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夷戎人成親,唯有一點和齊人相似之處,那便是成親前新郎與新嫁娘不可見麵,須得成親當日,新郎騎馬來接,再帶上一匹布、一袋青稞、一杆套馬杆,一頂氈帽,頂端須得插著鷹的羽毛。
所謂一,取自一元複始,萬象更新之意。
青稞代表土地,羽毛代表天空,布與套馬杆象征女人和男人,如此四樣東西在婚禮上備齊,又象征天人合一。
季懷真家在大齊,自然省去這一環節。
本還有更多繁雜儀式規矩,燕遲卻說一切從簡,隻在王帳中設宴,蘇合可汗其他兒女也一應到場,獒雲雖未到,獒雲的母親卻來了。
那來自北羌的女人滿臉精明,薄唇一抿,單看麵相便知是個不好惹的人物,正與蘇合可汗一起坐於主位之上,冷冷地審視著燕遲與季懷真。
主位之下,依次是各位王子公主,以瀛禾為首,坐在兩旁。
再往後,便是蘇合的一幹心腹臣子,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明目張膽地盯著季懷真瞧。
季懷真被幾人擺弄著換上夷戎人的衣服,規製按照皇子來。
齊人崇尚黃色,隻天家可用,夷戎人卻相反,凡重要場合一律著藍。他與燕遲的婚服皆是以銀線滾邊,藍底上繡出雲紋。
他身前戴著燕遲的狼牙吊墜,而燕遲的額頭上則戴了條二指寬的牛皮抹額,正中間嵌著顆鵝卵石大小的綠鬆石。
一薩滿模樣的人引領著二人跪下。
這人頭戴鹿角,巫服上紋了五條四爪龍,一張臉皺如橘皮,叫人猜不透年歲,眼皮耷拉著,懶懶散散地看著二人。
季懷真被他目光看得不舒服,一旁燕遲已恭敬跪下,拉了拉季懷真的衣擺。
剛一跪下,麵前火盆中的火焰便猛地暴漲竄起,老薩滿從身前摘下一根羽毛放在火上燃盡了,指頭蘸著灰燼一聞,猛地全身一個哆嗦,頭重重地垂了下去。
周圍一片寂靜,無一人說話。
再抬起頭時,那老薩滿的眼睛已頃刻間變得細長,之前眼中的懶散倦怠一掃而空,隻餘滿滿精明,看著季懷真一笑。
那一笑直叫人毛骨悚然,如墜冰窖,仿佛從裏到外都給人看透了。
季懷真霎時間冷汗出了一身,全身似被定住般不敢動,直至那薩滿用沾著灰燼的指頭在他額頭輕輕一點,季懷真才猛地鬆了口氣,說不清方才那玄之又玄的奇妙感覺。
再一看旁邊燕遲,卻麵色如常,仿佛這些許不適隻有季懷真一人才有。
那老薩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還在大齊時就有所耳聞,夷戎人崇拜薩滿,每個薩滿都有自己的舍文,有的是蛇,有的是鹿,有的是馬,而眼前這位薩滿的舍文,顯然就是一隻狐狸。
從前不信,甚至不屑一顧的事情如今親身經曆了,季懷真才敬畏起來,忍不住想到莫非漫天神靈也看他不順眼,知道他心術不正,才給他一點警告?
那薩滿又說了什麽,季懷真聽不懂,燕遲卻道:“狼牙摘下來。”
季懷真照做,燕遲又握著他的手,以小刀在掌心割開一個口子。
他在自己掌心也這樣來了一下,二人雙手交握,以血交融,滴在那狼牙上,又以染了血的狼牙泡在一碗酒中,讓血在酒中散盡,將碗中染成淡粉色。
這下不需提醒,季懷真也知這碗融了二人鮮血的酒,須得二人共同喝下。
他正要仰頭飲下,燕遲卻將他一攔。
“等等。”
那薩滿眉頭緊皺,明顯不滿,就連周圍人也議論紛紛,隻有蘇合可汗不動聲色。
隻見燕遲認真看向季懷真,低聲道:“你若後悔,現在還來得及。我大哥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自有把握讓你安全出敕勒川。我這人脾氣倔,認死理,成親這事,一輩子也隻得與一人做一次。第一次是為救辛格日勒一家,我且不當真,可這次,你想好了?我們夷戎人成親雖沒你們齊人那般繁瑣,可長生天在上,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可明白?”
