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燕遲隻流淚,不吭聲。

“聽見了沒?”

季懷真口中血氣翻湧,勉強咽下,先前獒雲踹的那一腳叫他疼得幾乎直不起腰,又接著被綁在木樁上,能站住一時三刻已是不易,此時再忍不住,一口血吐出。

什麽祭神會,什麽討彩時的規矩,燕遲再也顧不得,慌忙為季懷真鬆綁,在一幹人探究的眼神中,將人打橫抱起回帳。

“這麽多人看著,你不要臉我還要,放我下來。”季懷真直接給驚著了,再厚的臉皮也經不起燕遲這樣一抱。

他一邊咳,一邊掙紮,嘴裏小聲罵人,燕遲卻充耳不聞。

烏蘭心如死灰,直到這二人身影再看不見,才收回那傷心欲絕的表情。

他突然拎起長弓,衝高台上神情複雜的瀛禾冷聲道:“現在燕遲殿下雖走了,可比試還在繼續,瀛禾殿下可要替他來射這一箭?我烏蘭自當竭盡所能,護好獒雲殿下。”

瀛禾玩味一笑。

獒雲登時麵色驟變,這二人都是燕遲的人,又怎敢把性命交給他們?

但凡烏蘭有意放水,又或是技藝不敵瀛禾,他今日都要吃不了兜著走。再一抬頭,看父王一臉別有深意地看著他,心中登時明白,父王今日立此規矩,是在敲打他平日中苛待下屬,更是借機懲戒他在汶陽做下的事情。

獒雲略一思索,當即低頭認輸。

烏蘭見狀,冷笑一聲,把弓一丟,轉身離開。行至一半,一年紀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衝出,劈頭蓋臉地給了烏蘭一耳光,痛心疾首地罵道:“他是大齊特使,你跟他較什麽勁!”

漂亮豔麗的少年怔怔地一摸臉,不答,失魂落魄地走了。

一場鬧劇在獒雲的主動認輸中結束。

帳內,三喜正一臉無聊地逗弄著火燒,見他家大人被那夷戎莽漢抱著進來,且不住咳血,當即嚇得六神無主,嘴裏直罵燕遲無用。火燒聞見血腥味,興奮地上躥下跳,往季懷真身上一趴,又被燕遲攆走。

季懷真看著燕遲,有氣無力道:“你往哪兒去?”

燕遲不答,眼淚一擦,匆匆往帳外跑。

過不多時,一老漢被他半架半攙地拽過來,口中正對燕遲不住破口大罵。燕遲任他罵,任他撒氣,又從拎著的包袱中掏出什麽東西,在案上鋪開,季懷真扭頭一看,竟是一排針。

夷戎人不用此法治病,這針灸之術,是他們齊人大夫才用的。

那老漢布鞋一脫,直往燕遲身上掄:“滾!父子倆一個德行,都被我們齊人灌了迷魂湯不是,我說過了,再不為你們做事,你又來我跟前討什麽嫌!”

“許大夫,您救救他,救救他,他之前受過傷,落下病根,是內傷,我們的大夫不行,隻有您可以,求您救救他。”

見那姓許的老漢花白眉毛一瞪,壓根不吃燕遲這套,眼見還要再罵,燕遲登時二話不說,跪下直磕頭,一聲比一聲響,再抬頭,已是淚流滿麵,額間一片在地上摩擦出的血痕。

三喜見狀,登時不罵了,悻悻地看著燕遲。

明明是小腹被踹了一腳,但看著燕遲如此,季懷真的心也跟著又疼又癢,似是被人揉過。

許大夫沉默一瞬,手指著燕遲點了點,氣急敗壞地歎口氣,又一瞪季懷真:“傻愣著幹什麽, 脫衣服!”

