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話音一落,燕遲抓著獒雲的胳膊將人甩向一邊。

是獒雲不講規矩在先,不顧季懷真認輸,竟要再下死手。事已至此,燕遲再無顧忌,手中長刀直接出鞘,架住獒雲的短刀。

短兵相接的刹那打出一陣火花,獒雲險些不敵,被這一下震得後退,剛狼狽站好穩住下盤,燕遲竟又舉刀劈來。台下觀戰的草原十九部中,已有不少支持獒雲的那派發出不滿叫喊,正蠢蠢欲動往校場衝。

獒雲被燕遲一拳揍得眼眶出血,台下之人更是按捺不住,眼見單挑要變群毆,還是季懷真最先反應過來,慌忙將燕遲攔腰一抱。

可他又哪裏拖得動暴怒之中的燕遲?

反倒兵荒馬亂之間,險些被燕遲的手肘打中。

混亂之中,已有侍衛衝上來試圖分開二人,還有不少人拉偏架,可燕遲誰也不打,專盯著獒雲揍,竟有股不死不休的勢頭。

見此情景,台上的蘇合竟是笑了。

最後還是瀛禾出麵,飛身躍下高台,兩個弟弟每人一拳揍在臉上,將二人分開。

再一回身看著那拉偏架的人,麵無表情,抬手一巴掌過去,隻把那人被打得如柳絮般飛撲在地,哇的一聲吐出口斷牙。

方才燕遲被獒雲揍了不少下,此刻嘴角微微溢血,渾身顫抖,動作輕柔小心地將季懷真一抱,目光中盡是難過自責。

自從知道眼前之人是季懷真而非陸拾遺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神情。

季懷真疼得齜牙咧嘴,囂張地問燕遲:“那一巴掌看得過癮嗎?解氣不解氣。”

燕遲不吭聲,隻默默抱緊季懷真。

一箭之地外,烏蘭怔怔地看著二人,方才他去拉架,為了護住燕遲,挨了獒雲好幾拳,可燕遲竟對他不聞不問,滿心滿眼隻有那個陰險狡詐的齊人。

他第一次見那齊人,便是在燕遲殿下帳中,二人大打出手,他從未見燕遲殿下發過這樣大的脾氣,也從未見燕遲這樣在意過誰。

烏蘭知道這個齊人叫“陸拾遺”。

他阿父是瀛禾的心腹,他也自然知道陸拾遺是什麽人,若安守本分也就罷了,如今偏的竟左右逢源,又來玩弄燕遲。

蘇合可汗起身,鐵靴踏一步步跨過台階,每走一步,以他為中心,周遭就靜一分。他不怒自威,不需說一句話,就叫台下那些心思各異,渾水摸魚的人膽寒。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燕遲身上,燕遲把季懷真護在身後,倔強地和父王對視;接著又把目光轉向獒雲,獒雲卻微微低頭,錯開視線。

最終蘇合道:“前兩局平手,第三局——”

他一瞥兩個兒子,沉聲道:“比射箭。”

季懷真神情一僵,瞪著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夷戎大可汗。

連燕遲也跟著變了臉色。

明明是蘇合昨日暗示他,定要來參加這次的祭神會,季懷真起先不明白,直到看見葉紅玉的刀抬上來,才突然意會了蘇合的意思。

這刀是獒雲以他的名義從汶陽帶回來的,他這當爹的不便偏心太過,隻好借季懷真的手,來將葉紅玉之物還給燕遲。

正因參透這一層,季懷真今日才敢挺身而出,提出比試三場的緩兵之計。

怎的這人又臨時變卦,第三局挑了個他不擅長的來?

就季懷真的花拳繡腿,能撐到第三局已是僥幸,論騎馬射箭,他又怎比得過馬背上長大的獒雲!

獒雲也想到了這一層,得意而又挑釁地看著燕遲。

第三局豈止是簡單的比試,而是要看定規矩的人心中向著誰。

議論紛紛之間,隻聽蘇合可汗繼續道:“你二人各自站好,手拿甜瓜放在心口,再各挑一人出來,互相交換,按照順序,去射對方身前的甜瓜。彼方射時,己方射箭之人以箭防守,擊中對方的箭,以此來救同伴性命。”

在此規則之下,獒雲的人拿箭來射季懷真,箭離弦之時,一旁的燕遲須得再射一箭,追上第一箭並將其擊中偏離原先箭道,方可救季懷真一命。

季懷真一看燕遲,嘀咕道:“我才不要你來,省的你借機報仇。”

燕遲惱怒起來:“不是我,又是誰?你站好,不要亂動。箭來的時候也別怕。”

季懷真一笑,湊近看著燕遲,小聲道:“想清楚了?我在上京的時候可給你心上人使過不少絆子,你不想替他出氣?”

