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翌日一早,消息便傳遍上京朝堂,他季懷真以下犯上,竟把大皇子給打了。

隻是這季大人以下犯上也不是第一次,眾人見怪不怪,卻好奇在這等緊要關頭,兩人怎會在芳菲盡閣大打出手。

種種消息一傳,便落在了那已被立為太子的李全頭上,都說季懷真仗著自己國舅爺的身份為非作歹,一旦四殿下李全繼位,他季懷真就是板上釘釘的攝政王。

如此權勢滔天,打一個敗局已定的皇子又有什麽關係?

與此同時,“陸拾遺”回朝的消息也悄然散開。

人人皆知季家與陸家不對付,因此無一人去向陸拾遺道喜,更不提那些昔日同僚黨羽,早已被季懷真派人暗中監視起來。

官場上的人最會見風使舵,大齊官場更是如此,季懷真的府邸前絡繹不絕,陸家的卻門可羅雀。

一個個阿諛奉承的背後,仿佛忘了先前季懷真因三皇子一事被發落,陸拾遺以特使身份出使夷時,他們對“陸拾遺”如何恭維,又是對“季懷真”如何貶低。

季懷真閉門謝客,誰也不見,趁著這幾日將銷金台上上下下查了個遍,拔除可疑之人數十。

白雪問他,這些人要如何處置,可要悄無聲息地處理掉。

季懷真輕笑一聲,冷聲道:“何必要悄無聲息,動靜怎麽大怎麽來,最好傳到陸拾遺的耳朵裏。”

說起陸拾遺,自季懷真從敕勒川回來,二人並未有機會見麵。陸拾遺像是知道燕遲跟著一起回來了,反倒主動避著。

白雪又帶回韃靼那邊的消息。

果然不出季懷真所料,他頂著陸拾遺的身份設下圈套虐殺韃靼士兵,又將那些麵目全非的屍體示威般送去韃靼軍營,如此奇恥大辱,瞬間將韃靼人激怒,提出以陸拾遺作交換的條件。

他陸拾遺不是慣愛利用身份一事順水推舟嗎?他季懷真偏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陸拾遺吃下這個啞巴虧。

“大人,可要屬下帶人去將陸拾遺抓起來?”

“先按兵不動,還有一事非得他來做不可。”

說這話時,季懷真隻低頭把玩一枚狼牙。白雪一看,見這東西熟悉,忽的想起這東西不是捆在詔書上?怎得又落到了她家大人的手中?

且看季懷真這般珍惜重視的神情,白雪突然明白了這狼牙是誰的。

她麵露一絲不忍,忍不住道:“大人,韃靼人既願意休戰,那是否可以放燕遲回夷戎了,有他在,外加夷戎與大齊已結下盟書,想必勸說蘇合可汗歸還恭州也不是什麽難事,難道非得……非得走到那一步?”

季懷真半晌不說話,隻看著那狼牙出神。

許久過後,才若無其事道:“這次若無夷戎人,韃靼必定要一舉攻入大齊,可有夷戎人在,韃靼也怕他們趁虛而入和大齊一起反攻。讓韃靼人退兵本就不是什麽難事,可之後呢?夷戎與我們不過是因利聚在一起,誰能保證他們以後不會和韃靼人合作?我不止要借機扳倒陸拾遺,我還要夷戎與韃靼徹底反目成仇,再無聯手可能。”

“大人,可你自己……”

季懷真心意已決,平靜道:“不必再勸。”

白雪又突然想起一事,突然道:“烏蘭可知大人是誰?”

季懷真冷冷一笑:“怕是先前不知,現在也知道了,燕遲不可能什麽都不說就讓烏蘭來跟他涉險。五日後,你同我一起去李峁府上,不管發生什麽,都把烏蘭放走,明白了?”