四目相對間,二人皆想起汾州那個被紅紙炮仗沾滿的小院,想起季懷真的一身大紅喜袍,想起燕遲滿臉不甘願,被按著拜堂的一幕。
季懷真擋開燕遲的手,仰頭將酒水喝下一半,反問他:“那此時你心裏想著的,又是誰?你是否知道?你又是否明白?”
燕遲沉默一瞬,將剩下的碗底一飲而盡。
如此,禮便算成了。
一旁坐著的瀛禾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燕遲已被其他與其關係好的哥哥一擁而上,勢必今日要將他灌趴下,沒想到燕遲年紀最小,卻是他們當眾最早成親的一個。瀛禾看著眼前站著的季懷真恍惚一瞬,不知看著他的臉,又想到了誰。
蘇合可汗從主位走下,將一封寫好的詔書遞給季懷真。
季懷真低頭一看,明知故問道:“這是什麽?”
蘇合可汗也一笑:“自然是陸大人想要的東西,你可以回去複命了。自今日起,我夷戎與大齊兩不相犯,結百年之好,背信棄義者,自當天誅地滅,四方來伐。”
那卷成巴掌大的詔書似有千金重,往季懷真掌心一放,維係著夷戎與大齊微妙的平衡。
可亂世之中,局勢瞬息萬變,這詔書又能撐幾時?況且背信棄義一說,大齊從讓季懷真替陸拾遺來的那天起,就已擔了這個名頭。他夷戎三皇子獒雲與韃靼關係頗深,蘇合又怎會不知?隻是他自己不便出麵,讓獒雲替他擔個罵名罷了。
現在做的這些,也不過是些表麵功夫。
季懷真一笑,二人心照不宣。
蘇合可汗又道:“公事說完,還有一私事,想請陸大人成全。”
“成全?”季懷真一怔,接著笑道:“蘇合可汗想要什麽東西沒有,怎麽還需我來成全?”
蘇合笑而不語,季懷真也明白過來。
有一事,他還真求不得——那便是與燕遲的父子之情。
“在下自當竭盡全力。”
見他同意,蘇合才喊來一人,領著季懷真與燕遲出帳。
二人越走越偏,燕遲表情也越來越奇怪,行至一片遠離人煙之處。一破舊氈帳孤零零地立著,這人一掀帳簾,示意二人到了。
不等季懷真問,燕遲已經主動走了進去。
氈帳內陳設不多,因此顯得空空****,隻有一張塌、一張案,與一把木頭做的小馬搖椅。
燕遲怔怔走進去,不知不覺間已是眼含熱淚,手輕輕拂過馬頭。
季懷真突然知道這是何處了。
那帶著二人來此的仆人又領著三人進來,頭兩人各自捧著一身大紅喜袍,最後一人捧著的,竟是頂珠光璀璨的鳳冠。
三人後麵,又有三人進來,抬著一頂大箱子,掀開一看,裏麵盡是些成親用的紅綢與龍鳳高燭。
他們不顧燕遲神情,就開始裝點起這個葉紅玉母子生活過的氈帳。
季懷真走上前,抬起鳳冠一看,說道:“這樣式是十幾年前時興的,你看這鳳頭上的南珠比起其珠子亮上不少,也無什麽劃痕,顯然是最近新補……”說罷,他的手又往案上一刮,抬起看時,指尖竟無半點灰塵。顯然這間氈帳雖無人住,卻時常有人前來打掃。
燕遲背過身去,嗯了聲。
季懷真假裝沒聽到他語氣中的哽咽,將那大紅喜服一抖,披到他肩上,輕聲道:“殿下, 你爹求我成全他一己私欲,你也陪我裝裝樣子吧。”
燕遲反駁道:“他不是我爹,他是我父王。”
季懷真不再理他,由侍從服侍著佩戴鳳冠。
他抬手穩住額頭上垂下的珠珞,突然道:“葉將軍穿武裝不穿紅裝,倒便宜了我。”他轉身一看燕遲,又改了主意,鳳冠一摘,拔掉身上喜服,要給燕遲換。
“你長得像你娘,這身衣服,應當你來穿才是。
燕遲起初不願,卻擰不過季懷真,不情不願穿上一身新嫁娘的衣服,戴著鳳冠,一臉別扭地站在季懷真麵前,不自在地去摸頭上的鳳冠,為難道:“我穿成這樣像什麽樣子。”
