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幾日後,鐵淩邑內張燈結彩,隻因七皇子燕遲殿下好事將近,明日就是他成親的大喜日子。

當年蘇合可汗大婚的前一天,也是全城宵禁解除,男男女女各自帶著麵具上街,每到這個時候,就是來自大齊商販一展身手大發橫財的好時機。

季懷真自來到敕勒川第一天就被關在軍營中,唯一一次逃跑,還沒跑出二裏地就又被抓了回去。

他叫燕遲帶他去上街看看。

燕遲本不願,怕他又出什麽幺蛾子,然而季懷真卻道:“待我回大齊之後,怕是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回來,你帶我去看看怎麽了。”

這倒是句實話。

燕遲沉默一瞬,帶他上街。

那日初入鐵淩邑,這夷戎都城給季懷真的印象就如其名字般,一股撲麵而來的肅殺、彪悍之氣,街道直來直去,樓宇搭建也如一把出鞘利劍,筆直地插入地中,整座城像一頭黑黢黢的鋼鐵凶獸。

今日再去鐵淩邑,竟是煥然一新,被掛了滿街的彩紙燈籠繞花了眼。

街上人來人往,仿佛全敕勒川的人都聚集於此,臉上雖帶著麵具,卻掩不住眼中一股欣喜雀躍的勁兒。

季懷真喃喃自語道:“竟像是回到大齊了。”

這看得見的繁華熱鬧,比起大齊上京來也是不遑多讓。

燕遲道:“當年我父王聽說你們齊人過節時就喜歡這樣,他為了哄我娘開心,下令將鐵淩邑掛滿燈籠花燈。”

一旁有人提著裝麵具的籃子過來,燕遲給錢買了兩個。

“戴上吧。”

季懷真抬頭一望,燕遲正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二人被推著擠著上了座拱橋,下頭正有條河穿城而過,水麵上飄滿了祈願河燈。

百年前,這水源便在這兒,不少牧民自發聚集於此,圍水而生,百年後,才發展成這鋼鑄鐵打的都城。

一群結伴的男男女女忽然湧上拱橋,在一陣如夢似幻的笑聲中,燕遲和季懷真便被擠散了。

燕遲被推著往前走,又不好意思推別人,一時間手忙腳亂,等空下來往身邊一看,季懷真早就不見蹤影。他心頭登時一空,正想喊兩聲,肩膀卻突然被人一拍,他下意識回頭。

見那人臉上的麵具與先前遞給季懷真的一模一樣,燕遲登時鬆口氣。

他怕人再給擠丟,下意識就將對方的手給牽住了。

對方一怔,愣愣地低頭看了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繼而用力回握住,向前靠近。

然而燕遲很快就意識到不對勁,立刻鬆開手。

見狀,那戴麵具的人嘲一笑,下一刻,他掀開麵具,直直望著燕遲。

隻見烏蘭漂亮的臉被花燈一照,更顯豔麗,可眼中卻唯餘失望。

燕遲盯著他額頭上那處被自己暴怒之下砸出來的疤,低聲道:“你的傷可好些了?”

烏蘭避而不答。

二人站在拱橋上,周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唯獨他二人格格不入。烏蘭不想讓自己的話給別人聽到,便以漢話道:“那年你剛從大齊回到鐵淩邑,無一至交好友,不跟我們說話,也不跟我們玩。我們都說你就如那馬般,被齊人馴化了。我當時心裏還有些看不起你。”

“我至今記得殿下第一次同我說話。殿下可還記得?”

燕遲沉默一瞬,他當然記得。

烏蘭自小便是男胎女相,不少人以此欺辱他,經常要他脫了褲子看他下麵長沒長東西。有次給燕遲看見了,便下擺往腰帶裏一紮,豁出去同人打了一架。

彼時他身份未被承認,又是齊人養大的孩子,其他人揍他時毫不留情,隻將燕遲打得如條死狗般奄奄一息,烏蘭被嚇得在他身旁手足無措地大哭。

“殿下你說,若以後那些人再來欺負我,就讓我來找你。但是說完這話後不久,你就跟你娘一起,又回大齊了。”

烏蘭又等又盼,七年過去,既盼回了兒時玩伴,也盼回了一個豐神俊朗的少年人。

“你一從大齊回來,就說你已有了心悅之人。我雖心中難過,卻也盼著你好,隻是我實在好奇,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竟叫你念念不忘。”烏蘭倔強一擦眼淚,不甘道:“若好也就罷了,可今日一見,陸拾遺不過如此,也隻是一個朝秦暮楚的負心人罷了。你叫我又如何甘心?”