白雪神色訝然,看著季懷真,繼而明白了什麽,心事重重地點頭。

……

五日之後,李峁在府中為陸拾遺接風設宴,到場官員寥寥無幾,都怕觸季懷真的黴頭被報複。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陸拾遺的接風宴,季懷真不計前嫌,不按常理出牌,居然親自到了。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場接風宴的主角——陸拾遺,竟莫名缺席。

此時季懷真還不知道這個消息,隻坐在馬車上,將燕遲一看,叮囑道:“他是大皇子,麵子我還是要給的,等下你見到他,可別又跟他動手。”

燕遲漠然道:“隻要他老老實實,好好說話,誰稀罕同他動手。”

季懷真無可奈何一笑,又見燕遲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今日的他似有心事,格外沉默寡言。雖未向他提過,可他這些日子同人來往時並未避著燕遲,他應當知道今日去的宴席是為誰而設。

望著燕遲那張臉,季懷真忍不住想,燕遲曾惦記了陸拾遺這樣久,少年情誼最是難抹去,他等下瞧見陸拾遺,會是什麽反應?

他季懷真於男女一事向來不計較,可親手把人往別人眼前送卻還是第一次,每時每刻都在後悔,無不想要叫停,可每當後悔一次,就會更加堅定一分。

季懷真眼睛一閉,不再多想,未曾察覺到燕遲看過來時,那別有深意的眼神。

大皇子府邸坐落朱雀街,此地離皇宮近,又僻靜,多為達官顯貴所居住。季懷真踩著腳凳下車,有人前來為他領路,他回頭一看燕遲,笑得狡黠。

“別人也不知道你是誰,現在戰事吃緊,你總不想被當成俘虜抓起來吧,如此,隻好請殿下委屈片刻,裝作是我的夷戎奴隸。”

燕遲輕哼一聲,未來得及說話,便被匆匆而來的李峁打斷。

他臉上被燕遲揍出的淤青還未消,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出,顯然是接到下人通報,聽說季懷真來了,撇下他人急匆匆而來。

季懷真一來,李峁一顆心放回肚子中,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多謝季大人不計前嫌,前些日子是在下多有得罪,如今戰事吃緊,大齊朝臣當同心同德才是……”

二人對視一眼,交換眼神的瞬間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一行人被李峁親自領入座中,燕遲默不作聲地站在季懷真身後,左手邊站著烏蘭,右手邊站著白雪。他與烏蘭對視一眼,都察覺到了這非同尋常的氛圍。

計劃有變,宴席因陸拾遺的缺席而遲遲不開。

李峁不住冷汗直流,喚管家過來,低聲道:“可派人去陸府了?”

管家道:“殿下,早就派人去請了,陸大人之前還答應的好好的,不知為何今日突然抱病,說是誰也不見,可老奴打聽到,陸府上昨夜動靜不小,進進出出足有十數輛馬車,若不是他看季大人得勢,為避免報複,準備出逃吧?”

李峁臉色變了。

他本意是做東,請季懷真與陸拾遺這對冤家暫且把話說開,縱使度過眼前難關另外族退兵,可他的父皇殺心已起,他們又怎能坐以待斃。

如同他在芳菲盡閣同季懷真說的那樣,眼前難關算不得難關,難的是以後怎麽辦。

他略一沉思,又道:“不會,陸拾遺要逃,不會這樣大的動靜,再探。”

管家領命而去。

就在這時,季懷真的親衛進來,俯身在白雪耳邊說著什麽。白雪又原話傳到季懷真耳中,看口型,似乎提到了瀛禾。再起身時,她的一隻手,已悄然握住身側的刀。

這動作瞞不過近在咫尺的燕遲與烏蘭。

烏蘭麵色大變,正要動手,卻被燕遲一拽,他立刻怒目而視,不解地瞪向燕遲。

燕遲的眼睛卻固執地緊盯季懷真。

他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卻依舊忍不住對季懷真心生期待。

就在這時,李峁察覺對麵季懷真的微妙神情與白雪的緊張,還當是前線又出了何事,疑惑道:“季大人?陸大人雖遲遲未到,可這席還是要開,要我說,就不等他了。”

白雪以及手下,所有人的視線都緊盯季懷真,等著他發號施令。

季懷真卻走了神,他的眼睛突然紅了,似是汾州婚宴上那一襲紅蓋頭又浮上心頭,季懷真想起那日他被蓋頭蒙著眼,從蓋頭下的縫隙中瞥見燕遲的鞋。

他突然回頭,看了眼燕遲。

那一眼藏著萬千情誼,萬千愧疚,藏著季懷真為數不多的真心,藏著季懷真昭然若揭的謀求算計。

四目相對間,燕遲低聲道:“季懷真,你我二人不是說好了?”

