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瀛禾道:“詔書是你們大齊皇帝同意後頒的,你代陸拾遺來夷戎也是他默許的,他又怎會不知我夷戎派人去你大齊,是要先議和,再議親?季大人,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你現在可明白過來了?”
季懷真如遭雷殛,渾身如墜冰窖,一口氣猛喘不上來,悶得胸口陣陣發痛。
隻是議和便罷了,可千算萬算,竟算不到夷戎人還要陸拾遺來議親。
若他當初不心生顧慮,為拔除陸拾遺在敕勒川的勢力而親自來,那麽此時此刻,身陷囹圄的隻會是陸拾遺而非他季懷真。
皇帝順水推舟,想借陸拾遺的手除掉自己。而陸拾遺又想借自己擺脫瀛禾。
不管這二人哪方目的達成,倒黴的都是他季懷真。
季懷真心中雖已驚濤駭浪,卻依舊故作鎮定,抬眼一看瀛禾,笑道:“自知我不認字,那還不是你們說這詔書上寫的什麽就是什麽?”
“鐵淩邑內有不少大儒學家,對你們齊人的字頗有研究,季大人若不信,改日去問便是了。”
“瀛禾殿下不怕我趁機逃跑?”
瀛禾一笑:“季大人是聰明人,想通了之後自然會乖乖留下。棄子又如何,便是棄子,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你我二人聯手,各求所需,我讓你頂著陸拾遺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回大齊,至於我要的……大人不會猜不到吧。”
季懷真心中冷笑,就算回到大齊,奪回自己的身份,可那又怎樣?
皇帝對他已動殺心。
現在要殺他的,是大齊那個站在權利頂端的人。
季懷真手臂展開,將自己上下一看,強撐著擺出一副臨危不亂的態度,不敢給瀛禾看出自己此刻已是命懸一線。
二人打起機鋒來。
“如今陸拾遺是大齊的朝廷欽犯,還有通敵賣國之嫌,我當了他的替罪羊被困在這敕勒川,不拖後殿下後腿就是萬幸,又怎麽能和你聯手?”
“誰說陸拾遺通敵賣國?”
瀛禾玩味地看著他,顛倒黑白的功夫同季懷真不相上下:“他陸拾遺分明是為憑欄村,為汶陽城一事嘔心瀝血,不惜以自己為誘餌深入險境,與韃靼拚死一戰。他保護我草原十九部遊民,已被我夷戎奉為座上賓。有我夷戎為他撐腰,我看誰敢說他通敵賣國?”
“再說,若議和一事成了,夷戎與大齊結百年之好,又有誰想的起來‘陸拾遺’在汾州曾殺過什麽人?又有誰敢說他是朝廷欽犯?”
季懷真心想:陰險。
二人對視一眼,笑得心照不宣,還真找到那麽點看見同類惺惺相惜的感覺。
“隻是要委屈一下季大人,要同我那不懂事的小弟成個親。”
“燕遲不會甘願的。”季懷真篤定開口。
瀛禾淡淡道:“他會的。”似乎是想起什麽,又朝季懷真暗示道:“你最好祈禱他甘願,若他真寧死不從,那季大人於大齊無用,於我也無用,就真的要變成棄子了。”
他揚聲命令侍從去為季懷真準備吃食氈帳。瀛禾又道:“季大人慢慢想,燕遲那邊自會有我去說。”
“等等。”
季懷真叫住他:“議和也好,議親也罷,隻是你們夷戎派特使去大齊前,可有和燕遲知會過?”
看這小子剛才驚訝的態度,怎麽樣也不像是提前得知自己被許了一樁婚事。
瀛禾駐足在原地,默不作聲。
見他這反應,季懷真就知自己想對了,當即冷笑一聲,毫不留情道:“……這樣看來,殿下最想要的也不單單是大齊的陸拾遺而已,你比我心狠,竟是連自己的弟弟都算計在內。”
瀛禾無奈搖頭,回頭看著季懷真,意味不明道,“季大人想錯我了,我是真想成全燕遲一片癡心,至於旁的,隻要燕遲想要,就一定是他的。大人現在聽不懂,等見了我父王就明白了。”
季懷真不戳穿他,隻感荒謬。
來的要真是陸拾遺,單憑瀛禾這城府心機,自有手段將他留下與燕遲成親,難不成以後他還要兄奪弟妻不成。
瀛禾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聽他腳步聲遠去,再無回來的意思,季懷真才鬆了口氣,握著那詔書的手不住發抖,不住回想他出發前,與皇帝的對話,他不相信自己竟成了一顆棄子!