燕遲有苦難言,無法辯駁,不敢對烏蘭透出季懷真與陸拾遺互換身份一事。

他不是不知烏蘭對自己的情誼,隻因心中有一朝思暮想之人,因此在對著烏蘭時便格外小心翼翼,格外不留情麵,從不給對方一絲幻想的機會。

他喉結一滾,沉聲道:“烏蘭,從前這話我就告訴過你,今日就再說一次。我那日救你,是因為你阿父是我大哥的恩師,後來對你好,是因為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可若說旁的,哪怕多一分都沒了,哪怕沒有季……陸拾遺這個人,也不會改變什麽。”

烏蘭突然道:“哪怕那陸大人背信棄義,利用你,陷害你?”

燕遲眉頭一皺:“你什麽意思。”

“我看見了,那日我看見了,祭神之日的晚上,他趁著所有人都睡著,偷偷去往獒雲的帳中。二人白日裏還你死我活,你說他晚上過去做什麽?殿下,他是齊人,心不會向著你。”烏蘭一急,將燕遲拉住,口不擇言道:“殿下,眼見大戰在即,那個齊人難保不利用你為自己牟利,你……”

燕遲打斷烏蘭,他不悅皺眉,四下一看,見無人注意這裏,才小聲道:“這事不要對旁人說,記住了?”

見燕遲一副了然神色,烏蘭登時明白了什麽。

他眼淚落下,淒慘一笑,不可置信道:“即便如此,即便你早就知道,也心甘情願留著他的命?殿下,恕我多嘴再問你一句,在你心中,究竟是將自己當成齊人,還是夷戎人?”

燕遲沒有吭聲,眼底顯露一絲茫然。

“你若將自己看做齊人,齊人可會接納你?他們若接納你,在上京時為何對你百般羞辱冷落,你若將自己當成我們夷戎的一份子,又為何眼睜睜看著陸拾遺這個齊人做出可能會傷害你族人的事情?”

被這樣擲地有聲地一問,燕遲再說不出話,不得不承認烏蘭所說一事,已在心中困擾他許久。

再說季懷真,被那群帶著麵具的男男女女一擠,再回過神時,也早已看不見燕遲,被滿頭花燈將眼睛一晃,反倒生出一股倦懶之意。當即下橋,坐在河畔旁,對著滿眼的漂浮著的河燈發呆,想他的阿姐,想他的外甥,想燕遲,可唯獨不想他自己。

有女人大膽走來,向他搭訕,還未開口,一看他胸前帶著的狼牙,立刻笑嘻嘻地走了。

身後一人靠近。

“季大人。”

會這樣的喊自己的,除了瀛禾,敕勒川再找不出第二個。

季懷真回頭一看,見瀛禾身披長袍,未戴麵具,胸口衣服隨意一堆,一頭靛藍狼頭隱隱可見。他盯著瀛禾身上的紋身,冷聲道:“你這紋身好看是好看,痛不痛?”

瀛禾一笑,隨口道:“怎會不痛,但比起在戰場上被敵人砍上一刀來說,倒也能忍。你若當著燕遲麵誇一句好看,信不信第二日他定要紋個比我還大的。”

季懷真沒吭聲,任由瀛禾在他身邊坐下。

“怎麽不見你和老七在一起。”

“走散了。”

有河燈從二人麵前飄過,這夷戎大殿下竟如市井流氓般,展臂一撈,毫無顧忌地翻看起裏頭祈願的紙條來。

季懷真冷淡斜睨他一眼,出其不意道:“你和陸拾遺是怎麽認識的,從前在上京,我竟從沒留意過。”

瀛禾不吭聲,又輕輕將紙條塞回河燈內,拿手一托,又將那河燈送回水中,示意季懷真換個地方說話。

“季大人,你現在是階下囚,我勸你還是不要亂打聽的好。明天是你和燕遲成親的日子,可還高興?可還緊張?”他玩味地看著季懷真。

“有什麽好高興緊張的,在汾州,早就成過一次親,一回生二回熟,你這樣嚴密地監控著汾州與汶陽發生的一切,不會這也不知道吧?”

“在汾州成親,又怎可與明日相提並論,那時你二人可有情投意合?”