季懷真霎時間說不出話了,他的手攥緊衣擺,遲遲拿不上來。燕遲的憑欄村,太遠了,也太久了。

隨著一聲帶著顫音的歎息,季懷真的心徹底狠了下來。

他指頭一碰,案上杯盞直直摔在地上。

整個前堂霎時間靜了一瞬,燕遲的眼睛閉了閉,再睜開時,眼中已殺意凜然。

李峁雖不知發生何事,卻條件反射性地緊張起來。

一瞬之後,所有人同時動起來,白雪一躍而起,護住季懷真退後。鐵靴踏在地上的聲音不絕於耳,不消片刻,已有近百位帶刀護衛湧入這狹窄前堂,將烏蘭與燕遲二人圍得密不透風。

李峁麵色大變,不知季懷真這是搞什麽名堂,明明這夷戎奴隸前些日子還為季懷真和自己大打出手,怎得兩人今日就刀劍相向?他隻找個安全的地方,躲在侍衛身後,不動聲色地看著。

烏蘭冷冷一笑:“人家有備而來,就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呢。”

燕遲一動不動,被烏蘭護著,隔著層層人群和季懷真對視。

季懷真下令道:“將這兩個夷戎細作拿下。”

烏蘭一聲呼哨,眨眼之間,竟又有數十夷戎人沿著房簷從天而降,顯然在此地埋伏已久。

燕遲抬手接住手下拋來的武器——那是一把近九尺,重九斤的斬馬刀,被燕遲雙手拎住在身前舞開,一時間竟無人能近身。烏蘭更是直接,踩著人淩空一躍,竟要來抓季懷真,白雪起身擋上,一時間隻聽得刀尖碰撞的利聲,震得人不住耳鳴。

夷戎人不止擅馬戰,各個也是近戰的好手,更不提瀛禾派來支援燕遲的,是他精挑細選出的死侍。今日前來,隻為救出燕遲。

然而季懷真鐵了心要將燕遲拿下,一撥人被殺幹淨,便有另一波頂上,前堂漸漸堆滿屍體,有夷戎人的,也有齊人的。

眼見燕遲殺出一道豁口,正要成功脫逃,白雪與季懷真對視一眼,下一刻,白雪手中長劍脫手而出,直直衝著季懷真麵門。

白雪下手不留餘地,若無人來救,今日季懷真必死無疑。

燕遲餘光看見,腳步一頓,想也不想,回身一探,烏蘭厲聲道:“殿下!”

一身功夫力氣已臻化境,誰也沒看清燕遲是如何突破重圍,擋在季懷真身前,手中斬馬刀奮力一揮,刃上刀光化過道弧,如道璀璨流星,徹底將季懷真那晦暗苦澀的前二十六年給照亮了。

拓跋燕遲半分力氣未留,將那飛來的利劍一砍為二。他將後背露給季懷真,此舉無疑於束手就擒。

不需季懷真命令,已有人從背後繞來,將燕遲拿下。烏蘭怒吼一聲,正要回身來救,卻被瀛禾派來的人給按住。

四五人將燕遲按在地上,卻依舊壓不住他。

隻見他不住掙紮,如同被囚的野獸般竭力嘶吼,那紅似血玉般的雙眼,回頭看向季懷真,隻是二人剛對視一眼,他就被人按著頭牢牢壓在地上,再動彈不得半分。

季懷真隻一臉漠然地站著,任憑他的人按著燕遲的臉,將收拾畜生般,將燕遲死死按在地上。

看這架勢,此人必定來曆不凡,李峁反應過來,搶在季懷真之前吩咐道:“將這夷戎人收押下獄。”

已有人上前,將掙紮不休的燕遲拖拽下去。

見那侍衛要去追烏蘭等人,白雪立刻帶著一批人,搶在李峁的人前頭去追烏蘭。

燕遲雖被人拖下去,卻依舊有不斷傳來的怒吼,一聲聲落在季懷真心裏,聽得他心驚肉跳,雖麵色平靜,可衣袖下的手卻不住發顫。

李峁一窺季懷真神色,突然道:“這夷戎人是誰?”