片刻後,果然有人進來為季懷真打點一切,將他領入另一處氈帳內。
待那人一走,季懷真立刻拿起詔書,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起來,當即冷汗出了一身。
他在瀛禾麵前不肯露怯,因此一直將脊背挺著,此刻終於獨自一人,竟是連腳都微微發軟。季懷真手腕無力,那一紙詔書似有千金重,如同捧著一柄要往自己心口戳的匕首。
當初他在汾州曾找人破譯詔書,但因下獄一事而被打斷全部計劃,後來也未等來剩餘部分的譯文。
雖認不得幾個字,可這詔書上陸拾遺三個字卻是不假,化成灰他也知道。
他季懷真學認字時,先學自己的名字,再學季晚俠的,接著便是陸拾遺。
越看,季懷真眼睛就越花,那詔書上的字突然扭動起來,化作一張張熟悉人臉衝他露出一陣嘲諷笑意。方才在瀛禾帳中的胸痛之感又卷土重來,喉嚨間一陣腥甜翻湧,季懷真渾然不覺,隻牙關緊咬,狠瞪著眼睛去瞧。
他眼前一片模糊。
那詔書從手中滑落,季懷真頹然笑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喃喃自語:“……我可真是自作聰明,給別人當了十幾年的狗,一朝得勢,得意忘形,就以為能當個人了。”
季懷真笑的比哭還難看:“沒了,什麽都沒了。”
任他權勢滔天如何,眼線密布又如何,聰明絕頂逆天改命又如何,終是越不過皇權。
從始至終,從他被季庭業領會季家的那天起,就注定他隻是皇帝養的一條狗,狗既得勢,要咬人,做主人又為何不會舍棄?
碾死條狗,又有何難。
他這條以下犯上,注定要被碾死的狗,竟是連皇帝何時起了疑心都不知。
便是在汶陽大牢裏也比不得此刻命懸一線,那時雖受了皮肉之苦,可他心裏知道陸拾遺不會立刻殺自己,他還要將他壓回上京,一路上多的是逃跑的機會。
可現在,要殺他的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他逃去哪裏?
“這麽些年……我為季家,為季庭業……為大齊,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
思極至此,季懷真氣急攻心,腥甜之氣從喉頭噴湧而出,竟是扶著案幾,噴出口血來。
他總算體會了一把燕遲該是如何悔恨憤怒到何種境地,才會被氣到吐血。
多年來吃過的苦,沾過的鮮血,做過的噩夢,隻要那坐在龍椅上的人輕輕點個頭,便可一筆勾銷,做不得數。
他得到的,擁有過的一切,燕遲的愛意也好,他在上京積累的權勢也罷,在轉瞬間都付之一炬。
季懷真已是鬥誌全無,心灰意冷至極,隻不住苦笑,同自己對話道:“說不定要是沒有我,姐姐和阿全還會更安全。”
若無他這興風作雨的權臣,阿全自無希望當太子,不做太子,他和姐姐都可平安;若無他,銷金台自然解散,誰也不必再拚命了;若無他,皇帝也不會再將季家視為眼中釘。
季懷真大笑著,又將那詔書翻來覆去地看。
……
季懷真坐在帳中,一坐便是一個下午,天色黑時,燕遲才從王帳中回來。
季懷真已恢複正常,略一沉吟,又將那詔書看上一眼。
當務之急,他要先穩住瀛禾保命,再想辦法逃出敕勒川,和自己的親兵匯合。
瀛禾跟在燕遲身後,命周圍守著的人退下,兄弟二人在帳中不知說了些什麽,過不一會兒,便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