季懷真麵色冷下來。

“誰說我與他情投意合?”他衝瀛禾冷冷一笑,“便是合過,現在也沒了。我二人立場注定相悖,少不了有拔劍相向的一天。”

他惡劣地看著瀛禾,故意道:“要說合,你弟弟也應該同陸拾遺合才是。”

瀛禾回頭,衝他漫不經心道:“季大人,話可不要說的太早。”

他錯身一讓,隻見一箭之地外,燕遲長身而立,而他麵前站著的,正是一臉淚痕的烏蘭。

他哭著問燕遲:“殿下,他如此對你,你竟還願意愛他?”

燕遲低著頭沒說話,目光落在自己的拇指上,瀛禾不知他在看什麽,季懷真卻知道。

瀛禾與季懷真對視一眼,在這一刻突然有了不該有的默契,同時往後一站,躲進暗處,滿頭燈籠花燈成了再好不過的遮擋。

烏蘭傷心不已,傲氣全無,不解地看著燕遲。

那模樣看得季懷真都忍不住心生憐惜,若美人在他眼前哭得這樣梨花帶雨,雖不說他會心軟,可摟在懷裏哄上一哄,裝裝樣子總是要的,但燕遲卻像塊木頭似的,烏蘭往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他跟著晃了晃,又立刻站好,再無表示。

“那齊人自私自利,心腸歹毒,你可知道?”

“知道。”

烏蘭又道:“他利用你,又於你非親非故非友,甚至有一天還會帶兵來打你,你可知道?”

“……知道。”

燕遲背對著季懷真與瀛禾,臉上表情並看不分明,隻能看見他每說一句知道,烏蘭就難過絕望一分。

季懷真低著頭,直到掌心傳來痛感,才發覺原來是不知不覺中指甲掐進了肉裏——他在屏息聽著燕遲的回答。

烏蘭帶著哭腔,惱怒道:“他戲耍你,愚弄你,你也不在乎?”

“知道,我都知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可是烏蘭……”

燕遲一怔,心中酸澀不已,低聲道:“我知道他壞的要命,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你對他再好,他也總會對不住你,總想著利用你。可……可我就是……”

燕遲再難說下去。

聽他這樣一講,烏蘭登時更加絕望,心想陸拾遺聽起來,竟比他以為的還要可惡可恨。

季懷真心中五味雜陳,知道燕遲嘴裏的人究竟是誰。

一抬頭,瀛禾正老神在在地笑著,那副誌在必得,將一切都算計於心的樣子當真可惡。

“季大人還是堅持那套說辭,於我弟弟並非情投意合?大人嘴上說不在乎,臉上的神情可是要遺憾死了。”

季懷真不說話,靜靜看著燕遲,烏蘭已傷心落魄地離去,隻餘燕遲一人,黯然神傷地在原地站著。

那未出口的話季懷真明白了。

可明白又如何,遺憾又如何?

他與燕遲,竟是又一次陰差陽錯了。

瀛禾別有深意地看著季懷真,平靜道:“季大人,若我告訴你,就算你不必回京,我也有辦法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大人可會改變主意?你與陸拾遺一心護著的大齊,早已成了強弩之末,隻是還剩一層外強中幹的皮罷了,就算你二人不計前嫌聯手,又能抵擋別國兵馬幾時?已經從根上爛掉的東西,再怎麽不認命,也是無力回天。”

“殿下想說什麽?”

“若大人願意踏踏實實與燕遲成親,成親之後,你二人遠走高飛,再不回敕勒川,我可向大人保證,待我兵臨城下那天,留你外甥一條性命,送他與你二人團聚。”

季懷真靜靜看著瀛禾,見他一臉正色,表情不似作偽,突然搖頭一笑。

“大人笑什麽?”

“瀛禾殿下,太遲了,就像你弟弟的名字一樣,什麽都來不及了。”

瀛禾明白了什麽,嘴角笑容漸漸斂去,又道:“大人既已有決斷,不後悔就好,我隻是為燕遲覺得不值罷了。”

季懷真沒再吭聲。

就連他自己心中,也為燕遲覺得不值。

臨走前,季懷真又一看瀛禾,突然道:“其實你不必如此提防燕遲,你在乎的東西,除了陸拾遺,他沒有動過一絲念頭。連陸拾遺他都不和你爭,更別說別的了。”

瀛禾頭一偏,彬彬有禮道:“你說什麽?”

季懷真了然一笑,不再多言。

翌日一早,夷戎七皇子拓跋燕遲與大齊特使陸拾遺大婚,自敕勒川以北,南至蒼梧山腳下,一片舉國同慶,熱鬧非凡。

一隻燕子展翅掠過蒼梧山初冒綠芽的峰尖,往敕勒川飛去,所過之處滿目皆新——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