這夷戎人是誰?

季懷真也在心裏這樣問自己。

於他來說,燕遲到底算什麽。

半晌過後,季懷真冷聲道:“隻不過是個被我利用的蠢貨罷了。”

李峁審視地看著季懷真,繼而一笑,和煦道:“原來如此。”

見季懷真不說話,李峁又道:“既如此,大人自要避嫌,我看這夷戎人,還是在下來審吧。大人可有什麽要交待的?”他麵上雖笑著,卻是在暗自觀察季懷真的神情。

季懷真道:“如此便再好不過,季某別無二話。”

周遭已亂成一鍋粥,李峁又是一笑,押著人走了。季懷真麵色冷峻地盯著他離開的背影,強忍怒火,下令收兵回府。

等離了大皇子的府上回到住處,甫一進門,白雪便從外頭進來,季懷真焦急神色難掩,看著白雪道:“人可放走了?”

“回大人,放走了,屬下親眼瞧著烏蘭帶人往西去了,大皇子的人未抓到他們。”

季懷真這才鬆了口氣。

白雪又道:“大人,可要屬下去獄中打點一番?”

季懷真不吭聲,滿腦子都是燕遲被抓前看向他時,那帶著怨恨絕望的一眼,心緒繁亂無比,竟是連白雪說什麽都沒在意,隻等人再問一遍,才失魂落魄道:“……不必。”

這二字費勁季懷真全部力氣。

白雪一怔,急切道:“大人!”

燕遲是季懷真以細作之名,親自下令抓進去的人。

外加此時大齊與夷戎關係尷尬,雖已議和,可夷戎轉眼奪走大齊一座城,大齊百姓對夷戎人的怨念憎恨與過去比,隻多不少,如此種種,不必李峁吩咐,燕遲在牢中的日子也可想而知。

季懷真厲聲道:“我說不必!不許輕舉妄動,現在立刻派人去恭州前線,將那日我問瀛禾的話,再問上一遍!”

他胸口不住起伏,一晃神,才發覺竟是對白雪發了脾氣。

季懷真靜了半晌,突然將一桌案的杯具茶碗盡數掃落在地,疲憊解釋道:“不要打草驚蛇,萬一李峁知道燕遲的身份,說不定他會借此機會,將燕遲永遠囚禁在大齊,以此要挾夷戎。”

床腳下傳來聲怯怯的嗚咽,二人低頭一看,竟是火燒。

白雪低聲道:“知道了,大人。”

季懷真抱著火燒,睜著眼睛坐到天亮,一夜未眠。

可一夜未眠的又何止他一個。

李峁冥思苦想,反複琢磨季懷真今日的反應,總覺得他與那夷戎細作,並不是如他所說,隻是單純的利用關係而已。

自從四年前他與季庭業達成承諾,帶著季懷真轉投他麾下後,二人便一起共事,連銷金台都是他幫著一起創立,季懷真為人,他最了解不過。

此人心高氣傲又盲目自大,從無敬畏之心。除了他姐姐季晚俠,心中更無記掛之人,因此不論做何事,為達目標,從不會給他人留後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連舊主都敢殺的人,又怎會在乎一個外族細作的性命。

當即揮手喊來侍從,派人去往獄中吩咐一番。

一連幾日下來,燕遲在獄中受盡苦楚,季懷真那邊得知後卻毫無動靜。李峁心中疑惑不已,隻是他還來不及去季懷真府上探探消息,有人卻先他一步——燕遲被關進去的第四天,陸拾遺來了。

白雪附在季懷真耳邊,悄聲道:“大人,可要屬下找借口搪塞過去?”

季懷真半晌不吭聲,仰頭看著天上刺眼的太陽,繼而沉聲道:“讓他進來,有些話,我等了十八年了,今天就要說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