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醜時將過,皇宮內一片寂靜無聲,死氣沉沉。

打更巡邏的小太監兩人一隊,路過皇帝寢宮外需得踮著腳走,斂著氣走。明知這樣遠的距離,那裏頭躺在高床軟枕之上,被帷幔遮擋著的人根本就聽不到,可各個皆是小心翼翼,噤若寒蟬。

皇帝最近煩心事頗多。

宮中消息最為靈通,人人皆知恭州邊境線外數十萬外族大軍壓境,軍情如雪花般揮灑而至,每來一次都是雪上加霜,眼見恭州就要破城,恭州一破,離上京又有幾城?

如此情況之下,自然人人自危。

隻見那一牆之隔的宮殿內,一鼎香爐正仙氣繚繞。原本應起到定神安魂之效,可此刻卻如同擺設一般。那身穿明黃寢衣的老者躺在**翻來覆去,滿頭大汗,正被噩夢纏身。

在他夢中,自己依然是皇子,手執長劍,逼宮篡位。

一陣鮮血淋漓的廝殺後,他低頭一看,雙手卻依舊清清白白,再抬頭時,已頭戴天子冠冕,作於明堂正中,受朝臣跪拜。

漸漸他變老了,開始管控不住群臣,開始多疑怕死,他看著自己兩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一個手握赫赫軍功,如同當初的自己一樣有逼宮篡位之心;另一個善於偽裝,與他上演父慈子孝戲碼,背地裏卻勾結權臣,做出有悖人倫之事。

他睡得極不安穩,在夢中大聲呼喊著來人,來人!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可每每在夢中這樣喊時,便會有太監將他喚醒,這次卻久久無人回應。他在夢中越來越怕,極力掙紮,最終如一腳踩空般猛地翻身坐起,大口喘著氣。

“來人!快來人!”

這便是大齊第六位皇帝——武昭帝。

他的厲聲呼喊雖無人響應,卻有人撥開重重帷幔,將一方白淨帕子遞上來。

武昭帝接過,才擦了第一下便停住,接著臉色煞白,抖若篩糠,如見鬼般抬頭。

隻見帷幔之後,一人氣定神閑地站著,見他看過來,便彬彬有禮地一笑。若不是他腳下橫著的太監屍體,便真是一副謙謙君子做派。皇帝恍惚一瞬,竟有些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白天與他議事的陸拾遺,還是早就該死在去敕勒川路上的季懷真?

若此時呼喊,定當有人前來護駕,可在這之前,他怕是早死在這人手裏。

思及至此,武昭帝的目光遊移不定,逐漸渙散,狀似瘋癲。

季懷真見狀,輕笑一聲,坐在龍榻旁,為武昭帝披上件外袍。他四下一望,見這殿中隨便一樣東西拎出去都價值千金,不由得感歎有的人真是命好。

他也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自顧自道:“陛下,梁將軍來不及回防,恭州,城破了。”

武昭帝在褥子下的手,猛地握緊。

“就算微臣不親自來告訴陛下,隻要陛下辰時清醒,在早朝上也必定能聽得加急軍情。恭州被夷戎人占去,韃靼十萬大軍怎可就此罷休?”

季懷真滿眼譏諷:“陛下是不是以為,我那五萬將士,一定會拚死守住恭州?又或者,陛下想用我的人,去折損韃靼大半士兵,看我們兩敗俱傷,再命梁將軍回防恭州?莫說陛下,恐怕就連陸大人也想不到,臣寧願背負千古罵名,大開城門迎外族入關,也要魚死網破,攔住梁將軍回防支援,恭州——是臣自己讓出去的。”

武昭帝不吭聲,隻癡癡傻傻地低頭看著手指。

“陛下一定奇怪,陸拾遺這樣恨微臣,又有陛下在背後幫襯,臣怎麽還能活著從敕勒川回來。若無陸大人在汶陽高抬貴手,臣怎可平安從韃靼軍隊手中脫險?這等大事,他陸拾遺可向陛下稟報了?臣與陸大人是什麽關係,旁人不清楚,可陛下卻是最清楚不過的。”

季懷真不疾不徐,接過軟帕,動作小心地擦著武昭帝額頭豆大的汗。

他語調溫聲細語,絲毫聽不出威脅之意,卻叫人無端膽寒。

“陛下要殺微臣,隻不過是覺得微臣用處不大,可臣若說,有辦法不耗費一兵一卒擊退韃靼十萬大軍,讓夷戎人拱手讓回恭州,陛下可願讓臣竭力一試?若陛下鐵了心要臣的命,也無礙,隻是微臣手下五萬大軍,各個如微臣般脾氣倔,認主,大不了就是當條攔路狗,在韃靼人血洗上京的時候,再阻攔一次梁將軍罷了。”