他個子高,肩膀又寬,這樣一穿確實不倫不類。
季懷真卻笑道:“好看的很。”他認認真真將燕遲一看。
燕遲五官本就漂亮,此時更是唇紅齒白,雖穿著葉紅玉的嫁衣,可無半分女氣,反倒俊美逼人,透過他的眉眼,依稀可窺見葉紅玉當年的風姿。
季懷真抬手替他整理額前流蘇,拿起口脂,以小手指沾著,抹在燕遲唇上。
半晌過後,季懷真一直盯著燕遲,又低聲說了一遍:“好看。”
四目相對間,燕遲臉紅的要命,扭頭往鏡中一望,卻怔住,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半晌,眼淚不自覺就落了下來。
季懷真沒吭聲,自顧自穿著衣服,知道燕遲這是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他娘葉紅玉了。
蘇合可汗來的剛好,一入帳,便被滿眼紅綢與燭光晃花了眼,迷了心智。
燕遲回過頭來,蘇合猛地一怔,一時間透過燕遲,又看見了那個朝思暮想,卻陰陽相隔的人。
身前站著的二人各自穿著大紅喜服,那是蘇合想穿,卻從沒機會穿過的。燕遲抬眼,將父王一看,便又不情不願地扭過頭去。
蘇合又盯著燕遲看了一會兒,方才喉結一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那掌心往燕遲肩頭一貼,就不願再拿下來,透著燕遲,看到了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珍惜的自己。
帳內已被侍從們裝飾好,和齊人結婚時用的喜堂別無二致。
蘇合往主位上一坐,隻讓燕遲與季懷真在他麵前站好。
他神情恍惚,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卻心不在焉。
一拜天地,二人拜了。
二拜高堂,他們也拜了,蘇合給這一跪拜得五味雜陳,看著手側空了的位置,目光又落在燕遲的身上。
三拜乃夫妻對拜,二人麵對麵一站,這下不需再如同上次一樣,得季懷真強逼著燕遲來,燕遲就自發跪下,卻發現季懷真反倒站著沒動。
蘇合目光微斂,問道:“陸大人?”
季懷真神情動容,似有不忍,他盯著燕遲頭頂的發旋,就是無法如同上次成親一樣幹脆了當地跪下。
他穿著燕遲娘親成親時用的衣服,霸占著本該屬於陸拾遺的情緣,沒一樣是他自己該得的,可他都得到了,心中竟生出一絲妄念,若他是個普通人該多好。
可季懷真不是普通人。
他是大齊頭頂虛位的太傅,是銷金台大都統,手下五萬親兵,還肩負季家一家三十幾口老小的性命。
不論哪個身份,都無法讓他拋下一切,對燕遲說上一句問心有愧。
他本來都做了決定。
……可又偏要他此時穿著喜服,替燕遲的爹娘拜堂。他這樣虛嘴掠舌的人,怎擔得起葉紅玉的一往情深?
遠處山穀內傳來一聲鴞子叫,三長兩短,那是獒雲給他的信號,代表一切就緒,隨時行動,叫季懷真做好準備。
季懷真知道這最後的機會擺在眼前,燕遲乃至情至性之人,隻要他現在對他道出一切,燕遲絕對站在他這邊,且極盡所能的幫他。
可那又能怎樣,燕遲再得蘇合寵愛,也是一個沒有實權,被瀛禾壓著的皇子罷了。
思極至此,季懷真不再猶豫,他心中一痛,強撐著跪下。
二人夫妻對拜,成了第二次親。
季懷真明白,這一跪,徹底斷送了自己此生姻緣。
他這下真該天誅地滅,不得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