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屋內,白雪坐在房中等著季懷真,忽的聽見吱呀一聲,抬頭一看,驚訝道:“怎得這次哄得這樣快?”
季懷真沒吭聲,魂不守舍地往門板上一靠,突然道:“他知道我是誰了。”
白雪神色一變。
季懷真罵了句難聽的。
“誰能想到陸拾遺在敕勒川還有個死姘頭,兩個人肯定他娘的不知道在**滾過多少回了。”季懷真臉色陰沉道,“我才剛露麵,就被那人識破,險些將我就地正法。”
他隻撿著要緊的,將在敕勒川發生了何事說與白雪聽,說罷,又心煩意亂地歎口氣,問道:“恭州前線軍情如何了?”
“不容樂觀,韃靼十萬大軍,再加夷戎三萬,據探子來報,還有另外三萬在路上,不知是夷戎哪一位皇子親自掛帥。不過雙方都按兵不動,不知在等些什麽,梁崇光帶兵鎮守金水,幾次請旨要皇帝下令大軍開拔去恭州支援,陛下都沒有答應。”
季懷真嗯了聲,不知在想些什麽。
白雪又問道:“可按理來說……夷戎才與我大齊締結盟約,韃靼人此時打來,他們若坐視不理,背信棄義,不就正好給了其他國家師出有名的借口?”
季懷真搖頭道:“未必,怕是他們會拿我和陸拾遺的事情大做文章,說我大齊背信棄義在先,又或者坐視不理,等韃靼人與我齊軍打的兩敗俱傷之時再坐收漁翁之利,總之我也猜不透他們。”
白雪一怔,有些猜到季懷真的計劃,忽的看向那疊燕遲端進來的攤餅。
她不知是否該以下屬身份聽從命令,還是該以至交好友身份規勸。
猶豫之中,季懷真卻將白雪一看,似乎猜到她要說什麽似的,直接了當道:“旁的我也不想,你也不用勸我,我隻想將眼前這關挺過去,保住我姐姐與阿全。”
見他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白雪也隻好不再插言。
季懷真失神一瞬,又道:“你找人守在這間宅子外,不要給燕遲發現,也不讓他和那個叫烏蘭的有機會踏出此地。”
“你怕他見到陸拾遺?”
季懷真神情微妙,話語一頓,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道:“他必定會見到陸拾遺,但不是現在。”
他一陣魂不守舍,給案上猛然爆開的燭火嚇了一跳才回神,抬頭見白雪正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又若無其事道:“命恭州五萬親兵分成兩路,兩萬人留守恭州,讓他們假意放棄抵抗,如此一來,韃靼與夷戎必定要為爭奪恭州而大打出手,剩下的三萬人,全部調去金水,防止梁崇光回防。”
白雪登時麵色大變。
以恭州做誘餌誘敵方兩虎相爭也就罷了,可明明憑借恭州五萬兵力可拖延至梁崇光帶兵從金水支援,兩方齊軍加在一處,又有梁崇光親自掛帥,何愁不可與夷戎韃靼拚死一戰,怎得現在還要分出兵力去提防自己人?
從前就算季懷真的手段再狠厲冷酷,也從未拿一座城池,數十萬百姓的性命做砝碼,更不說恭州還是他的封地!
“大人,你可要想好,此計一施,就是直接把大齊的後門開給外族了!若被人拿來大做文章,大人你又如何脫身?”
季懷真久久不語。
案上燭火又是一爆,在寂靜淒然的夜晚聽來格外觸目驚心。
季懷真心中天人交戰。
是背水一戰,還是知難而退?
可在與燕遲於夷戎成親的那一刻,他心中早就有了定奪。既怎樣都是死,他甘願放手一搏,為姐姐與阿全爭個生機出來。
“就聽我的,記得告訴領軍將領,若是夷戎人先來,便大開城門放棄抵抗,若是韃靼人,就拚死一搏,拖也要拖到夷戎人過來。被夷戎人占去,他們不會傷害城中百姓,我也就是擔個罵名而已,若是被韃靼人占去……”季懷真麵色冷下,不由自主想到在汶陽看到的那幾座被韃靼人血洗的村莊。
“大齊是撐不了多久了,但我季家是就此一敗塗地,還是再苟延殘喘幾年……”季懷真喃喃道,“就看他們夷戎人的。”
白雪一怔,臨走前,又猶豫著問季懷真:“大人,可要屬下去聯係……”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季懷真打斷,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冷聲道:“我若能成事,他自會來找我,若不能,我也注定隻是一枚棄子罷了。”
白雪領命而去。
季懷真長歎一氣,坐在榻上,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就差人將季晚俠送回宮去。
臨走前,季晚俠問他:“你既是悄悄回來?姐姐可能幫你做些什麽,爹爹那邊,可要先去看看?”她雙眉顰蹙,眼中憂愁一覽無餘。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她那看似仁慈,早已不問世事的父親,才是最想將季懷真置於死地的那個。
季懷真隻安撫似的將她一摟,低聲道:“你不用管,回去照顧好阿全,旁的交給我。”
接下來數十天,季懷真都在忐忑不安,夜不能寐中度過。
此計乃背水一戰之策,讓夷戎和韃靼狗咬狗還是第一步,他後頭還有第二步,第三步,若老天有眼,也讓他沾一沾某人算無遺策的好本領,他日後不但可以奪回恭州,說不定還可借此除去陸拾遺這個心腹大患。
可若是任一環節出了差池……
季懷真不敢再想。
就連燕遲也發現了季懷真的不對勁,見他用膳時不住掉筷子,皺眉問道:“你怎麽了?”