武昭——意為武平昭天下,從未換過年號,眼前這人可比季懷真要明白敗國之軍落到韃靼人手裏是個什麽下場。

武昭帝臉上依然呈癡傻瘋癲之態,可眼神卻逐漸清明起來。

季懷真見狀,冷冷一笑,沉聲道:“微臣從敕勒川匆匆歸來,未有機會給陛下帶一禮物回來,不過手頭倒是有個現成的。”

他從帷幔後頭又拖出一昏迷之人。

這人手腳被綁,鼻青臉腫,口中堵著一塊布,正是教皇帝求仙問道的張真人!

季懷真一巴掌將人抽醒。

張真人眼睛一睜,大為惶恐,隻發出嗚嗚叫聲,朝武昭帝磕頭。

季懷真笑道:“陛下不妨找人查一查,張真人和清源觀曾道長是什麽關係,二人與陸拾遺又是否有過交集。微臣命張真人為陛下煉製強身健體的藥時,又是哪二位交待太醫高抬貴手,從輕檢驗。如此問下來,陛下就知道陸大人到底效忠誰了。人人都想要陛下死,隻有微臣,真心實意想讓陛下活著。”——至少是在他季懷真得到想要的一切前。

那姓張的人高馬大,此時卻如同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般,攤在地上。

季懷真提起人往龍床下一丟,信步走出殿外。

那親衛走來,又悄悄掩護季懷真離去,送他到一處無人經過的僻靜之處等著。

天亮之時,親衛回來,說親眼看到張真人的屍體從皇帝寢宮中被人拖出。

季懷真問道:“一切如常?”

親衛答道:“一切如常,陛下已被人服侍著起身,沒有對任何人提過大人您的蹤跡。”

季懷真哼笑一聲。

親衛問道:“大人,接下來如何?”

季懷真半天不吭聲,看向一旁日晷,他淡淡一笑,突然往前一步,站在了陽光下麵。親衛疑惑看去,突然發現季懷真隻是眯著眼睛在曬太陽。

半晌過後,季懷真若無其事地睜眼,平靜道:“走吧,上朝。”

……

三日後,恭州城破的消息傳遍上京,朝野上下一片嘩然,不說文人政客聚集的慧業館,就連芳菲盡閣這等風月之地,人人口中討論的也是前線軍情與朝中局勢。

慧業館外,一輛馬車停下。

白雪一掀車簾鑽進來,領著季懷真從後門進入慧業館,越往裏走,爭吵聲越大。季懷真疑道:“我怎麽好像聽見自己名字了?”

白雪道:“若你的名字是塊磚,是片瓦,這些日子被提起的次數足可夠再蓋一座皇宮了。”

季懷真謙虛一笑。

這三日來,他一步未踏出過皇宮,也無機會見到燕遲。

因在去敕勒川的來回路上吃了不少苦,季懷真身形比起離京前自然削瘦不少,好在從他命白雪號令銷金台把京中大商賈全部圈禁起時,陸拾遺就為避風頭,沒再用他的身份上過朝,因此也不曾露餡。

那群大臣見季懷真這歹人竟還敢上朝,雖對他行事作風看不慣,可到底是太子他舅,因此也忍著不敢罵。

前線軍情戰報如雪花般飄來,季懷真在宮中一住就是三日,還抽空去看了阿全,直至今日才得空出宮。

一出宮門,便馬不停蹄前往慧業館。

季懷真一身大紅朝服,往屏風後一坐,另一側人聲鼎沸,交頭接耳。

“要我說,恭州破了,都怪季懷真臨時調兵去金水,他的斥候是吃幹飯的?難道不知韃靼駐紮十萬兵力在恭州,金水隻有區區五萬?他仗著自己國舅爺身份胡作非為,那些被他圈禁起來逼著納稅給錢的商賈可被放出來了?收上來的錢又有幾分能花到招兵買馬上?還不都被他季懷真一人獨吞了。”

“不止如此!我還聽說三日前季懷真在早朝時發了好大一通威風,把兵部尚書劉大人給發落了。”

白雪一看季懷真,季懷真點頭默認。

“陛下還未開口,他此舉實乃僭越。”

