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燕遲看著哭得撕心裂肺的季晚俠,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自稱是季懷真姐姐的人,就是畫像中抱著孩子的那個女人。
季懷真的肩頭很快就濕了。
宮中日子無聊,季晚俠整天抱著兒子阿全滿園子亂晃,練得手勁兒奇大,臂力非凡,此刻不管不顧地將季懷真一捶,捶的季懷真噗嗤一聲笑了,咳著安撫姐姐。
“別打了,再打我又要吐血,這不還好好的,你快看看,可少胳膊少腿兒了?”
季晚俠淚眼朦朧,哭得嘴皮子打顫,將季懷真一看,又霎時間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縱有千言萬語,可一起湧到嘴邊,也隻不過是“瘦了”二字。
季懷真心中一酸,這一路從汾州到敕勒川,又從敕勒川回上京,幾次險些喪命,怎能不瘦?
他一抓季晚俠胳膊,突然回頭一看路小佳:“我姐怎麽在這裏?你把她帶來的?”
想到其中可能,季懷真一瞬間殺心四起,嚇得路小佳直往燕遲身後躲,叫嚷道:“我是受白雪姑娘的囑托將你姐姐帶來的,其餘什麽都不知道,你們銷金台這樣的陣仗,她哪裏騰的出手。”
“你別怪路道長,是我求著白雪讓我來的,我隻有親眼見到你無礙才能放心。今日是陛……他跟著張真人閉關修煉的日子,每逢初一十五他們都要祭拜青華大帝,一連三日閉門不出,隻要我明日戌時前回去便可。白雪有事走不開,還要些時候才能來見你。”
季懷真沒再說什麽,一瞥身後站著的燕遲與烏蘭,自知不是說話的時候,隻把季晚俠哄回屋中,跟著進去了。
火燒圍在燕遲腳下嗚嗚亂叫,叫的燕遲心煩意亂。
路小佳低頭一看,嘿嘿一笑:“一別多日,大人越活越像個人了,居然還帶條狗回來。”
火燒齜牙咧嘴。
不等他的手去摸火燒的腦袋,就聽燕遲提醒道:“這是狼,會咬人。”
路小佳立刻把手一縮,看向眾人:“時候不早,我領你們去住處,有什麽事情睡一覺再說。”他的目光看向烏蘭,猶豫道:“這位姐姐……”
烏蘭冷臉看著他:“我是男人。”
燒餅沒眼色地將人一看,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烏蘭胸脯上,點頭道:“是男人沒錯。”
烏蘭氣急敗壞,要去揍人,被燕遲一攔,拉著他隨便找了間空著的屋子,和火燒一起安頓進去。烏蘭憤憤不平,衝燕遲抱怨:“齊人怎麽都這樣油嘴滑舌……倒是那姓陸的,人不怎麽樣,對姐姐倒是不錯。”
燕遲沒吭聲,滿腦子都是方才季懷真給姐姐一抱,那雙眼通紅,卻又竭力忍下去的模樣。
他突然意識到,認識季懷真這樣久,二人一起經曆這樣多的事情,卻從來沒見季懷真哭過。
倒是自己,在他眼前哭過不少。
燕遲隨口道:“你睡你的,不用管我,這幾日隨機應變就是。”
烏蘭問他:“那瀛禾殿下那邊可要報信?”