見他答應,燕遲又哭又笑,腰一彎,竟是又磕頭道謝,接著立刻站起,幫著季懷真,把上衣給脫了。

棗紅袍子剛一掀開,便看見腹部一片觸目驚心的烏紫。

許大夫伸手一按,季懷真痛叫一聲,烤過火的針往上一紮,季懷真又是一聲痛叫。他每叫一聲,燕遲就跟著一抖,心急如焚地看著這脾氣暴躁的老漢,卻又不敢吭聲,隻得默默把手一伸,給季懷真攥著。

五針下去,季懷真雖滿頭大汗,臉色卻好過不少。

許大夫橫了燕遲一眼,然而這小子滿心滿眼都是季懷真,又哪裏分給他半分心思,還是三喜有眼色地翻出筆墨紙硯遞上。

“你派人去鐵淩邑抓藥,每日喝上一副,小火慢煎,三碗水煎成一碗,聽明白了?他這一腳挨得不礙事,就是得躺上半月。”

季懷真叫喚道:“不行,幾天後就是我成親的日子,當然不行。”

並非是怕耽誤成親,而是如今上京看似平靜,實則暗湧翻滾,他須得盡快回大齊才行,多耽誤一天,阿全和季晚俠就越危險。

自三喜出現的那天起,叫他等上幾日已是心急如焚,怎可再耽擱?先前不願以陸拾遺之名同燕遲成親的是他, 如今迫不及待那天早點來的也是他。

“你就任由他性子胡來?”徐大夫一瞪燕遲。

燕遲一瞥季懷真,沒有吭聲。

“就該一腳踹死你!”

許大夫氣急敗壞,筆一摔,大步走了,燕遲又捧著紙追上去,半晌才把人哄好,事情交代下去,派人去鐵淩邑抓藥。

見燕遲回來,季懷真悻悻道:“這老頭兒是誰,說起話來比我還要討嫌。”

燕遲把頭一低,緩緩道:“他是以前跟著我娘的人,後來被我父王抓來敕勒川,我娘剛來的時候身體不是太好,夷戎的大夫治不好她的病。”

季懷真沒再說話。

他不說話,燕遲也不吭聲。隻三喜賊頭賊腦地往旁邊一杵,不住打量氣氛微妙的二人,不等季懷真吩咐,便出去了。

那驚慌失措,真情流露隻存在了一瞬,燕遲終於想起他和季懷真已撕破臉皮,隻因利益相同,他們這兩隻早該分道揚鑣的螞蚱才繼續綁在一條船上。

既是為了利益,既是一開始便存在謊言,他就不該繼續和季懷真這樣。

可一想到這人會死,燕遲就再顧不得這人隻因一時惡劣便糟踐自己心意,再顧不得這人自私狡詐,什麽陸拾遺季懷真他都記不得了。

不知何時,陸拾遺在他心中分量越來越小。

季懷真的陰謀詭計奏效了,燕遲知道了他能壞到何種地步,卻也知道他季懷真能好到什麽地步。

燕遲心亂如麻,為情所困,往塌前一坐,隻沉默不語。

季懷真伸手推了推:“喂,求你件事。”

燕遲一驚,隻覺得毛骨悚然,季懷真向來頤指氣使,居然還有求人辦事的時候。

“你派人幫我把三喜送回大齊去。”

“為何?反正一成過親,這人自可跟著你回大齊,何必白費功夫。”不提成親還好,一提成親,燕遲才反應過來,季懷真急著這事兒,可不是要迫不及待回大齊去?

一瞧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季懷真就知道他在想什麽,突然就笑了。

燕遲冷冷將他一看。

季懷真揶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定是在想,我今日所作所為,不過是要利用你,討好你,哄你高興罷了。目的就是為了哄著你同我成親,利用你回大齊。那我就告訴你,你這樣想我,可還真就是……”

燕遲被說的心被季懷真一句話高高吊起來,既委屈,又忍不住想要聽他如何狡辯,然而抬眼一看季懷真,卻又聽對方繼續道:“……想對了。若無好處,誰要同你成親,況且還是用別人的名字。”

燕遲這才反應過來又被他耍了,登時氣得起身要走。季懷真慌忙伸手去留,拉扯間牽扯到傷口,又痛得他皺眉叫喚。燕遲氣急敗壞地把他往**一推,咬牙切齒道:“你怎麽就不能老實一會兒。”

“替我把三喜送回去,他得替我提前回京部署,我的人都被你的老情人收拾得差不多了,沒什麽人可用了。”

季懷真一臉正色,然而這句老情人卻聽得燕遲心中不快。

他與陸拾遺,又哪裏擔得起“情人”二字,一時間不知是否是季懷真又在拐彎抹角地挖苦他一廂情願。

燕遲忍不住道:“我都不提他了,你為何非要在我麵前提他?”