一人答道:“劉大人上奏要調梁大人回上京,季懷真此舉,不是明擺著告訴旁人,誰敢重用梁崇光,就是和他季懷真過不去?梁將軍早年不知因何事得罪過他,此後一直被他針對。”

“哎,季懷真這種不分輕重,重小利而無大義的人竟有如此大的權利,我看大齊遲早要完。從前有陸家在,還可與他分庭抗禮,如今陸家一倒,以後就季家獨大了。”

“非也非也,你難道沒有聽說陸大人已代表大齊和夷戎人談判議和,被夷戎奉為座上賓,不日就要回京了?我看這等關頭,他能說服夷戎人與我大齊修好,未必不是好事一樁。”

“我看這議和也是白議,那群蠻子哪懂得仁義禮儀,若懂,怎會把恭州給占去?”

屏風後,季懷真嗤笑一聲,已無心再聽。

“半年未見,這群讀書人還是全身上下長滿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他抬頭看向白雪,“燕遲那邊如何了?”

這話把他自己都給問的一愣。

這等緊要關頭,他看見白雪,不問恭州戰情,不問旁的,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問燕遲如何了。

白雪隻當看不見季懷真臉上那一瞬間的失魂落魄,體貼道:“已派三喜去看……照顧他了。”

季懷真一聽,啞然失笑:“那三喜得跟烏蘭打起來。”

白雪也笑了,顯然已聽屬下說過烏蘭事跡。

季懷真命人看住二人,不許他們出去,燕遲倒還好說,隻是烏蘭實在刁蠻任性,短短三日已把人折騰的不輕。

“大人,陛下既默許你上朝,可是信了你的話,開始對陸拾遺起疑了?”

季懷真冷笑一聲:“他從未信過陸拾遺,否則這麽些年來,陸拾遺怎會一兵一卒都沒有?在他眼裏,我比陸拾遺好對付多了,所以才肯許我兵權去製衡陸拾遺,現在又想用陸拾遺對付我。咱們這位皇帝,不信兒子,不信臣子,誰叫他自己便是弑父奪權,所以誰都不信。他哪裏是聽了我的話對陸拾遺起疑,隻不過是怕我魚死網破攔住梁崇光,助韃靼人一路殺到上京要他的命罷了。”

可季懷真又哪裏會這樣做?

上京有他恨的人不假,可更有他豁出性命都要保護的人,說到底,隻要季晚俠是大齊皇後,她的命就與武昭帝的捆在一起。

屏風將一室分為兩側,一側喧鬧無比,充斥國計民生,一側截然相反,如死水般不起波瀾。季懷真又獨自靜坐了一陣,才讓白雪送他回臨時居住的宅子中去。

馬車搖搖晃晃,壓著青石板路向前,季懷真一掀車窗向外看去。

慧業館外又是一方世界,仿佛不知戰事即將來臨般,人人如渺小螻蟻,在各自職位上穩步向前。

還未進門,便有侍衛來稟報。

季懷真一見這人鼻青臉腫,便知發生了何事,問道:“沒攔住?”

“回大人,沒攔住,三喜大人跟著去了。”

一聽三喜跟著,季懷真鬆了口氣:“想必是在這裏呆的煩,非要出去透氣,是我考慮不周了。你的臉是誰打的?”

那侍衛苦一臉不自在,大概覺得丟人,低聲道:“被燕遲公子那個女扮男裝的侍女打的。”

季懷真:“……”

他揮手命人退下,連朝服都來不及換下,便帶著白雪朝燕遲離開的方向趕去。他心中打鼓,不知燕遲是否是找陸拾遺去了,畢竟他惦記陸拾遺這樣久,重回上京之後,難道他不想再見陸拾遺一麵?

誰知燕遲還真就沒有這個念頭。

他帶著烏蘭,去東市找了擺攤算命的路小佳。

季懷真趕到時,烏蘭、三喜和燒餅三個沒心眼地正吵得不可開交,路小佳與燕遲並肩站著,都瞧著不大高興。最後還是路小佳先瞧見了白雪,立刻喜笑顏開,他一笑,燕遲也看過來,就這樣在一片人聲鼎沸中,和一身紅色朝服的季懷真四目相對了。

一眼過後,燕遲又神情落寞地低下頭。

白雪看了眼季懷真,問道:“大人,可還要繼續?”

片刻後,季懷真沉聲道:“繼續。”

他突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想不起來白雪是否在從前也這樣問過他。

季懷真心想:燕遲真像葉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