燕遲猶豫一瞬,搖了搖頭,烏蘭神色一急,未料到會被燕遲拒絕,正要開口勸他,燕遲卻已轉身出去。
院中,路小佳和燒餅早已進房休息,季懷真屋中亮著燈,映出三人輪廓,其中一人發型幹脆利落,緊貼頭皮,一看便知是白雪。
燕遲怔怔地望著那隔著明紙的朦朧光亮,心中有些沒底,正要落寞離去,季懷真那間屋子的門卻開了。
燕遲猝不及防,和迎麵走出來的季晚俠大眼瞪小眼。
季晚俠一擦眼淚,衝燕遲盈盈一笑,又自顧自地走到院中央的水井處,雲袖往上一捋,開始打水。
燕遲忙過去:“我來吧。”
季晚俠單手拎著滿滿一桶水,健步如飛地往灶屋走,空著的手衝燕遲擺擺:“不用,你們趕路辛苦,去歇著吧,我來做些吃的。”她回頭衝燕遲一笑,“是你一路護著他回來的?真是多謝……都不知該怎樣感激你才好了。”
燕遲一聲不吭,固執地接過水桶,又幫著季晚俠燒火劈柴,瞧著她動作利落地和麵攤餅,忽的想起季懷真雖不是季庭業親生,可季晚俠卻是如假包換的季家嫡女,既是嫡女,怎得連燒火做飯都會?
他猶豫道:“……你,你是阿妙的姐姐?”
季晚俠一怔,手中大勺當啷落地,麵糊撒了一腳。
二人登時手忙腳亂,同時彎腰去收拾一地狼藉,咣當一聲頭磕在一處,季晚俠捂著額頭,見鬼般看著燕遲,結結巴巴道:“……你,你叫他什麽?”
燕遲臉一紅,又小聲將那二字重複一遍。
他剛才也不知怎得,竟是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燕遲一陣心慌意亂,在心中罵自己,從回到上京他就不對勁,見到竟還有人對季懷真好,且這樣不求回報,他就忽的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他同季懷真的姐姐爭風吃醋幹什麽,還非得湊到人家麵前喊一句阿妙,顯得他和季懷真關係匪淺,當真卑鄙。
“別著急,慢慢說。”
季晚俠見這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滿臉羞愧,一副要撞死在灶台上的表情。
再一看他年歲十七上下,隻覺一陣親切;再一看燕遲樣貌俊美,心中登時一沉,忙拉起燕遲的手一看,在他手上找到一個扳指。
又將扳指一脫,果不其然在裏頭找到季懷真的鬼畫符。
季晚俠明白了什麽,滿臉同情地看著燕遲,歎氣道:“……你竟還知道他叫阿妙,這名字,旁人他連提都不願提。”
燕遲懵懂道:“什麽意思?”
季晚俠又歎口氣,起身攤餅。二人一個放麵糊,一個翻麵,燕遲隻要一想這是季懷真的姐姐,參與過那些他缺失的部分,就忍不住對季晚俠心生親近之意。
“你方才站在門外瞧什麽,怎麽不進去?”她笑笑,柔聲道:“連他叫阿妙都知道,還怕你聽去幾句話不成。”
燕遲忙解釋道:“我沒有偷聽。他……沒叫我進去,想必是和白雪有要事相商,也不樂意讓我進去。”
季晚俠看燕遲一臉落寞不安,體貼地不在這事上繼續下去,繼而問道:“你叫什麽?”
“燕遲……”
季晚俠溫柔地嗯了聲,沉默許久,突然一笑,滿臉眷戀道:“是不是有時候恨他恨得牙癢,卻又拿他沒辦法?”
燕遲感同身受地點頭。
“他就是這樣,我知我弟弟在許多人眼中是大奸大惡之人,我也不為他辯駁。隻是再壞的人,心也是軟的,隻要他認準誰,那一定是掏心掏肺地對誰好。他有時脾氣不好,嘴巴又硬,你多擔待些,他若欺負你,你找我就是,我給你做主。可你應當感受的到,他待你,究竟是壞還是好。”
燕遲沉默不語。
那邊季懷真還不知已被姐姐給賣了,隻滿臉不快地往榻上一坐。
他這些日子在燕遲麵前裝的雲淡風輕,不敢叫他看出自己已火燒眉毛,一路都是急行軍,用最短的時間趕回上京。與白雪多日不見,甚至來不及敘舊,便打探道:“之前吩咐給你們的事情做的怎麽樣了?”