季懷真猶豫一瞬,伸頭往帳外一看,見無人看守,當即正大光明地過去偷聽。
一靠近帳子,便發現了另外一個不速之客。
這人約莫著和燕遲差不多大,臉上掛著偷聽時的心虛膽怯,季懷真還未靠近就被他察覺,當即警覺回頭,朝他看過來。
季懷真看人,自然是先看臉。
“你是誰?”那人不客氣地質問季懷真——一口漢話倒是流利。
這人唇紅齒白,與其他夷戎人一比,倒是細皮嫩肉許多。
見他額頭上貼著塊紗布,季懷真忽然想起他同燕遲吵架時,有那麽一個聲音橫插進來,歡呼雀躍著去喊燕遲的名字,其中親密期待自是不必說。
隻可惜來的不是時候,燕遲正被自己氣得七竅生煙無處說理,當即看也不看,拿東西將人砸跑,還送了句“滾”。
季懷真盯著他頭上的紗布。
他將人上下一看,理也不理,往營帳外一站,開始“偷聽”兄弟二人講話。
那夷戎少年也不是無名無姓之輩,名叫“烏蘭”,其父乃瀛禾帳下第一幕僚,本人更是精通暗殺之術,性格傲慢驕縱,就連瀛禾也不放在眼中,卻唯獨對燕遲百依百順。
烏蘭見季懷真不理自己,心中雖氣急敗壞,卻堪堪忍耐下來,和季懷真站在一處,偷聽營帳內傳來的動靜。
兄弟倆以夷戎話爭吵起來,季懷真聽不懂,隻是偶爾聽到一兩聲“季懷真、陸拾遺。”
一旁站著的烏蘭肯定是聽懂了,正一臉失魂落魄,心神不寧,看著可憐的很。
季懷真拿腳尖踢了踢他,問道:“裏麵說的什麽?”
烏蘭瞪他一眼,神色冷淡道:“關你何事。”
若是放在平常,見這樣的美少年,季懷真少不得要玩心大起,逗上一逗,可今日他這條喪家之犬正心情不佳,耐心全無,當即冷笑一聲,開始罵人揭短,打人打臉。
“你漢話說得不錯,跟誰學的,跟燕遲?”季懷真冷哼一聲,“你一夷戎人,學我們齊人說話幹什麽,總不至於是為了小燕吧?”
聽他提起燕遲名諱,語氣還這樣親密,烏蘭臉色更加難看,正要出言訓斥,卻聽季懷真啊呀一聲,笑道:“聽見我名字了,真是不出我所料,我就知道他們是在說這事,哎,真是……”
季懷真煞有其事地歎口氣,將狼牙吊墜扯出,晃了晃。
一瞥烏蘭,果然見他臉色大變,盯著他身前狼牙的吊墜,不可置信道:“燕遲殿下竟真要與你成親。”
他抬頭看向季懷真,目光中鄙夷神色一覽無餘。
季懷真一聲冷笑,心想:真是不經詐。
僅憑烏蘭這句話,他就能推斷出裏頭二人在爭吵些什麽,也不需要再聽了。
烏蘭一怔,很快反應過來,指著季懷真罵道:“好你個不要臉的齊人,居然套我話。”
帳內,兄弟二人聽見動靜,出來查看。
烏蘭一見燕遲來了,登時臉色一變,似受了潑天委屈,跑去燕遲身邊,將瀛禾擠到一旁。正要同燕遲告狀,燕遲卻似沒看見烏蘭般,徑直越過他,一擒季懷真的手腕。
“你跟我來。”
季懷真卻一掙,冷冷看著燕遲,轉身衝瀛禾笑道:“瀛禾殿下,今日你說的事,我應下了。事成之後,莫要忘記你答應我的。”
作者有話說:
看到大家對是否可以合理同婚(?)有所疑問,簡單解釋一下:
其實第三章 的時候有寫到一個梗簡單交代了下,就是大齊皇帝本來打算娶男妃,被咱小季知道以後提前摸上門把那個倒黴蛋給噶了,沒娶成。而且從之前那個茶葉商的態度也能看出來,他們齊人對搞男人這種事情司空見慣。總之大家就上行下效嘛……皇帝都能整男妃,這樣一看,為了兩國邦交,而且在對方有所請求的情況下,把一個大臣丟過去議親不也挺正常嘛哈哈哈。可能是我伏筆埋得太不明顯了,我下次加粗字號。