季懷真看著燕遲一笑,問道:“你不在我麵前提他,是因為你心虛,是因為你還放不下,若不想叫我提,也行,你得回答我一件事。”

聽得他如此義正言辭,理直氣壯,燕遲忍不住抬眼看他。

他一改先前的吊兒郎當,玩味揶揄,直直將燕遲一望,認真道:“你方才哭什麽。你告訴我,往後我再也不提陸拾遺。”

燕遲一怔,心中五味雜陳,又如何叫他說得出口。

他為什麽哭?他不信季懷真不明白。

季懷真步步逼近,將燕遲的手一捉,手心被什麽東西頂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麽。

他慢慢笑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不甘心,你認命了,你怕我死,又高興我活著。”

一臉意氣風發,一臉勢在必得。

燕遲心亂如麻,偏的不敢同這樣的季懷真對視。

就在這時,帳簾被人掀開,兩個侍衛抬著葉紅玉的鏽刀走來,往燕遲麵前一放,走了。燕遲像看見救命稻草般,將那二人叫住,以夷戎話吩咐著些什麽,待那二人一走,才朝季懷真道:“我已命人將三喜送回大齊。”

他欲言又止地看著季懷真,想繼續方才的話。

可偏的季懷真裝氣糊塗,不看燕遲,也不繼續,一記點到為止卻攪得燕遲心神不寧。

季懷真看著那刀一笑:“既是我大齊豪門女將的佩刀,怎可落在夷戎人手裏,這一腳,沒白挨。”

燕遲也看向那刀,突然問道:“你今日的所作所為,是故意為之,還是真就不願看我三哥得意?”

季懷真想也不想,直截了當道:“當然是故意的,不用點苦肉計,怎麽哄你。”

“那你在台上,打我三哥那一槍,那一巴掌,也是提前設計好的?”

“當然。”

燕遲不吭聲了,過了半晌,小聲道:“你這句是騙人的,你又不知鐵淩邑討彩的規矩,如何提前設計好。”

他扔下這句話,落荒而逃。

見他離開,季懷真嘴角笑容漸漸斂去,滿腦子都是燕遲方才對著大夫,淚流滿麵心甘情願下跪磕頭的一幕。

從前總是不服,燕遲憑什麽就那樣死心塌地地愛陸拾遺,憑什麽不能也這樣愛一愛他季懷真。現在看來,他同燕遲還真就是八字不合,有緣無分。

在他心中,永遠有比燕遲更加重要,更能讓他豁出性命為之守護的東西,兩相比較,燕遲都將會是被舍棄被利用的那一個。

也不怪這人恨他,不相信他。

於燕遲一事,他季懷真認命了——他今日之舉,確實別有所圖。

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連季懷真自己都分不清。

可迎戰那一刻,他想的分明不是在大齊的季晚俠與阿全,而是在那汶陽破廟中,對著一地破碎金身淚流滿麵的燕遲,親手結束巧敏性命的燕遲。

當天,鐵淩邑上下都知燕遲殿下與那大齊來的特使感情甚篤,二人聯手,叫向來與他不對付的三殿下丟了大人。

一股妖風悄然刮出,先前看好三皇子獒雲繼承大可汗之位的人,又按兵不動了。

晚上夜深人靜之時,本該熟睡的季懷真突然翻身而起,火燒在他腿間睡著,猛地被掀到一旁去,正要嗚咽叫喚,卻叫季懷真拿手一捂。

“噓。”

季懷真威脅著瞪了火燒一眼,穿好衣服,摸出帳去。

誰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遠處高坡上,瀛禾燕遲兩兄弟對立而坐,看著下方氈帳林立,一人穿梭其中,燕遲盯著那人的身影,眼睜睜看著他入了獒雲的帳中。

瀛禾見狀,反問燕遲:“還不死心?”

燕遲沉默一瞬,沒有說話。

瀛禾見他這樣,又下了一劑猛藥。

“你可知道,他侄子當上太子了?前些日子抓到的那個齊人,就是來此向他通報此事。”他難得語重心長,從前這些話,他也不願講給燕遲聽。

“小燕,你我走到今日不容易,你娘是個齊人,族中不少人恨你娘,連帶著也恨你,即使現在有父皇護著你,可若有一日父皇老了,獒雲上位,你又如何自處?他和他阿娘可又會放過你我?”

“獒雲爭名逐利是他天生就該如此,而你我爭這些,是要自保。陸拾遺不可信,季懷真更不可信,你若一門心思都係掛在他身上,回頭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燕遲聽罷,沉默許久,突然深吸一口氣,平靜道:“……大哥,我要同你打個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