遲遲疑著搖了搖頭。
“殿下,從到上京的那天起,你就給了這人太多次機會,他自己不珍惜,你還有什麽好心慈手軟的。他往上爬的時候誰都能舍棄,連我都看出來他眼裏隻有他姐,你卻不死心。”
烏蘭冷哼,轉身走了,錯身而過間,朝燕遲手中塞了張紙團。
“燕遲殿下,是時候做決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