“那些主業在京中,又有名有姓的大商賈已全被我們的人控製起來,他們知道我們是誰,但隻以為這又是大人您提高稅收的手段,絲毫沒有往遷都一事上想。陛下也不敢讓風聲傳出,怕韃靼人還沒打來,上京倒先亂了。因私扣商賈一事,朝中怨聲載道,這下倒是牽製了陸拾遺,這些日子,他都沒能再用大人您的身份上朝,隻告病躲在家宅中,誰也不見,隻偶爾避開耳目,進宮與陛下商議遷都一事。”
季懷真冷笑一聲,意味不明道:“他以為這樣就算完了?”
回到上京遠遠隻是第一步。
還來不及與白雪細說他的計劃,就見白雪把身子一直,衝季懷真比了個手勢。二人一起默契收聲,果不其然,不多時,屋外便響起腳步。
燕遲端著一疊餅進來,神情不自在道:“我沒想著偷聽,你姐叫我送來的。”
季懷真一看,就知那手藝出自季晚俠。以前有段時間季庭業不許人給他飯吃,季晚俠便偷偷背著父親,親自下廚,也就是那時,季晚俠學會了做飯。
白雪一看燕遲別扭神色,再一看季懷真,就知兩人又在鬧別扭,幹脆了當道:“大人你先吃,我去外麵等著。”
季懷真臉色也不大自然,低聲道:“不必,你就在屋中坐著。”
他一看燕遲,燕遲也一看他,二人心照不宣地扭開頭。
見次情形,白雪求饒道:“那要不你倆出去說吧。”
季懷真惱怒地瞪她一眼,拉著燕遲往外走,見四下無人,才不情不願開口道:“我這幾天忙,顧不上你,你就在這處呆著,等過幾日我騰出手,再……”
燕遲打斷他:“你那齊人皇帝要殺你,你怎麽騰出手?”
季懷真不吭聲了。
要是燕遲知道他要做什麽,怕是等不到大齊皇帝來殺他,先拔刀與他老死不相往來了。
燕遲看著他,要將他一眼看穿似的:“你要我同你一起回上京,難道不是想要我做些什麽?”
季懷真早有準備,抬頭一笑,七分真三分假:“當然是為了要你把陸拾遺帶回敕勒川去交給你大哥,他一離京,朝中無人可用,皇帝不會在這等關頭動我,少說也要裝模作樣地留我一段時日。”
燕遲看著季懷真,也不知這一番話,他能信幾分。
可季懷真無所謂他信不信,謊言也好,虛情假意也罷,他隻要燕遲跟他回上京。
“當真就沒有別的了?”
他的目光別有深意,叫季懷真心中一沉,隻是再沉,這點分量也比不過姐姐與阿全。
肩頭沾染了季晚俠的脂粉氣,是方才她抱著季懷真痛哭時沾染上去的,被風吹著送到季懷真鼻尖,他聞著這味道,就想起這娘倆命懸一線的處境來。
他想起到季家的第一天,季晚俠拉著他的手說:“原來你就是我弟弟?我終於有弟弟了,要是妹妹就更好,不過嘛……弟弟湊合著也行。從前總是想要娘親再生一個弟弟妹妹,可惜她去的太早,你怎麽這樣瘦啊,衣服也髒髒的,哎?你為什麽這麽凶地看著我?討打!哎,你看著怎麽有些眼熟?”
彼時他活得水深火熱,對誰都提防戒備,他每瞧見一個人,心中就會升起些許念頭。
他能從這人身上偷到點什麽?這人能不能追上他?追上他以後會不會打他,他還要偷多少東西,他和白雪才能吃飽?
“不許凶啦。”
季晚俠不客氣地在他頭頂輕輕拍了一下,像打小狗似的,一把牽起季懷真的手,提著裙子帶他往裏走。
“以後我就是你姐姐,有姐姐在,沒人能欺負你。爹不讓我過分和你親近,不過我才不理他,你別怕爹爹,爹爹最怕我,也最聽我的話了。”
季懷真看著燕遲一笑,平靜反問道:“自然無其他事了,你還想有什麽,難道這還不夠?總不至於讓你幫我去打自己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