從前提起陸拾遺,二人總是大動肝火,今日季懷真卻故意般,句句不離陸拾遺,也不知揣著什麽主意。

燕遲心頭火起,不明白都什麽時候了,他為什麽還是滿嘴陸拾遺,難不成就非要此時惹他生氣與他鬥嘴嗎?然而等他氣急敗壞地將季懷真一看,見他麵色慘白,一想他這一腳又是為誰挨的,登時又什麽都說不出了。

己方人員已定,哪怕季懷真不願,燕遲也不肯將此等性命攸關的大事交予旁人。

就在比試即將開始之際,獒雲那邊卻遲遲未有動靜。

隻因蘇合可汗立下的這一規則太過驚險,獒雲生性多疑,對屬下從不以誠相待,此等緊要關頭,竟無一人敢為他挺身而出。

對麵的燕遲自不必說,整個鐵淩邑中,箭術比得上他的屈指可數。若僥幸贏了,自然風光無限,可若輸了,誰又敢拿獒雲的性命,拿敕勒川未來的局勢去賭?

一時間麵麵相覷,無人敢隨獒雲應戰。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清亮聲音響起:“——我來。”

燕遲不可置信地回頭。

隻見一人從人群中緩步走出,見這人唇紅齒白,細皮嫩肉,任誰看去,都不會相信這身形纖細的少年擅長暗殺之術——鐵淩邑中和燕遲箭術不相上下之人,來了。

季懷真的眼神霎時間微妙玩味起來。

燕遲滿臉怒容:“烏蘭!”

烏蘭充耳不聞,接過一旁侍衛遞上來的護腕扳指一一戴好,展臂拉開四石重的長弓,冷冷朝季懷真眉心瞄準。

獒雲見狀,突然一笑,鬆了口。

按理來說,烏蘭是瀛禾的人,獒雲本不信他,可見他一副今日勢必要讓這齊人不能活著走出校場的模樣,隻怕是否能輪到他站著等燕遲來射,還要另說。

燕遲將烏蘭胳膊一抓,怒不可遏道:“你這是做什麽?”

烏蘭在燕遲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平靜反問道:“現在殿下眼中可是終於裝得下我了?”

燕遲一怔,正要再說,季懷真卻早已走到幾步開外的地方站定。

他被綁在立起的木樁上,為防止逃跑,全身上下隻餘下捧著甜瓜的手可動。烏蘭冷冷一笑,劍拔弩張地同季懷真對視,掙開燕遲的手,手擲長弓站定。

季懷真火上澆油,懶洋洋道:“小燕,大家都看著呢,可別丟人。這次你可別再像上次一樣脫靶了。”

烏蘭瞬間神色更冷。

這回比的不單單是應戰之人的箭術,比的是膽量與同伴之間的默契!

若是燕遲的準頭偏上半分,又或是放弦時機不對,憑借烏蘭的臂力與經驗,可一箭貫穿甜瓜,再射穿季懷真胸口,叫他今日就要交代於此。

隻見那容貌俏麗的夷戎少年雙足微微分開,展臂拉開弓箭,忽然一看旁邊嚴陣以待的燕遲,見他額頭微微冒汗,手中弓弦拉至極致,似隨時會繃斷般,烏蘭問他:“殿下,我的箭術還是你一手帶出來的,你猜我第一箭,是出還是不出?”

平靜語調中卻是遮掩不住的失落,烏蘭突然自嘲一笑,隻是可憐神情一旦看向季懷真,就再次變得堅定漠然。

若燕遲猜對了,與烏蘭同時出箭,憑他的能力自當救下季懷真。

可若他猜錯了,烏蘭第一箭放空,憑他的能力,一箭射出,季懷真再難活命。

燕遲的心狂跳起來,心緒難定,手指不住發抖,再一看季懷真,那人反倒老神在在,一副聽天由命的態度,見自己看過來,還眼睛一彎,衝他淡淡笑著,想也不想,便把命交到了燕遲手中。

若季懷真死了……若季懷真死了……

再也沒有人騙他,再也沒有人欺負他。

再無人替他尋回葉紅玉的金身,撫著他的臉說上句“殿下莫哭了”;再無人在命懸一線之時拉著他奪命狂奔。

隻要一想到這樣的可能,燕遲就喘不上氣,心中悶痛不止,他的精神在一瞬間達到高度集中,目不錯珠地盯著烏蘭的拉弓弦的手指,甚至能看清對方指背上的細小絨毛。

若季懷真死了……

燕遲心頭一空,不願去想。

下一刻,二人同時放箭,聽得一聲合二為一的呼嘯,兩根箭頭如白晝流星之勢,在季懷真眼中不住放大,破風而來!他雖有些腿軟,小腹上挨的那一腳更是不合時宜地隱隱作痛,叫他全身冒冷汗,可季懷真愣是咬著牙,一動不動,就如當年季庭業打他時,他也一聲不吭!

當年一聲不吭,是因為不服軟,現在一動不動,是因為相信燕遲!

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隻見燕遲射出的一箭追上烏蘭的,將其一撞,兩支箭猛地貼著季懷真的胳膊擦了過去,留下兩道血痕。

燕遲丟下手中弓弦,全身冷汗不止,他發著抖跑向季懷真。

季懷真隻感覺右邊胳膊一痛,再是眼前一花,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已被人緊抱在懷裏,力道之大,沒被獒雲一腳踹死,險些被燕遲的擁抱給勒死。

季懷真要喘不上氣了,隻感覺什麽熱熱的東西順著脖子流到衣領裏,他恍惚一瞬,突然小聲道:“你想要真話?我現在就有一句,聽好了,從頭到尾,隻有一件事未曾騙過你,我真叫阿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