季懷真心不在焉地搖頭,才把筷子拾起,正要說話,就聽見門外匆匆腳步聲,猶如催命鼓點,叫季懷真心跳霎時間一空,又猛地催快,他忙站起身一看,卻是路小佳。
“怎麽是你?”季懷真皺眉。
“是我怎麽了!你問我,我還要問你,你又將白雪派到何處了,我已有足足十天未見過她了!”路小佳把劍往地上一摔,開始罵街,然而季懷真才沒心情搭理他,當即喚來火燒,把人給咬了出去。
這天晚上,季懷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裏大齊皇宮一片大火,斷壁殘垣,滿地焦黑屍體與血淋淋的斷肢。他的姐姐衣衫不整,被人拿長矛釘在城門口,一截粉色腸子盤繞在她冒著青斑的脖子上,而腸子那頭,係著的是了無生氣的阿全。
被風一吹,阿全瘦小幹癟的屍體就晃晃悠悠翻了個麵。
季懷真這才發現,他外甥的眼睛早已被人挖去,隻留兩個黑黢黢的窟窿往下淌血,而他下方,就站著一身鎧甲挽著長弓的燕遲。
他的手中,拿著葉紅玉的闊刀,正冷冷看著自己。
季懷真在夢中一聲大叫,整個人如一腳踩空般驚醒。
他猛地從**坐起,寢衣濕滑黏膩地緊緊扒著他的後背。季懷真大口喘氣,旁邊燕遲也跟著被驚醒,一摸季懷真冰涼的胳膊,隻覺得他整個人似掉進水中。
“你怎麽了?”燕遲拿被子將他裹住。
這人出了一身冷汗,此時再受風,最容易生病。
季懷真口幹舌燥地搖頭,還被那夢魘住,一時間無法回神,他回頭怔怔地看著燕遲,滿腦子都是在夢中燕遲那帶有恨意的目光。
這滿眼的提防警惕叫燕遲心中不悅,正要刨根問底,床腳邊睡著的火燒卻猛地站起,低低吠起來。
二人同時抬頭往門外看去。
季懷真正要下床,卻被燕遲一攔。
燕遲拿發帶將長發一挽,隨手拎起季懷真放在床邊的長槍。
他赤腳踩在地上,悄無聲息地踱到門邊。說時遲那時快!門外站著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燕遲一槍拿下,掃在地上。
季懷真掌燈一看,竟是自己人,與這人有過一麵之緣,他曾去過恭州督戰,這人給他看守過帥帳。
來人風塵仆仆,披頭散發,半邊鎧甲都給血染紅。
他赤紅眼睛將季懷真一盯,吐出的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話來:“——大人,成了。”
季懷真手中燭火當啷落地,火苗跳躍兩下,噌得熄滅了。
一片漆黑的臥房中,隻餘燕遲手中的槍頭反射出冷冷皎潔月光。
季懷真連撲帶跑,半跪在那人身前,將他領子一提,神情專注地輕聲道:“恭州沒了?誰把恭州占了?”
燕遲的目光看了過來。
那人猶豫一瞬,季懷真厲聲道:“快說!”
“回大人,是夷戎人。”
季懷真猛地鬆了口氣。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季懷真將那人丟開,怔怔後退幾步,突然低低笑起來。
他的眼中在黑夜中奇亮,似有一把火在他心底燒起來,被陸拾遺算計出的憤恨不甘越燒越旺,燒的季懷真手心腳心都熱起來。
他又問那人:“你這次帶了多少人回來?”
“不足一百,皆在城外等候。白雪大人還在指揮剩餘的兄弟們撤出恭州,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足矣。”季懷真背著手,大氅一披,在房中來回踱步,他越走越快,步下生風,猛地把身一轉,語氣中掩飾不住的戰栗激動:“叫你的人跟我進宮,現在就……”
話音戛然而止,季懷真和門邊站著的人四目相對——燕遲正以一種五味雜陳的複雜目光,靜靜地看著季懷真。
一陣耐人尋味的沉默後,燕遲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季懷真輕聲道:“你要去做什麽,可要我陪你?”
季懷真一愣。
他臉上的狂喜尚來不及褪去,就有種在燕遲前無處遁形的愧疚感。
見他不答,燕遲睫毛垂下,輕聲道:“你可還要我陪你?”
季懷真強忍衝動,喉結一咽,平靜地哄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你就在這裏等我,哪裏都不要去。”
燕遲又問:“你千方百計誘我跟你來大齊,便是如當初我爹勸我娘那般?隻將我在這裏困著。”
季懷真霎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
可現在還有更加迫在眉睫的事情等著他去做,他季懷真能不能活下來,還真就在這說話間的功夫,思及至此,季懷真登時狠下心來,命副將跟他離去,再顧不得看上燕遲一眼。
燕遲默默在黑暗中靜站了片刻,抬腳朝烏蘭屋中走去。
此時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兩匹輕騎沿著主街一路快馬加鞭,於黑夜下朝皇宮奔去。
那副將拍馬追上,朝季懷真問道:“大人,宮門早已落鎖,卯時才開,我們去做什麽?”
風吹得季懷真大氅獵獵作響,如道鮮豔旌旗飄揚在空中。
季懷真冷冷一笑,說出久久不曾用到的二字:“——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